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镜倒给那伙计吓了一跳:“做什么?看见我这么高兴?!”
“谁看见你高兴啊!”伙计已经激动得口不择言了,“先生你救救东家吧!我们都担心死了,就是没人敢进去!”
等黑眼镜大步冲到书房门前的时候,迎接他的是黑洞洞的房间和紧扣的门锁。他一脚把门踹开,阳光终于射进这个久未闻人气的小房间。解语花背朝大门,依旧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听见背后的动静,猛地一回头:惨白的脸色,通红的双眼。霎那间,黑眼镜竟然不敢相认眼前人。
解语花被瞬间射入的光刺得头晕目眩,等眼前的昏花渐渐清晰,已经有一个身影冲到自己面目前挡住阳光。解语花晃了两下,向前一头栽进这个混合着土腥和馊味的怀抱。
黑眼镜托着解语花的身子,却觉得他在把自己往外推,再看解语花的身后,地上凌乱地堆满了书籍,中间一大块空地,却整整齐齐地铺开很多张纸片,一边还有散落的笔迹和草稿。
“别过来,”解语花的声音疲倦冷酷,沙哑到几不可闻,“……敢动坏任何一样东西,我就立刻杀了你。”
黑眼镜一头雾水,又是不解,又是焦躁,只答应着:“好好好,不碰就是了。”说罢,回头对那一大群跟进来的丫鬟伙计道:“听见了?都出去。走慢点,别带起风来吹坏了你们东家的宝贝。”
于是门外那一群人连连点头,撅着腚倒退着挪了出去。
“还有,”解语花却又冷冷开了口。
“爷,还有什么吩咐?”黑眼镜小心翼翼问道
解语花微微动了动,让自己靠着舒服些:“……臭死了,下次洗干净再来见我。”
黑眼镜哭笑不得。怀里的解语花却再没有动静,与其说是睡着,不如说是昏过去了。积攒多日的疲惫,此刻正疯狂地向四肢百骸涌动,让他难受得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紧皱着眉头。
黑眼镜也只能坐到地上,等花儿爷在自己怀里睡到自然醒。解语花的呼吸渐渐平稳,看起来也不像一开始那么难受了,好像真的是陷入了深深的沉睡。黑眼镜这才放心些,眼光向后移动,落在了地上那幅拼好的图纸上。
这是一幅完整的设计图,看外观像是一栋大宅院,气派的四层楼,还有中间的院子。不过就算黑眼镜不懂什么建筑设计,他也能看出来这房子不是一般活人住的。下过这么多斗,对这种东西已经养成了敏锐的第六感——这是座坟,一座巧夺天工的大坟。
怪不得解语花会为了这个把自己整地憔悴至此,这样的东西,要是真的存在的话,拼上性命也是值得走一遭的。要是死在这样的墓室里,真是死得其所了。
黑眼镜又想到自己才走过的那片雨林,西王母的国度诚然也是匪夷所思的,但和这座墓室不同的是,西王母的宫殿煞气极重。一般但凡墓室,阴气总是重的,这就是为什么盗墓之人难有长寿,长期下这种积攒了千年尸气和阴气的地方,对自己的身体损害极大。但煞气重的墓室并不多,粽子也不是什么高智商生物,最多是穷凶极恶些,也难有西王母国那种会说话的蛇之类的诡异玩意儿。而这座阴间大宅,阴气之外,更多了一份……庄重。这个词大概用的不对,但透过这些精细的设计图,俨然能看出墓主人生前必然是一个四平八稳的大家,家族里的规矩等级无不森严,才会在死后也要在阴间延续这种凝重的气氛。所以比起那危险凶恶的斗,这样的墓室反而更让盗墓贼心里发憷,指不定就会遭报应,落得万劫不复之类的……
黑眼镜顺着解语花的头发,轻笑道,花儿爷,我不在的时候,你可真是找到了绝好东西啊,呵呵。
月色寒凉,夜深如水。
解语花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他坐起身子,一回头就看见黑眼镜笑意浓浓的脸。
解语花眨了眨眼睛,愣了三秒钟,突然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黑眼镜吃吃傻笑:“今儿早上。花儿爷,您睡了一整天了,我胳膊都给枕麻了。”
解语花像是做梦一般摸摸自己的脑袋,突然“啊!”了一声,想站起来,晃了两下,又跌回黑眼镜怀里。
黑眼镜从后面扶着他,笑道:“爷,别慌,东西都在,我碰也没碰。”
解语花在黑暗中仔细看,拼好的图纸、书籍资料、自己的笔记和计算都原原本本的在原来的地方,这才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顺势倒在黑眼镜肩上:“那我再睡会儿。那些东西你帮我看着,谁也不准动。”
黑眼镜却不依了,抱着解语花,手上有一搭没一搭挠着,死皮赖脸涎笑:“花儿爷,你都睡了一整天了,不打算跟我说说,你这都是捣腾些什么么?”
解语花被他挠得难受,拍开那只烦人的爪子:“死瞎子你有完没完!一回来就没个清静!——话说你怎么又回来了啊?!”
黑眼镜不怒反笑:“爷,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我就出去走走。我的根在这里,哪儿走得了多远。”
听到黑眼镜说出“我的根在这里”,解语花的心里竟然微微一抽,瞬间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就像一个人承受着莫大的压力,苦到口不能言的时候,突然背后有人给了一把力,片刻喘过一口气来,泪水才能从心里涌出。
但也只是一瞬,那种微妙的感觉便消失无踪。解语花僵硬地开口,声音都有些不连贯了:“哦,那、那好,你就回来吧。”
黑眼镜难得看到解语花这种不利索样子,很是玩味,把他拉过来笑道:“花儿爷,您还是接着睡吧,我来说话,您不嫌吵就听着
解语花大概是真的还没睡够,居然很听话地靠在他肩上,又把眼睛闭上了。
第二十九章
“花儿爷,我去新疆了。先去了云南,又去了新疆,热得跟死一样,还是回北京好,呼吸才顺畅。”黑眼镜开始一个人报流水账,“沙漠里有一片绿洲,绿洲里有一座大宫殿,不过里面没什么东西,只有一大堆蛇,一条两条,没什么好看的;还有几匹粽子,一匹两匹,也没什么好说的;那宫殿造的挺厉害,好多机关,一重又一重,不过都有惊无险地过来了;一起去的人死了几个,只剩几个,一个两个,出来的没几个……”
这流水账的威力太强了,没说几句解语花就不行了,眼皮耷拉下来,脑袋也垂下来,只有嘴唇动了动:“……死瞎子……”
“那山洞上好多孔,一个两个,像星星似的;还有几汪水潭……”黑眼镜说着说着,看见解语花已经没反应了,便浅浅笑着,贴着他的额,很轻很轻声道:“……我还见到老爷了,可惜没能带他回来,他折在那洞里了。不过老爷早死十年晚死十年都没分别,您还是唯一的解当家。只要知道,老爷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不是有心丢下你们的,他死前都记着您和太太,这就可以了。”
黑眼镜看看屋外的天空,比起大漠壮观的星空自然是黯淡很多,但是在院里梧桐树的映衬下,格外的静谧。刮了几天的风沙,总算是停了一回,天空是接近透明的宝蓝色。
他向后靠着房门,最后确认解语花已经睡着了,便闭上眼睛,轻声道:“花儿爷……晚安。”
解语花枕着黑眼镜的膝盖,微长的刘海盖住眼睛,只有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决堤一般,无法停止。
他突然想起,那样工整精细的字迹和图案,除了九爷,还是有一个人能画出来的。就是自己父亲,解连环。
这样的话,也能解释他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送到解家来,又始终不被发现。因为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地方和地下那些盘口的运作规律。解连环智慧过人也好、贪心不足也好、甚至遗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也难免像天下所有父亲一样,希望把最好的留给自己的儿子,解家永远是他最放心的地方。
解语花在黑暗中蜷成一圈,不想发出任何动静,因为那太丢脸了。只是这种丧父之痛,曾经让自己生不如死的体验,没想到会在十七年后,原景重现。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黑眼睛说得没错,解连环早死十年、晚死十年,自己都是唯一的解家当家。
所以这晚,解语花蜷缩在黑眼镜的膝盖上,把自己的最后一点眼泪流干了。
月色寒凉,东方却已渐白,太阳照常升起。明天,还是新的一天。
次日,解语花肿着桃子一样的双眼,若无其事地打开书房的门,迎面而来久违清新的空气,还有……所有伙计丫头的剧烈围观。所有人肚子里都憋足了问号,就是没人敢吱一声。只有黑眼镜不知死活地上来盯着看了又看,然后不怀好意地笑道:“花儿爷,昨晚一起睡下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夜过去,就成了这样??”
这话歧义太大了,解语花面对众人联想丰富的眼神,脸色一时间五彩缤纷,随后优雅地抬起胳膊,冲着黑眼镜的肋骨狠狠一记肘击,然后没事人一样微笑着别过脸:“……都不干活?”
院子里的众人抱头鼠窜……
解语花铁青着脸,刚要迈开步子,就感觉后面有人压住自己的肩。
“花儿爷,您下手还忒重。”黑眼镜弯着腰笑,说话的声音都带颤,“不过爷没那群下人那么好打发。说吧,你到底怎么了?”
解语花微笑,不说话看着他,隐隐有威慑之意。
黑眼镜也笑着看回去,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花儿爷,您还是招了吧,爷耐打得很,再来几次我也吃得消。”
解语花脸色难看的滴的出水。黑瞎子抱着胳膊正正拦在他面前,虽然还是在笑,但是身上那股气场却与往日不同,压得人退无可退。最后,解语花无奈地轻叹一口气:“其实你昨天晚上的话,我都听到了。”
黑眼镜怔了一怔:“都听到了?……听、听到什么了?”
“你有了一段很不错的旅程,虽然一无所获,两手空空。”解语花含混不清道,“其它的什么事,我已经记不清了,就忘了吧。你也忘了吧。解家人不走回头路,永远不会为过去的事搅乱以后的生活。”
解语花这几句话说得很平静,神色也没有丝毫起伏。他的视线移开,注视着院子里桃树上新抽的嫩芽,很娇艳的翠绿,充满了生气,让人联想到希望。黑眼镜看着他的侧脸,细碎的鬓发,遮住红红的眼睛,只能看见翘起的鼻子和尖尖的下巴,一切还是如十多年前初见的那个故作傲气的少年。只是如今,他的担子更重,掩饰得更好,几乎抹去了凡人的喜怒哀乐,他只能是解当家,解语花,已经无法为人子、为人友那样活着了。
黑眼镜瞅瞅四下无人,凑过去轻轻环住他,低沉的声音压在解语花耳边:“……还记得么?当初我说过,我做你的伙计,是不想那温柔善良的解语花,有朝一日被解家抹杀了去。”
解语花仰着脸,无动于衷。
“花儿爷,”黑眼镜低声道,“你做得很好了,真的很好了。”
“嗯。”解语花不置可否,只是低低应了声,“……放开吧。还有正经事要做。”
解语花把自己拼凑了三天三夜的拼图联在一起,这是一张非常巨大的设计图,无法完整携带,最后分成了七大块。每一块单看看不出名堂,只有和其它几块放在一起才能看出是什么。解语花说这是为了牵制霍仙姑,这样哪怕只有一张在自己手上,霍家也不敢轻举妄动。但即使这样,这图依然不完整,最中间的一块缺了,一个空荡荡的大洞摆在那儿,看得人心里直痒痒。
解语花总算没把黑眼镜赶出去,只是自己进了房以后,就转过身笑着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一条线:“——你站在这里,不许靠近,不许说话,不许出气,不许弄出一点动静,犯了哪一条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于是黑眼镜当真在一边,不说话不动不喘气——几乎都没怎么出气——整整三个小时,看着解语花跪在地上,像绣花一样,把那些脆弱的设计图一点一点粘合起来。这种技术活他是插不上手的,何况在一边静静地看解语花做事,也是一种享受。
解语花粘完最后一块,自己舒了一口气,刚刚站起来,黑眼镜就很死相地凑过来捏肩捶腰:“花儿爷~~~辛苦吧~~~~”
解语花打了一个冷颤:“——这位爷,拜托你用正常的口气说话成不?春天都到了,还这么冷。”
黑眼镜涎笑:“我这都是发自肺腑啊——话说爷,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啊?”
解语花看着自己脚下那一片幅员辽阔的版图,脸色却凝重了……“这是老九门的劫。偿还的时候到了。”
第三十章
解语花自己捧着那叠图纸去霍家了,把还想跟着的黑眼镜狠狠甩在家里,理由是——“死瞎子臭死了!没见过你这么不爱干净的人!回来一天一夜了,都不知道滚去洗洗!!”
黑眼镜站在门口,一脸破碎的傻笑,望着绝尘而去的黑色奥迪车。他回头冲着那扫地的小伙计,慢慢声道:“……觉不觉得……最近你们当家的脾气……好像坏了不少?”
那小伙计很淡然,拍拍黑眼镜的肩:“当家的不是这样的人,他无论是对外人还是咱们下人都是客客气气的,是先生您想多了。”
黑眼镜石化地扭过头——不知为何,听到这话,会觉得有点高兴呢?
车停在霍家门外。事先打过电话,所以大门开着,却没人在外面迎接。秀秀已经回长沙开学了。解语花捧着东西下车,不禁咽了口唾沫。往日若秀秀在场,霍仙姑还能算自己半个奶奶,说话也自在些。眼下只剩自己单独面对那条老狐狸,不知道会怎样呢。
后面的伙计追上来:“东家,东西要我帮您拿着么?”
“不用,”解语花脱口而出,再次确认了一眼自己手上的东西完好,托着盒子的手心微微出汗,“我自己拿着就好。进去吧。”
霍仙姑依旧坐在中堂那张大红木椅子上喝功夫茶。秀秀不在,换了个中年女人伺候着,一看就是霍家的女人,白莹莹的皮肤,妖娆的脸蛋,一双眼妩媚中透着清纯。解语花心里却硌棱一下,这女人看起来也是个狠角色,甚至让他想起自己的三个嫂嫂。这一老一少的守株待兔,看来今天要有一番功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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