而后他思索片刻,当机立断地一脚踹开了大门。
一室黑暗中,谢璋一眼就看见了靠坐在床边的身影——景行外袍散乱,发冠落在了一边,整个人看起来阴郁又沉寂。
谢璋几步走过去,侧首发觉整个房间窗户紧闭,一丝光线也不曾放进来。
景行坐在地面上,闭着眼正感受着身体强烈的痛苦与不适,陡然间眼间一亮,有人打开门朝他逆光而来,便以为是哪个不懂事的小厮闯了进来,厉声道:“滚出去!”
不速之客脚步一顿,却并没有被他喝止,反而加快了脚步,顷刻间就来到了景行的身边。
“你……”
景行睁开眼,就撞进了一双深沉的视线当中。他猝不及防,脸上犹带的狠戾三分成了错愕,剩余的七分,皆转化成了局促不安。
谢璋沉默不语,压下了心中那份突如其来的惊慌,俯**想去查看景行的身体。
景行有了反应的时间,当下便站起身,将左手藏至身后,冷冷地望着谢璋,道:“你来干什么?”
谢璋无奈地直起身子,静静地看着景行。
若是以往,谢璋也许会插科打诨间就把此事囫囵过去,当做未看见,也未听见。但他刚被慕容之华死去的消息击得心神不灵,又撞见景行古怪的行为,也不知怎么的,上前就将景行藏于身后的手臂强硬地拽了出来。
长袍之下的手臂,纵横交错着许许多多的刀伤,直蔓延向了手肘。旧的已经结痂,但又被人拿刀划开,成了新的伤口,正一滴一滴向外渗着血。
景行喘着粗气,眼中蕴藏的风暴瞬息间向谢璋吹刮而去。
两人在这个黑暗又压抑的房间中,你来我往地过起了招。景行在幽闭的室内待了不短的时间,身体犹在颤抖,但动作丝毫不受影响,他出手狠厉,招招皆冲着谢璋咽喉而去。
谢璋以退为进,脚步交错间已接了景行几招,但到底是理智尚存,不如景行般毫无顾忌,渐渐的也就落了下风。
景行一手探上了谢璋的肩,后者敏捷地错身而过,转身手肘已出,呼啸间就到了景行的耳畔。景行不进反退,硬生生接了谢璋一击,用犹带血液的那只手五指成爪扼向他的咽喉,动作间有几滴未干涸的血滴落在景行苍白的脸上。
谢璋似乎是被这飞溅的血液惊住,怔愣间景行已看准时机再生一击,谢璋欲侧身避过,奈何景行掌风已至,无奈间只能后退半步避开,但景行岂能放过这丝机会,目光冷然便再向谢璋袭去。
本是想找景行谈及正事的谢璋,莫名其妙便与景行打作一团。他皱起眉头,双手一绞,便将景行逼退,而后腿风横扫,想要结束这场荒唐的打斗。
景行却不依不饶,顷刻便上前挡住了谢璋的腿,然而两人四肢皆上,没了平衡,轰然间便双双倒在了地上。
景行呼吸尚未平息,但理智已回笼。然而谢璋却被这场荒唐的打斗激出了血性,两人侧躺在地,离得极近,近到谢璋能够感受到景行湿热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脸上。
黑暗中,谢璋眯着眼,深沉的目光落在了景行脸上的血滴,小小的一滴红色,落在他的眼角,显得景行面孔愈发阴狠。
谢璋莫名看这滴血色不太顺眼,想要替他擦拭,但双手被挟制,他便略微一侧头,以唇舌将其舔舐而去。
景行只觉得眼角被一个湿热的东西舔舐而过,他蓦然间惊醒,毫不犹豫地将谢璋推开。
尴尬在两人间迅速地蔓延开来。
景行目不斜视,整齐好被打斗折腾得不像样的衣襟,再看时谢璋已兀自将室内所有的窗打开来,窗外温柔的日光倾泻而来,洒落在景行的衣角。
谢璋逆光回头,朝着景行微微一笑。
景行在明知自己对黑暗幽闭怀有恐惧的情况下,将自己锁在房内,又将所有的光驱逐出去,唯一的目的,谢璋不难猜出。
恐惧大约是最易扰乱凡人心智的一种情绪。
谢璋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景行鲜血淋漓的手臂上,而后淡淡移开,缓声说起了不相干的话:“我上战场的时候,才十五岁,什么都不懂,有将士告诫我,打仗的时候记得带根布条,蒙上眼睛。我觉得他在说笑。”
话已至此,谢璋像是回忆起了往事,轻轻笑开,连眉尾都沾了些温柔的笑意。
“说起来那个大哥还挺照顾我的,见我不愿意带布条,就一直将我护在身后。”谢璋顿了顿,笑意淡了下去,“可是战场上谁不专心,谁就先死。”
谢璋十五岁的时候,还没到成人的肩头,拿的长枪比自己个头都长,笨拙地跟在护着自己的大哥身后。敌军的剑光袭来的时候,这个憨厚的大哥挡在谢璋身前,却被泛着寒光的利刃直直割开了咽喉。
谢璋未及反应,就被滚烫的血液浇了一身。
敌军长枪一挑,大哥睁着眼的头颅就滚落在谢璋的脚边。
“我看见过被乱箭射死的将士,五脏六腑流了一地;还有的人手脚被砍断,被马踩得零零碎碎,骨肉不全。每当我看到这些的时候,都会控制不住地恶心,直到吐出胆汁。后来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害怕。”谢璋看向一言不发的景行,笑道:“就跟你害怕黑暗一样。”
大约是年幼时见过的鲜血被篆刻在记忆深处,而后到了战场时,记忆深处的畏惧才翻涌而出。
景行站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半晌才淡淡地说道:“你既怕血,又是怎么当上将军的?”
谢璋说:“那个时候因为怕血,被很多人瞧不起。我便心一横,每天都去结束的战场上收敛残骸尸骨,敌军的,我军的。一开始只敢找完整的尸身,到了后来,我深入战场,尽挑一些残破到不能看的。”
景行目光微微一动,终于抬起头看向谢璋。这个年轻人神色淡淡,像是在说着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但景行从他语气中,奇迹般地品出了丁点温柔的意味。
于是景行轻声问道:“还怕么?”
谢璋看了景行一眼,道:“怕还是怕的,只不过没那么怕了,不然我现在看见你这鲜血淋漓的手臂早就两眼一闭晕过去了,哪儿还有力气跟你打架。”
两人对视一眼,半晌,双双笑出了声。
笑完了,谢璋出门吩咐下人端来了热水,景行也没拦着,任由谢璋为自己擦拭血液。将血液洗净之后,谢璋又极近温柔地用纱布将一道道伤口包裹起来,复而说道:“金疮药没带在身边,到时候我……”
谢璋说着,一抬头就撞进了景行黑沉沉的目光中,未说完的话也就顺着喉头吞咽了下去。
景行盯着谢璋的脸,无端让谢璋心底生出了几分奇异的微热,这份微热透过胸腔,直蔓延到了耳根。
于是谢璋轻咳一声,转移了视线:“有一次我恰巧碰上了奄奄一息的孟鸣争——哦,就是西北军现在的副统帅。他醒了之后,就在军中封了我一个小将军之名。所以市井上传言的我的将军之名是捡来的,倒也不假。”
景行知晓慕容燕心思深沉,还曾为谢璋将军的身份疑惑过,现下听了解释,倒也在情理之中。若不是他阴差阳错救了孟鸣争,恐怕现在仍是西北军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虾兵蟹将。
他心思一动,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黄坚强,于是问道:“黄坚强也是?”
谢璋一愣,复而笑道:“那不然呢,我从哪儿找得到一只缺胳膊少腿还成了人精的狗?”
两人都对刚才景行的行为闭口不提,似乎那场势均力敌的打斗不曾发生过一样。
日光几经轮转,渐渐斜露出了窗。景行所处的阴影悉数被这道微弱的光照亮,他阴沉的脸色似乎也随着这道闯入的光线渐渐明朗起来。
纱布仔仔细细地缠绕了几圈,谢璋方放下景行的手臂。
他状似犹疑,但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景行,开口道:“你要是想要克服自己对黑暗的恐惧,就要配合大夫吃药,并且每次想要把自己关在这种黑乎乎的房间里时,必须有人在你身边。”
景行孤身决然,犹带着连自己都舍得下狠手的劲,大约是想要用疼痛来驱赶生理性的畏惧之感,才一面把自己关在黑暗中,一面把自己伤得鲜血淋漓。
也不知是在惩罚谁。
被点破秘密,景行此时却破天荒地不觉受到忤逆,反而心中熨帖,犹如暖流缓缓而过。
他觉得这种感觉十分陌生,忍不住淡淡道:“为何?”
谢璋目光灼灼:“我不希望我的同伴用这种伤人伤己的方式折磨自己。”他的声音犹带温柔,似林间春风,“也折磨别人。”
第二十八章 真相
岁月给予人的馈赠往往都藏在一个人的眼中。
景行看着眼前的青年,突然想到。
谢璋年少时一定得到过其父母的满腔爱意,即便生在大厦将倾的皇家,那对年轻的夫妇,也一定是倾其所有地爱着眼前的这个人的。
所以谢璋即便年幼丧亲,也没有变得郁郁寡言;年少时遭遇的冷眼,反而让他学会了如何更好地保护自己。
在经历人世诸多困苦与潦倒之后,仍然能对霜雪敞开怀抱。他就像一根向阳而生的藤蔓,即便是被人折断,跌入泥潭,也能在夏日来临时,开出最坚韧的花。
景行突然有些理解当初向谢璋发出邀请时,他那犹疑不定的态度从何而来。然而一旦理解了,他心中便暗暗滋生出一丝微弱的羡慕。
谢璋察觉景行的神情略有变幻,还未思及,便听见这个男人低沉但无悲无喜的声音说道:“你是不是想知道,我这样一个人,为何会畏惧黑暗。”
谢璋一愣。
大约是眼前的阳光太刺眼了些,几近消融了景行常年凝霜的目光,他微微抬眼,露出了一个微不可查的讥讽之笑。
“人说,自啼哭到垂暮,上百余年都摆脱不了父辈带给你的东西,它刻在你的灵魂深处,平时不易察觉。”
可一旦你稍有松懈,蛰伏在体内的猛兽,就会咆哮而出。
谢璋隐隐觉得景行有些不对劲,他皱着眉凝视着景行,却未能察出分毫。
景行说:“景恒,就是前御史,大约你对他没什么印象,因为他实在没什么特别的。”
景恒就像每一个人世间最寻常的父亲,妻妾成群,育有儿女,日升出朝,日落归家。
直到有一日,景恒遣散了所有的妾室,只留下正妻与尚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景行。没人知道其中的缘由,有人猜测是景恒深爱景夫人,愿与之比翼;也有人猜测景恒是患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病。
众说纷纭。然而无论如何,景府便只剩下景夫人与独子景行,再加一院的下人,空荡又冷清。
“自我有记忆开始,景恒便常年挂着一张冷脸,稍有不虞便暴跳如雷。而他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用沾了盐水的长鞭抽打我以及景夫人,累了便把我关在祠堂里,紧锁门窗,一饿便是四五天。”
最开始的时候景行还会哭喊,但他越害怕,越痛苦,景恒就仿佛愈欢愉,也愈发不放他出来。在这个扭曲而又恐怖的小院里,景行睁着从夜色深沉到薄日悬空,母亲便是景行唯一的期望。
铁锁落地,浑身是伤的小景行被景母怜惜地搂进怀里,擦去眼泪。景行哽咽着说:“母亲,我们搬出去住好吗?”
景母心疼地涕泪连连,但听了独子的话,却迟疑了。
景行不解道:“您在顾虑什么吗?”
景母唯唯诺诺地说道:“可老爷是我丈夫,也是你的父亲,妇以夫纲,子以父纲,不能乱了伦常啊。信儿,你忍忍好吗?老爷也是为你好。”
景行一瞬间如坠冰窟。
再后来,景恒当着景母的面虐打景行,景母也似乎是被自己那番话说服了,起先还会哭着求情,后来便渐渐地不说话了。
这个懦弱而又迂腐的女人,终是掰开了景行抓住稻草的最后一根手指。
又一个夜沉日出,景行抱着景母给他亲手赶制的狐裘大哭了一场,然后将它扔进火盆中,焚烧殆尽。
谢璋五味杂陈:“可为什么?”
虎毒不食子,景行是景恒唯一的嫡子,为何要对他下如此狠手?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身边都是列祖列宗的牌位,或许有风声都作鬼哭。
景行淡淡一讪,道:“谁知道呢。”
时间太久远,久远到说起来就如同说书人讲他人的故事一般,把看客当做故事里的人,却把自己当做了看客。
在将中风的景恒关进儿时的祠堂时,景行曾调查过景恒性情大变的原因。继而顺藤摸瓜,又找回了许多前尘往事。
原来自己并非景恒亲生。盖因景恒没了传宗接代的能力,于是在外领养了作为孤儿的景行来保全颜面。但常年不举,早就让景恒的心变得扭曲又骇然。
不过这些,就不用对谢璋说了。
或许是慕容之华的突然死亡令谢璋情绪起落不定,多少影响了些景行。又或许是听得谢璋吐露自己的过往来安抚自己,景行将从未向人诉说过的往事,在这样一种情形下,说与他听。
但谢璋如往常一般,听了便沉在心中,不再深究。只是笑着说道:“景大人,这算不算我们合作的第一步?”
景行便也笑了:“算吧,一个好的开始。”
谢璋今日来此,为的就是来告诉景行,夏履如今在他眼中,也成了非除不可的一个人。
景行看了谢璋一眼,淡了笑意:“慕容之华一事,是我疏忽了。”
其实在薛成坚死之时,景行就应该察觉到夏履的目的就是让慕容燕在柔然与慕容之华间两难。然而他当时正被景母扰得心烦意乱,甚至病情还略微加重,便也顾不上其他的事。
谢璋摇摇头:“不,你当时也尽力了。”
谢璋说的是娴妃。景行对此毫不意外,有一枝春,景行甚至觉得谢璋一早就知道了七皇子慕容博拥附于自己之事。
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慕容燕最终还是放弃了爱女。
谢璋说:“之华她……死因究竟是什么?这些天我一直被皇帝盯着,根本没办法去查此事。”
经方才一事,谢璋与景行之间的距离仿若一瞬间拉近了许多,那些曾经互相坑蒙拐骗的事仿佛都过去很远了。
景行起身,在窗对角的柜中翻找片刻,方才用未受伤的手拿出了探子的信,递给了谢璋。
谢璋连忙拆开,映入眼帘的,便是“自皇后首饰盒中翻找出毒药”的字眼,看得谢璋胸腔起伏,气短而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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