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在众人焦急万分地找了他几近一整天无果,在无计可施几乎报警时,他却又带着邹远再熟悉不过的表情,踏着一地夕阳余烬,回到了百花大楼。
他笑着。
尽管刚铩羽总决赛,尽管眼睑下还带着疲惫的一片青,尽管他在前一夜的记者招待会上似乎已经再维持不住他即将坍塌的表情,可是此时此刻站在所有人面前的张佳乐,竟然笑着。
他笑着向众人道着歉,笑着应承着他们的连番询问,笑着转移话题催促大家投入新一轮的努力中,甚至笑着高高扬起拳头,许诺着他势必带领百花取得新赛季的冠军……
可是这熟悉的笑落在邹远的眼里,只让他觉得陌生。
他第一次有了他从未了解过张佳乐的感觉。
张佳乐的身上有什么东西消失了。纵然他极力压抑着,可邹远依旧觉得,张佳乐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张佳乐了。他笑着,他努力着,他带着百花一路向前冲刺着,似乎永远不知疲惫、不会沮丧和失落,像一簇似乎永远不会燃尽的烟火,比从前的他,更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可是他的身上再也没有了那个在小楼中、阳光下,张扬恣肆地用手比着一把枪得意地向人射击的,邹远一直偷偷仰慕着的少年的影子。
那两年里,没有人见过他休息的样子。百花的训练室里似乎有一扇屏幕永远不会熄灭,而屏幕前的那个人也永远不会离开。
邹远许多次都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张佳乐说。可是话到嘴边,看着张佳乐脸上的笑,他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只能回到青训营的训练室,打开自己的电脑,在别人尚在休息玩乐的时候,一遍一遍地重复枯燥的训练,试图让自己向那个全力燃烧着的光源近一些、更近一些。
是不是等自己再强大一些,强大到足够能分担起张佳乐肩头责任的一部分,他就可以轻松一些呢?
可是他是那样的强大。他一人所立之处,却像开满百花。所以他是否,从来都没有在意过那些被他带在身后、一路拖曳着狂奔前行的人是强是弱?
就中许许多多的疑问,在邹远的腹中盘桓了多久连他自己也再不能记清楚。直到某天,他与莫楚辰聊起百花旧事,他听着他们的战队如何建立,听着他们曾经在那绿荫环绕的小楼中经历过怎一番岁月,听着他们曾经的孙队长是如何的疯狂,听着张佳乐还是副队长的时候、那一幕撑起了整个百花的繁花血景……看着莫楚辰眼里闪烁着的光,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眼前的张佳乐,似乎正一点一点将自己活成他记忆中孙哲平的模样——甚至比当年的孙哲平更疯狂。
听到后来,邹远甚至不知当自己面对张佳乐时,应该抱有怎样一番心情。他控制不住自己在看到张佳乐益发疲惫而憔悴的脸孔时心下泛出的酸涩,可他也知道,如张佳乐这般的强者,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与怜悯。
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比他弱小太多的自己,甚至连为他感到辛苦的资格都没有。
邹远曾不断地这样对自己说。
甚至在第七赛季的总决赛后,在他第三次与冠军失之交臂后的那个记者招待会上,张佳乐的脸色苍白,却依旧淡淡笑着,轻声说着他会继续努力。
然而在当晚他们回到战队大楼、所有人都带着不甘和对未来的希望沉沉睡去后,邹远辗转反侧许久,披上外套,轻手轻脚来到第一训练室外,赫然发现,一室黑暗中,唯独张佳乐座位上的那台电脑依旧亮着。
可是电脑前却不见张佳乐身影。
鬼使神差般,邹远推开训练室房门,没有开灯,只借着窗外疏朗月光,走向张佳乐的座位——
他看到张佳乐蜷着身子,窝在电脑桌下的窄小缝隙里,那张清减了许多的脸上并没挂着太多难过的表情,却枕着膝盖,安静地放任眼泪一路汹涌而无声地流淌下来。
似乎过了许久,张佳乐才发现眼前的月光被人遮挡。他慢慢抬起头,失焦的视线慢慢聚集在邹远身上,许久之后,他的眼中才流露出一丝邹远不敢相信竟存于他身上的脆弱。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没事的。”
他抬起手,粗粗将脸上泪痕抹去,勉力向邹远牵起的一边嘴角却像是绷紧到了极致、即将断裂的弓弦:“今天的事,请不要告诉别人。”
在那一刻,邹远才看清,张佳乐是一个强者,但同时也是一个普通人。
他会受伤,会疲惫,会难过,会脆弱,会沮丧,并非他想象中的那样强大而百毒不侵无所不能。
邹远开始痛恨起自己的无用——他没能帮助张佳乐取得冠军,没能为张佳乐分担来自各处的责任,甚至连在此时开口说些能使他心下宽慰一二的话也做不到。
他只能默默地点头,顺着来路退出房间,轻轻地将门带上,并将这一幕封存在心底,不向任何人提起。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张佳乐的眼泪。
因为在那两个月后,张佳乐就选择了退役。
张佳乐在第八赛季之前突然退役,队长的担子便一股脑地落在了他的肩上。面对着劈头盖脑接踵而来的诸多让他喘不过气的责任与压力,他在所难免地会对张佳乐有所埋怨,可在夜深时候,回到宿舍,他却甚至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想,退役了,是不是就代表,张佳乐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呢?
“怎么了?”他似乎在原地站了很久,恍惚间,于锋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邹远眨了眨眼,看着眼前的门牌上“第一训练室”五个字,突然低声开口:
“你说,为什么冠军只有一个。”
于锋笑了笑:“如果人人都有冠军拿,我们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邹远歪着头想了想,低低笑起来:“也是。”
第七十五章
·可配合BGM《私の骑士》
当早夏时候的风,穿过满地将要腐朽的荼蘼花瓣、拂上路人的面庞时,不免会混入一丝暖熏熏的慵懒。于是纵然无酒,穹顶星汉洒在这风中,也只有带上微微的醺然。漫空缥缈落地,像是满庭潋滟波光,枕着天河中拍岸的腥咸海潮,一直流淌到孙哲平脚下,汇入满室沉默的黑暗之中。
电视中转播着的第九赛季总决赛的决胜局已然落下帷幕。镜头从赛场上空掠过,放眼去是黑压压一片人海。满场飘飞着的金色彩带下,印有“轮回”字样的灯牌,如同海面上随着波浪一同翻涌着的星光般,覆盖了渐渐黯淡下去的红色荧光棒,闪烁着刺进他的眼里。金色银色的荧光斑点闪烁在观众席的几乎每一个角落,竟显得这偌大的一座场馆内再无一个空余的位置——
可孙哲平知道,在那一片人潮中,至少有一个位置,是空着的。
因为有一张金色的决赛门票,此时此刻,正皱巴巴地躺在他的裤子口袋里。
他还记得,傍晚时分,天际最后一抹斜红流淌着渗入柏油路面,他却披着一身流霞,在SD体育馆门前徘徊了近两个小时,几乎要将手中门票攥出汗水来。
彼时他立在往来人潮所不及的角落,周身的血液沸腾着,每一寸肌肉每一分骨骼都在欢呼雀跃。可是,他胸腔之中那颗跳动着的心脏,分明在颤栗着,被无端涌上的、无边无际、不知应名之为“恐惧”抑或是“紧张”的浪潮迫得一片沉重窒闷。
只要远远看一眼就好。
买票的时候,他曾不断地对自己这样重复着。
可是等到他确确实实地站在场馆门口时,他却发现,他竟难以将脚步再向前挪移一分。
孙哲平,你在害怕什么?
回家的路上,孙哲平忍不住这样问自己。
车轮循环往复地碾压着街两旁路灯不断拉长缩短的影子,地上最后一丝残存流霞和着那些影子被一同绞进车轮里,再吐出时,只被拼成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微笑来。
似乎身旁一切都在无声地嘲讽着他,告诉他、无论他在人前显得再如何张狂与豁达,可在面对张佳乐的时候,他永远都只是一个怯懦软弱的普通人。
孙哲平叹了一口气。他抱着双臂,立在黑暗之中,电视机屏幕发出的光芒只够映亮他的脸。
他不知自己是害怕看到他夺冠后光芒夺目的样子而自惭形秽、明白自己与他终究愈行愈远再不能企及,还是在害怕看到他又一次与冠军失之交臂,害怕自己无法自抑地去揣度他的心思,害怕体察到他的伤口与绝望后、那疼痛将裹挟着排山倒海的愧意和酸涩,迫得他呼吸不能。
他发现,他竟然在害怕着张佳乐身上会出现的任何一种可能。
胸腔内一片嘈杂鼓噪,故而纵然此刻屋内陪伴着他的只有沉寂的黑暗,可对着电视屏幕,他依旧无法坦然地将那种将他的心脏磨得痛痒难耐的莫名情愫、以“情怯”亦或是其它他所不愿承认的软弱词汇命名。
电视被关闭了音量,没有人群的欢呼声与解说亢奋的祝贺来打破这一室沉默。于是,他的那一声低低的苦笑落在地上,便显得格外刺耳。
这是,第四次了。
孙哲平盯着电视屏幕,时光随着月光一同无声地流淌在他脚下。
他也不知时光快慢,只是看着被导播一遍遍重复播出的精彩击杀动作集锦,他却始终无法将那一口压迫着他心脏的苦闷轻叹出口。直到屏幕中的画面切到霸图的赛后媒体招待会上,他才恍然回神,一把抓起遥控板解除了静音——
“……这种事,我不是早就应该习惯的吗?”
打破这一夜的沉默,落入孙哲平耳中的,赫然是张佳乐的那句带了两分笑意的话。
“啪嗒”一声,孙哲平手中的遥控板落在了地上。可他没有去捡,只静静地听着电视中沉默背景里连成一片浪潮的快门声音。
无数的闪光灯在台下记者席中闪烁得如一片星海。
台上的张佳乐笑着,在那不断向他投来的四面八方的刺目的、几乎能将人的皮肉全部剥离而露出森森白骨的白色炫光中,笑得却看不出一丝虚假。
可是没有人能如他一般笑得出来。
除了孙哲平。
“你这家伙,一点没变。”他摇摇头,胸膛随着他低低的笑轻颤起来。弯腰捡起躺在冰冷地砖上的遥控器,他顺势盘腿坐在了冰冷地砖上,撑着膝盖,对着电视里张佳乐的那张脸看了许久,倏尔无奈笑道:“你这个样子,倒显得上次是我自作主张。”
他早就该知道。
张佳乐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去放下任何他所愿意背负的东西。
他那日在网游中凭着一时激涌的热血所做出的、自以为是的劝诫,在此时的他自己看来,竟更似是对自己这几年的逃避所做出的自我开脱。
他知道张佳乐依旧难过着。
但张佳乐也在笑着,许诺着一个“一如既往的未来”。
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资格一遍遍去揭开心口那道一直痊愈不了的伤口、在鲜血喷涌的时候再放任自己心头的愧疚一波波将他吞噬得尸骨无存。
可是,那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甚至不能被他刻意上翘的嘴角提出心口的,依旧是那一股莫名的难过。
他从没有一刻,这样后悔着他没有在四年之前的那一晚,再多给这个倔强的家伙一个拥抱、一个亲吻。
就算知道那对于任何人和事物都不会有什么改变,但他还是忍不住地想,如果呢?
如果呢?
如果自己没有离开,哪怕放弃了仅存的自尊,却选择了依旧留在他身边、看着他向着他的梦想一点一点飞得更高、离自己更远……
可是张佳乐需要这样的如果么?
或许,这样的“如果”能换来的只是他写满酸楚的眼吧。
胸口有骤然而起的疼。
孙哲平苦笑。
他引以为傲的盔甲与堡垒,却总能在遇见张佳乐时土崩瓦解、零落一地。
活到而今,大约他这一辈子的所有妥协、所有愧疚、所有懊悔、所有踟蹰与所有的软弱,都给了同一个人。
月光顺着白色地砖一路蔓延上他被层层叠叠绷带所包裹的左手,带着些微的凉意,啮咬着他的指尖。
走出SD体育馆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或许是在媒体招待会上被记者们关照太多,张佳乐低着头,默默走上了俱乐部的大巴车。
他一头倒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头枕着身侧玻璃,任由街旁昏黄路灯绞着红绿霓彩轮转着映照出他侧脸疲惫的轮廓。
一路上,所有人看向他的眼神都是小心翼翼的,不免还还有那么一丝的同情在里面。然而,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的心头并没有太多失落和绝望,除了疲倦,他只觉得胸腔里一片空空的麻木。
他也许应该更难过一些。
张佳乐闭上眼,灯光隔着眼睑,猩红一片。
可是此时此刻,他已经无力再催动他几近绷断的神经、生出多一分的情绪。
可是明明他这样疲累,这些年来的一幕一幕,却反复在他空荡荡的颅骨中重现。
少时上学路上广告牌中那意气风发的弹药专家,老同学送给他的那张金灿灿的初版账号卡,揣着大人身份证去网吧登记时忐忑跳动的心脏,蜘蛛洞穴外与那个狂妄的狂剑士的初遇,之后的幽暗森林、西部荒漠……还有那幢花丛树荫间的简陋小楼,那个几乎用尽了他全部勇气的不可告人的亲吻,那段不知“疲倦”二字怎么写的奋斗的时光,那个人望向他那柔软温暖的目光,最后一次在选手通道中紧紧的拥抱,和他用手指隔着长长的走廊、向自己的嘴唇印下的那一枚吻……
之后的日子,反倒显得千篇一律。他不断努力挣扎,再被人重重打倒,不断地重复着站起来,跌倒,站起来,跌倒……唯一的区别,便是无数围观他挣扎着的人的声音,从赞颂到了指责。
可是那些曾让他许久不敢出门、不敢探听外界的声音在此时回想起来,只是两耳之外嗡嗡的闷响罢了。那段几乎让他看不到一点希望的黑暗的日子,让他飞蛾般向着唯一的光点扑去的长长的挣扎与痛苦,而今倒竟似乎只剩下了一个交睫。
张佳乐的嘴角不自禁翘了翘。
那时他刚进入霸图不久,还会为了那一条条戳着他的脊梁骨不断恶言相向的消息而沮丧,还会在无人的夜里将自己埋在被子中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我只是想要一个冠军,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恨我”。可是那日,在训练室中,在他控制不住自己、依旧想要去看那些伤人的话时,韩文清却黑着脸开了口。
“如果还想要冠军,就放下你那可笑至极的虚荣心,专心训练去!一天到晚只会为了无聊的事情分散有限的精力,你以为你来霸图是来做什么的?”
53/68 首页 上一页 51 52 53 54 55 5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