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与大提琴手搭档……”福葛想起他说过的话来。他对自己过去的披露也到此为止了,再也没有说过更多。到底在这个曾经,发生过什么?福葛不得而知。
但是,布加拉提肯定是知道的。当布加拉提发现阿帕基在教导福葛大提琴的时候,他笑了。那是意味深长的笑,是知情人欣慰的、如释重负的笑。
在钢琴轻柔连绵的琶音点缀下,大管的音色逐渐褪去了忧郁,明快起来,最终,两件乐器奏起一首轻松愉快的小步舞曲,乐音温暖,活泼,灵动,优雅,拿波里阳光照耀在碧蓝海面,点起粼粼辉光,驱散了痛苦与黑暗……世间再也听不到任何的阴郁悲鸣了。
曲终,教堂里掌声雷动。福葛与纳兰迦都站起来,用力地鼓掌。阿帕基放下乐器,他勾起薄唇,露出一个货真价实的笑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了。布加拉提也暖暖地笑起来,两人一同起身,向台下鞠躬致谢。
“阿帕基原来会正常地笑啊?我以为他只会冷笑!”
纳兰迦惊讶地喊起来。阿帕基显然听到了纳兰迦的话,他望向这边,脸色又变得和往常一样冷峻。福葛笑出声,推了明显瑟缩的纳兰迦一把,背上琴盒,牵起纳兰迦的手,两人一同走上台去。
“加油,小子。”
“加油!”
阿帕基和布加拉提同时开口,对福葛和纳兰迦说出鼓励的话,之后,两对组合擦肩而过。
福葛松开纳兰迦的手,放他往前又走了几步。见纳兰迦在琴凳上坐好,他也坐下来做准备……很快就完成了。他抬起头来,望向台下,找到那头和他一样灿烂的金发。他的母亲坐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早在演奏会开始之前,他就找到了他的母亲,母亲也来得很早,在教堂内听众还未坐满五分之一的时候,就已经来了。加油,母亲说道,她朝乐团的大家温柔笑笑,抱了抱福葛,又抱了抱纳兰迦。
琴弓端在手里,福葛深吸一口气,微微偏过头去,与纳兰迦视线交汇。
纳兰迦目不转睛地望着福葛,神情是那么的认真而决绝。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拱顶、讲经台、长凳和长凳上的听众、被彩绘玻璃窗染得七彩斑斓的碎光……全都消失了。福葛眼里只有纳兰迦,周围静得出奇,他只听得到纳兰迦那小小的呼吸声,周而复始,洋溢着热情的生命力。他只看得到那葡萄色一般的眼眸,星光璀璨,比钻石更纯真,比流星更炽热。即便用尽这世间所有的美好词汇,福葛都无法形容他。
纳兰迦眨眨眼,朝福葛笑了。
福葛勾起嘴角。他不再紧张了。
他朝纳兰迦点点头,纳兰迦也朝他点点头。他旋即转而面向听众,端起琴弓……几拍平静的心跳过后,身边传来美丽的琴音。
身边的纳兰迦,双手同时以f的强度重音下键,余音未散,便骤然化为弱管轻丝。由一串下行式附点音符构成的短小动机,若即若离地扬散开来……在乐音转为和弦时,福葛深沉隽永地切入了。
音律以带突强音的切分节奏为特征,是持续歌唱性的富有表情。在钢琴和弦式的伴奏下,大提琴褪去了引子里的少许阴郁哀愁,逐渐明亮起来,如歌一般的古典音色掩盖不住这欢愉,连奏缠绵,似多情诗人娓娓吟咏温柔爱语。钢琴以轻盈的对位方式应答着,美丽琶音如波浪般连绵不绝。
贝多芬曾师从海顿。在听完贝多芬的《三首钢琴三重奏》之后,马里内利剧院的乐队指挥申克如此评价:“我看到一个伟大的人的灵魂!您赋予大提琴自由。在海顿的作品里,大提琴多半只是辅助钢琴声部,在您那里,三件乐器彼此旗鼓相当。”
这首奏鸣曲,正是如此,钢琴和大提琴谱写得旗鼓相当,对位高超,乐器之间的对话精致、紧密,像一场高强度的舞蹈。曲子细腻丰富而充满戏剧性,充满极端的情绪变化,从最强瞬间到最弱,抒情优美的段落紧跟着突如其来的疾风暴雨——像极了福葛。
一连串猛烈的连续下弓,钢琴琶音也如雷鸣一般滚滚而来,乐音渐强且渐快,带来神经质的震颤,福葛又一次想起那个分道扬镳的血色黄昏。嫉妒唆使他口吐恶言,纳兰迦离家而去,他却幡然醒悟,原来自己嫉妒的,不是纳兰迦的才能。
纳兰迦的触键轻下来了,灵巧的分解和弦,像涟漪一样柔柔散开。福葛运弓也柔和下来,大提琴音温柔而清晰,与钢琴遥相呼应。蜻蜓点水一般的几声乐音消散之后,曲风一变,气氛一下子热烈干脆起来了。福葛在纳兰迦低音部和弦的轻点伴奏下,拉奏出主题的前半部,在换弦的短暂间隙里,望了一眼身边的纳兰迦。纳兰迦也抬眼看他,眉开眼笑,右手高音部接上他的旋律,弹出主题的后半部。
他原本以为自己失去纳兰迦了。
Kol nidrei......Kol nidrei......也许神灵听到他的晚祷了吧?
在他运弓触弦的瞬间,美丽的缪斯轻轻拥住他胸中那头啸吼困兽,那些横冲直撞无处安放的剧烈情感,嫉恨,愤怒,暴戾失控......都化为乐音,化为懊悔,化为泪,化为——
爱。
音乐家们敞开心灵,奏响音乐,藉由演奏传递的内容,都是纯粹的,真实的。音乐是这么美,这么好,甚至会让人心生疑问:在音乐出现之前,人们是如何表达情感,如何表达爱的呢?
福葛再一次重复乐曲主题的前半段,纳兰迦再一次接上,两人又一次视线交汇。
是了,是这样了......就算没有音乐,他只要看着你,眼里就有最直接、最真挚的爱。
福葛望着纳兰迦,望着这个被自己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天赋异禀的男孩,被自己改变、又反过来改变了自己的男孩。他望进那对漂亮的眼睛——星辉般的瞳孔里闪烁着同等热烈的爱意,笑盈盈地回望着他。他的心里又一次热起来了,鼓起来了,万千天使在胸口吹起号角,放出礼花。
听啊,是灵魂在共鸣,在圆舞,在歌唱!
福葛望着纳兰迦,这个被自己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天赋异禀的男孩,被自己改变、又反过来改变了自己的男孩......
两件乐器共同分担主题,互相对话,心有灵犀地,技巧高超地,传递着、衔接着、完成着音乐。这是多么亲密而私人的语言啊!大提琴与钢琴此起彼伏,柔和而不失力度,贝多芬的深情与优美,被他们加入了热烈与干脆。主题经由各种形式的变奏,又多次转调,如暴风雨后的金色阳光,拨开愁云惨雾,温暖快乐地照耀大地。
就像纳兰迦一样,福葛想。这么多、这么多的装饰音……回旋曲式的第二乐章,像洛可可一样可爱华丽,明亮欢快,有些乐段还带有谐谑曲的风格。两件乐器你来我往,先后奏响诙谐有趣而又富有跃动感的旋律。这音乐实在是太快乐了,福葛忍不住笑起来,他望向纳兰迦,见黑发男孩的苹果肌高高鼓起,像游戏一样,双手在琴键上活泼跑动。
乐章里两个对立主题都由钢琴领奏,但引人入胜的插部是由大提琴奏响。在纳兰迦的琶音快速跑动的时候,福葛始终清晰有力地配合着他。像鸟儿张开翅膀,在雨后晴空中欢歌,他们叽叽喳喳地追逐着、盘旋着、圆舞着,这快乐的旋律逐渐平静下来了,乐音下行着,柔和下来,慢下来,似乎就要消散不见……就在这时,突然之间,福葛以f的力度奏响旋律,纳兰迦也如湍流一般酣畅淋漓地跑起琴音,合奏越来越快,将终曲的情绪越推越高,直到ff的力度,冲向九重天际又银河瀑布般持续跌落下来,福葛紧跟着这串下行音接上一道猛力四音和弦,暂缓一拍,两人同时落下合奏最后一个单音——
乐音的余韵被震耳欲聋的喝彩声与掌声淹没了。
福葛攥着大提琴的指板,乐器换手,站起身来,回过头去。——纳兰迦热腾腾地撞上来,扳过他的脸,张开双臂勾上他的脖子,欢笑着亲住他。乱糟糟的黑发扫在眼前,睫毛忽闪,唇瓣温暖柔软,牙齿却不安分,像小动物一样磕上来咬着他,他忍不住勾起嘴角笑出声来,举起手,轻柔地定住那笑闹个不停的下巴,加深了这个吻。
“我看你们直接在这里结婚算了!”
“我们去后面找神父吧。”
“还有福葛的妈妈。”
不知过了多久,福葛才终于听进朋友们的话。纳兰迦松开他,退开几步,止不住地笑着,脸颊绯红。福葛也停不下笑,他脸颊也是火辣辣的,直到将琴收好了,脸上仍旧有些烧。他背好琴,目光越过人群,找到母亲,她正用手帕擦着脸。
福葛朝朋友们点点头,拉上纳兰迦的手,朝母亲走去。他们离得不远,仅仅三条长凳的距离,福葛一步一步走过去,心跳得越来越快……母亲迎上来,欢笑着,流泪着,张开双臂,一边一个,同时抱住了他们两人。
“母亲,我有事想请求您。”
“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母亲仍旧抱着他们。福葛比她高很多,她头顶仅到福葛下巴。
“我想去罗马音乐学院进修……我想和纳兰迦一起去。您可以资助我们吗?”
纳兰迦的手瞬间收紧了。福葛低头向右边望去,见那葡萄色的星眸,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他下巴抵着母亲的肩头,嘴巴一张开,脑袋就略略向上耸一点,但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母亲终于松开他们。她亲了亲瞠目结舌的纳兰迦,又抚上福葛的脸,轻柔如羽地,在他两边脸颊上各留下一个带着泪光与欢笑的吻。
Cadenza
华彩尾声
一个月后,罗马。
“你这个低能儿啊——————!为什么你明明演奏才能都已经到这个程度了,做题目算拍子还是会算错啊!!!”
一声闷响,福葛把书本卷成一团,敲在纳兰迦头上。纳兰迦泪眼汪汪,顺势倒地,滚到野餐布外面,整个人脸朝下,呈大字型地趴在草坪上。
“好啦,好啦。小点声,小心吵醒阿帕基。”
布加拉提从水壶里倒出一杯果汁,递给福葛消消气。福葛还没来得及接过来,就被特里休踹了一脚。你厉害死了,你仗着学得会,你就打人!女孩举起考学资料,劈头盖脸地揍在他身上,他在混乱中看到米斯达趁机偷走了布加拉提手里的那杯果汁。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福葛起身,朝纳兰迦走去,把趴在草坪上装死的男孩翻过来。纳兰迦脸上被草地压出一点小痕迹,眼角还有泪水,他举起拳头,可怜巴巴地捣了福葛一下。福葛心软了,低声道了歉,俯下身去亲亲他的额头,把他扶起来,安慰起了他。
“没事的,不用担心。你弹琴这么厉害,肯定能考上的。”
福葛又摸摸那乱糟糟的黑发,从里边择出几根碎草。
乔鲁诺一脸人畜无害地举手提议:实在不行,找点关系,走后门喽?
话音未毕,纳兰迦就如离弦之箭一样从福葛手里弹出去了,他扑向乔鲁诺,作势要打,嘴里大喊大叫,找什么关系,我一定要凭自己的实力考上学校!就算被福葛揍死也认了!
纳兰迦和乔鲁诺打成一团。米斯达试图将纳兰迦拉开,一不小心踩到特里休的书,特里休伸腿绊倒了米斯达,米斯达跌在布加拉提身上,连锁反应碰翻了果汁壶,泼在午睡的阿帕基身上,阿帕基一声怒吼,暴起加入战局。
群群白鸽扑棱棱地拍动着翅膀,盘旋着飞上一望无际的青空,和着喧闹的欢笑怒骂,在无风的初夏午后扬起美妙的波澜。纳兰迦终于在混战中直起身子,转过头,和福葛视线交汇。那星空璀璨的紫色眼眸,在阳光下漫出那么快乐的美妙色彩。他欢快地蹦起来,比流星更敏捷,大笑着朝福葛探出手臂。
曾经星夜下如刺的松柏,摇曳着化为巴旦杏树。伟大的疯画家不再狂躁不安了——他温暖平静地歌颂着新生,笔下绽出洁白胜雪的繁花,又轻轻漫上金阳,团团簇在枝头,生机勃勃地盛开在温柔的蓝天里。
福葛笑了起来。他倾身上前,将属于他的星星牢牢攥在指尖。
Ah! Vous Dirais-je...
心里满溢着热腾腾的爱意,千言万语都说不清,道不尽。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会有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
第十七章 番外I. movement
“福葛!你看!没骗你吧?我们也有钢琴了!”
……我又不瞎。门一开,福葛就注意到了这和记忆中餐厅昔日陈设相左的部分。
餐厅里空无一人,纳兰迦俨然一副主人模样,大大咧咧地顶开门,撞得门边铃铛叮当作响,真和小鸟啁啾似的——他拉着福葛的手腕,连拖带拽地把人带到乐器前面,献宝一样站定转身,兴高采烈地挺直腰杆昂着下巴,脸上露出热腾腾的笑容。
看着有点晃眼,福葛稍稍别开视线,点点头,目光落到琴标上。
“KAWAI?倒是也还可以吧。为什么不买更好的?”
“因为乔鲁诺觉得这个很可爱。”
莫名其妙。这无论如何也不能用可爱来形容吧?福葛皱着眉头看着琴,一言不发。晨光熹微,阳光之城还未醒来,乐器也是。三角钢琴合着琴盖,黑得发亮,静静地栖在西西里瓷砖地上,周围环绕着郁郁葱葱的花草盆景,像极了林中折起羽翼安稳浅眠的渡鸦。
小云雀却闹腾了起来。耳边,纳兰迦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反正现在一切都结束啦,在哪弹不是弹啦,你就是想太多啦,尴尬癌啦,等等等等……嘴动还不够,讲着讲着,手就溜达到琴边了,开始身体力行地扒拉起顶盖。福葛原本一直没说什么,人也站着不动,是见到纳兰迦阵仗太大,才忍不住上前出声制止。纳兰迦有点窘迫地松开手,摸摸脑袋,退到一旁。
“嘿嘿,这琴昨晚才到,我只见过一次……”
“轻一点,要不然很容易弄伤手,弄伤琴的。”
福葛点了点琴键盖的两端,朝上稍稍推了一下,盖缓缓地自动打开了,露出蒙着红色天鹅绒布的键盘。之后是顶盖。他双手用力抬起前盖,向后翻折,和后盖叠在一起,又从半开的琴身里取出谱架,撑好。
“还有杆呢!整个打开才帅!”
纳兰迦又凑过来了,指着支撑杆。
“整个打开声音就太大了。又没有演奏,没必要。”
“……不弹吗?”
黑发男孩咬着嘴唇,紫葡萄一样亮晶晶的大眼睛里满满都是期待,又夹杂着一点可怜兮兮的不甘……发带压不住的短发四处乱翘,像极了炸着软毛的小狗。如果他有尾巴的话,现在势必是耷拉在地上,轻轻地摇吧。任谁看见这样的情景都会于心不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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