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屏幕散射出的惨然白光在孙哲平本就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一片明暗。他低着眼眸,点击安装刷卡登陆,动作没有一丝滞涩,便仿佛他从未离开。
登录界面里威风赫赫地立着一个狂剑士,银盔银甲银剑银发。
与他的落花狼藉不一样。
落花狼藉的重剑是绯红的,仿佛刚刚亲吻过花瓣一般,散发着流丽的光彩;落花狼藉上身几近赤裸,一身精悍肌肉在数枚酒红色金属肩甲的映衬下更显得有如铜浇铁铸;落花狼藉有着一头看起来短而硬的暗红色头发,有着飞扬的眉尖与微挑的唇角,有一脸看起来有点痞而坏的笑容,有一枚和百花缭乱配套的刻着二人名字的荣耀周年活动限量纪念戒指……
可是现在,他的落花狼藉,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吗?那枚戒指是否已经随着装备的更新换代而被销毁……
而他所思念而不敢思念的那个人,也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吗?
每每思虑及此都不免新下苦涩。孙哲平苦笑着灌下一口花茶,又将目光移至眼前的狂剑上——紧接着,他额角的青筋情不自禁地跳了一跳。
ID名称那一栏,分明印着五个大字:
玩蛋小超人。
第三赛季,百花战队战绩可谓顺风顺水,先是于季后赛中战胜轮回战队与霸图战队顺利进入前四强,又在接下来与微草的客场比赛之中,以8:2取得了胜利。
尽管如此,孙哲平却发现,张佳乐又开始躲他了。
虽然二人配合默契依旧,然而一如赛季初的那段日子,张佳乐在面对他的时候,话语明显少了许多;而在更多时候,张佳乐会选择自己独处,只在必须面对他时,一言不发地以最快的速度做完训练,转身离开。
他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可张佳乐却无一不以别的话题转圜过去。他心下莫名其妙,然而对微草的主场比赛在即,他却又不好发作,只有默默在训练时偷偷地瞄张佳乐两眼,以期找出些许端倪——而结果,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出。
张佳乐所没有告诉孙哲平的是,那日战队经理将他叫进办公室,在透过玉兰花而丝丝缕缕撒入窗内的阳光下,所说的并不只是有关他两年工资的事情。
“这是你的工资。”战队经理坐在虽然看着有些简陋,但比起小楼里其他房间已经豪华了许多的单独办公室里,摸着头顶还算茂密的头发,将一张银行卡放在写字台面上向张佳乐的方向推去。推到一半,他却突然伸手盖住了银行卡:“不过在你拿这份工资之前,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些事情。”见张佳乐没有出声反对,经理期期艾艾开口:“战队的经济收益是和战绩直接挂钩的,这个你应该也知道。”他面带难色,“战队日常的运营和维护,人员工资,还有你们角色的提升,无一不需要用钱。”
“哦那我不急的。”张佳乐咧嘴笑笑,“工资再晚些发也可以啊,反正平时我的伙食费也都是战队报销的嘛……”
战队经理尴尬地松开了按在银行卡上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去年我们是折在了半决赛是吧?”
张佳乐若有所悟,而战队经理接下来的话则印证了他的想法:“过年之前有一家赞助商跟我们联系了,他们能提供给我们三千万的赞助,但前提是需要你们漂漂亮亮拿个冠军。”经理将卡塞进张佳乐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想一想,有了这三千万,我们就能办自己的研发部、能建立青训营,能换一幢宽敞的战队新大楼,还能有自己的独立比赛场馆……”
张佳乐无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卡片,兴奋与犹豫在脸上交织着闪烁出来,几番张口,到最后说出的竟是:“新大楼里宿舍是几个人一间?”
没等战队经理反应过来,张佳乐自己先笑了起来。他向经理挥了挥手,做了个鬼脸便一溜烟跑出了经理办公室。靠在走廊因潮湿脱皮而显得斑斑驳驳的墙上,张佳乐一只手捂着脸,细软的刘海从他指缝之间流泻出来,在翻涌的阳光中划出几道柔和的弧来。
心脏剧烈地跳着,热血似乎从脖颈一路喷涌上耳根,以致整张脸都热得烫人。身上的力气仿佛在出房间的那一瞬间被抽干了一般,此刻他只能背靠墙面支撑着自己,大口大口地吸进微冷的和暖空气,企图让自己狂躁的心跳平静一些。
但一切动作,都欲盖弥彰地将他刻意深埋心底的小想法明明白白昭示在他自己面前。
他中了一种毒,病入膏肓,药石难救。
苦涩又甜蜜,提心吊胆的懊丧之中,却又都是满满的欢喜。
他深刻唾弃了自己一番,接着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二楼宿舍中向孙哲平汇报战绩。
这日的阳光很好,和暖而不刺眼,像是金色的羽毛,在人的心尖上轻轻地、一下下地挠。
痒极,却又酥酥麻麻惬意无比。
借着这股痒劲儿,张佳乐扑上了孙哲平的床鼓弄了一番,鼻尖萦绕的都是他的气味,一时间搔得他心头更痒,一颗心脏几如白兔乱窜,在身体里来回弹跳着,大声喊叫着麻痒而宣泄不得。
当孙哲平在阳光下向他伸出手的时候,他心中的痒却突然安定了下来。
事情合该如此。
合该有一个阳光温暖明媚而不刺眼的下午,他喜欢的人站在阳光中,逆着光线向他伸出手来,仿佛要将他接引至他所欲往。
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合该是一片温暖柔和而满怀信任的笑。
他用自己的手拉住他的手时,虽然他觉得他的心在尖叫着痉挛、他的臂膀在颤抖着麻木,但那合该是一路的火花闪电自他身体之中流过所镌刻下的痕迹。
落花狼藉,百花缭乱,他们合该是冠军。
孙哲平,张佳乐,他们合该在一起。
眼眶莫名就有点发胀,张佳乐赶忙用空余的那只手捂着眼睛,扯着孙哲平的胳膊将自己拉了起来,伸手抄起床头柜上的大号玻璃杯,猛灌了一口将凉未凉的金银花茶。
“我回家送我工资卡去。”他不想让孙哲平看见自己此刻的表情,捏着卡片,捂着脸就往外走:“晚上回来咱们接着练。”
孙哲平对着自己被张佳乐喝了大半杯的金银花茶挑了挑眉,又看了看被拱得一团狼藉的床,突然笑出了声:“回来先把我被子叠了啊。”
第三十八章
自战队小楼到张佳乐家,依旧会经过他少时上学所要路过的那一块广告牌。
经过那块广告牌的时候,张佳乐依旧会情不自禁地瞄上一眼。
可这次,待他瞄完一眼,他却再也移不开目光。
广告牌上,印着两个人物。
一个短发重剑一脸狂狷的狂剑士,和一个扎着小辫子、长着张佳乐脸孔的弹药专家。
张佳乐仰着头,对着广告牌,吃吃地笑了起来。
竟有一天,他也登上了这一块广告牌——而在广告牌上的他身边,还站着他偷偷摸摸心心念念想着的人。
他掏出手机,对着广告牌就是一阵猛拍。一连拍了三四十张,各种角度各种滤镜各种花样都被他玩了个遍,到头来依旧意犹未尽,绕着广告牌逡巡许久方肯离开。
而当他回到家,环顾四周竟发现在他家楼下的广告宣传栏里,小区单元楼的电梯里,同样到处都是百花缭乱与落花狼藉。
仿佛坐在云端,脚下一片轻飘飘的虚软。身周如有烟花“咻咻”蹿出,又“砰”一声在耳畔炸裂——张佳乐那飘飘然的喜悦的心情,一时间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应该怎样表达,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鲜亮而陆离地扭曲地旋转,看得久了,恍惚间竟似是宇宙的十一维空间全然向他敞了开来。他眼见着宣传画上的弹药专家就那样一踮脚吻了上了身边狂剑士的脸颊,旋即一把拉住他的手从海报上一跃而下,向自己抬起下巴,会心一笑。
张佳乐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却听身后有人饶有兴味开口:
“傻笑什么呢?”
他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却见张妈妈正提着一个塑料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回魂啦?”
“妈你吓我一跳!”张佳乐动作夸张地拍着胸口,满脸谄媚地扑了过去,伸手去接张妈妈手里的袋子:“买菜回来?”
张妈妈剜了他一眼:“你今天怎么突然回家了?也不给我打个电话说一声,要不我就买排骨回来给你炖汤了。”
“你不欢迎吗?”张佳乐咧着嘴,刻意放慢脚步,挺胸抬头地从一张张宣传画前走过,半路又贼忒兮兮地扭头小声道:“我发工资啦,特地回来上交工资卡。怎么样,有没有很惊喜?”
“哟,小子学会赚钱了?”张妈妈显得很是高兴,忍不住伸手就去摸张佳乐的发顶,却被张佳乐嗷嗷叫着躲开了:“妈我都多大人了你还摸!再摸长不高了要!”
“你自己都说了,多大的人了,还能长?”张妈妈一把挽住儿子的手臂,颇带几分得色地掏出家门钥匙,戳下了电梯按钮:“多少钱?”
张佳乐笑得见牙不见眼,得意地伸出一根手指,又反手张开了手掌:“这个数!”
“一万五?”
“不对!再猜!”
“十五万?”
“不对!再猜!”
“臭小子爱说不说。”恰逢电梯开门,张妈妈飞了张佳乐一眼便笑着走进电梯:“进不进来?”
“哎呀进进进,说说说,一百五十万嘛哈哈。”
张佳乐连连告饶,小跑着进了电梯。
虽然张佳乐回来得突然,但是晚饭依旧丰盛。
在战队小楼的近两年里,一个礼拜的二十一顿外卖有十四顿是〇〇记过桥米线的张佳乐几乎将筷子头都嚼下肚子去。
作为本地人的他现在看着过桥米线四个字都胃泛酸水,真不知平日孙哲平作何感受。
那要不要把今晚的饭给他带点回去?
“慢点吃。”张妈妈有些心疼地看着把脸埋在碗里闷头扒饭的儿子,又夹起一条鸡腿放进他碗里:“你们训练很辛苦啊?”
张佳乐点点头,连嚼带咽地发出些“呜呜嗯嗯”的声音,一时搅得张妈妈更是糟心:“那么辛苦,要不你就去找个别的工作……”
“哎呀,男孩子在外面吃点苦算什么,再说又有什么工作给你干吃饭不干活的?”张爸爸径自夹起一棵小油菜塞进了张妈妈的嘴里,“而且你看咱们儿子有出息呀,现在满大街都是他的画报,他老爸我走在路上脸上都有光。”
张妈妈嘴里嚼着小油菜,忿忿瞥了张爸爸一眼。张爸爸移开了目光开始哼小曲,倒是张佳乐接上了话茬:“妈你放心,我又不是怕苦的人。当初是我自己选的要当职业选手,那时候工资都没着落呢。”
张妈妈一口吐掉油菜梆子,叹了一口气:“说回来你那一百五十万打算怎么办?”
张佳乐放下筷子,向张妈妈挺起胸膛,煞有介事地敬了个礼:“上交组织!”
“滑头。好好吃你的饭。”张妈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自己赚的钱自己管,我才不替你操那个心。”
“不如买套房啊?”张爸爸突然开口,“反正要娶媳妇迟早也是要的嘛,现在房价涨得这么快,早点买也算早点了了这么桩大事,你以后结婚也少很多麻烦啊。”
“爸——”张佳乐叫了起来,热血从他心脏的位置一直泵上顶心,在血管中沸腾着翻滚起来,两只耳朵几乎能喷出白汽来。
“哦哟哟,你看毛头这种反应,八成是心里有人啦。”张爸爸却唯恐天下不乱,“小鬼动作很快啊。明天房交会,你要有兴趣……”
“不跟你们说了。”张佳乐捂着脸,逃也似地下了饭桌。
心里有人了是不假,可是要怎么开口呢?
毕竟,要怎么跟他们解释,以后自己娶进门的有可能是个男人?
而这还是其次——又要如何向他们解释,自己现在焦躁、烦闷、纠结和甜蜜羞涩所胶着于一体的情绪,全部源于自己一厢情愿的单相思?
越想越烦,然而越烦却越忍不住要去想。
这一百五十万,该如何处置呢?
买套房也未尝不可。
那要买一套稍微大一些的房子,要买顶层的,让阳光每天都能落进他的窗子;要有一个大大的天台,去种他平时没地方种的花;房子里要有一张大大的沙发,够自己和他一同在上面窝着看比赛转播;还要有一张大大的床,足够他们俩……
呸呸呸想什么呢!
张佳乐懊恼地扒了扒头发,些微的刺痛却还是压抑不住发自他心底而一路向上蹿、激得他头皮发麻的甜蜜。
他的身影固执地生长在自己所能幻想和计划出的所有未来中。
那么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止步不前、纠结在原地,去思考是否要将他纳入自己的人生?
第二天,张爸爸张妈妈还是照常上班去了,留下张佳乐一个人,闲于家中无事,索性出门,在K市房交会的各楼盘间逛了起来。
这套房采光不好,那套房地段偏远,好不容易看到一套还算满意的房子,可单元楼的外立面却涂着粉红色的漆。
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房子呢?
半天逛下来,直到他接到战队经理打来询问他身体状况的电话,才恍惚意识到双休日仍未到,而很快便是对霸图的第二场比赛,他还有一大堆的训练和赛前准备要做。
心下既愧疚却又隐隐带着些昏昏然的甜,他颇为狼狈地拦了一辆的士车便往回赶。经过半个多小时,他终于赶在上午的训练时间结束前回到了战队小楼。
然而他刚下车,却远远地瞥见一个穿着考究套装的姑娘,正气鼓鼓地拖着行李箱,站在战队小楼传达室门口,掐着一边纤腰叫嚷着些什么。
“凭什么不让我进去!”姑娘的声音清脆,混在初春和暖的风中仿佛黄莺啁啾,但是语气却着实有些咄咄逼人:“我从B市这么大老远的跑过来,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你还拦我?”
传达室张大爷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含混,夹杂着浓浓的K市口音,听来简直有如鸭子听雷。那姑娘显然也听不懂,反被激得愈发不耐烦,扯了甜蜜蜜的嗓子便开口大叫:“孙——哲——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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