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镜拉着解语花跑出木楼,目光所及,整个山洞都被侵占了,密洛陀身上的酸味甚至盖住了方才强碱的气味。
解语花大脑一空:这么多?怎么办!
不容思考的时间,黑眼镜已经替他做出了决定,他转身朝楼里开了一枪。随后解语花只觉得有人抱住自己跳下台阶,就地滚进了楼板的下面。
事情发生的太快,他还来不及有任何感觉,就听到身边传来尖锐的嘈杂,几乎要穿透耳膜。有大片重物落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泡腾片丢进开水那种刺耳的“兹兹”声、有很多东西撞击在一起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的流水声……不知道哪儿来的几滴液体溅在脸上、手腕上,钻心的疼痛。解语花不敢睁眼,也睁不开眼,黑眼镜把他死死地压在地上,按住他的脑袋不让他抬头。解语花不愿意想象那些密洛陀被强碱溶化的惨景,他更不愿意想象的是,就算有一层楼板阻隔,此刻护在自己身上的黑眼镜,究竟伤成什么样子……
“放手……放……手……”
解语花沙哑破碎的声音,完全被四周的吵闹掩盖了。
“你……你还活着么?”
黑眼镜没有说话,只是握着解语花的手,紧了一紧。
第五十二章
借着花雕行色匆匆
一阵清风风向送
这天下风情万种
就化悲伤落在凡尘中
(摘自河图词——《美人蕉》)
那样的混乱,仿佛一生都没有过。那样的混乱,好比一生那样漫长。当山洞里复又回归宁静,解语花几乎以为自己已然苍老。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液体,已经透过泥土渗了进来,黑眼镜趴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
解语花吃力地把他推开,黑眼镜背后的衣服都烧穿了,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解语花整个大脑都空了。他已经习惯了那张脸贱笑的样子,完全没有想过有一天,黑眼镜会这样面如死灰,倒在自己面前。
“瞎子……瞎子……”解语花努力喊着,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于是他拍着黑眼镜的冷冰冰脸,颤声道:“醒醒!……快醒醒!……”
过了一会儿,黑眼镜皱了皱眉头,发出一个音:“……疼。”
“哪儿疼?”解语花喜出望外。
黑眼镜长长长长吸了一口气,咧开一丝虚弱的笑容,抬起手:“……爷,拉我起来。”
解语花用仅剩的一只好手把黑眼镜从楼板下面拖出来,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密洛陀都不见了,或者说,他们只是被烧成了一滩水,永永远远地成为了这座楼的一部分。而那黑洞洞的大门,依然沉默地打开,等待着下一个进入的人。
黑眼镜把墨镜摘下,他的眼睛已经快看不到眼白了,有些吓人。他抬头望着这座灰白色的木楼,淡淡笑道:“花儿爷,我真没白来这一趟。你说得没错,这地方,死在里面也是值得的。”
“少在那儿胡说,没有人打算死在这儿。”解语花扶着黑眼镜,手接触到他的伤口,依然有烧灼的感觉。看黑眼镜面带微笑的样子,若不是脸上冷汗涔涔,谁也不知道他承受着多大的痛楚,“我们走……我们出去……”
黑眼镜没有反驳,他靠在解语花的肩上,脚步拖过地上白色的碱粉,留下一行混浊的血迹……
两人绕着木楼走了一圈,又回到原点,除了他们进来的那个洞口,这里就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山洞。解语花抬头看看,连顶上也是完全封死的,谁也不知道当初张家是怎么在这样一个所在建起一座大宅院的。
黑眼镜笑笑:“没准那些密洛陀就是张家的奴隶,帮他们修了这房子,又在这里帮他们看家护院。”
“别胡说。”解语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扶着黑眼镜走了一段路,自己已经精疲力尽,解语花顾不得木楼梯上残留着看起来就很恶心的墨绿色水渍,小心翼翼拖着黑眼镜坐了下去——
还没坐稳,就觉得屁股下面一空,身体迅速下坠,然后耳边传来哗啦一声响,大量冰冷的液体从口鼻倒灌,呛得头昏眼花。
溺水的时间只有几秒,解语花感觉有人把自己捞起来,双手牢牢抓住岩石,一颗心才落下,肺里还灌满凉水,筋挛的剧痛让他大口干呕起来,呕出来的都是刚才喝下去的水。
黑眼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爷,这下面好像是条暗河。”
解语花喘了几口气,等胸口没那么疼了,脑子也清醒些了,这才抬头看:上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洞,身边的水里飘浮着好些木头渣子,估计是古楼梯年代太久,刚才又被酸碱混合着烧了一下,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
解语花把手探进河里,感觉到水在朝着一个方向缓缓流动,摸了两把,居然捞起一颗细细的水草。他心里突然一阵狂喜:这种溶洞水矿物质多,水质过于清冽,又兼缺少阳光,一般植物根本无法生长,能有水草,证明这条河很可能是通向外边的出路。
“天无绝人之路。”黑眼镜看出他在想什么,拿过那颗水草,嚼了一嚼,然后把剩下一半递给解语花,笑道:“虽然有点涩,但是没毒。花儿爷,要不要先拿了垫垫肚子?”
解语花沉默地把剩下的半棵草塞进嘴里,又苦又涩,他皱一皱眉头,使劲咽了下去,听到黑眼镜在水里乱扒拉,他问:“你干吗?”
“我再找找,说不定还有鱼什么的。”
“给我省点体力吧。”解语花头疼,“我们顺着流水的方向看看。”
他们抓了块还比较大的木板,幸好这水密度高,浮力也大,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浮在上面。解语花一只手扒着木板,黑眼镜从后面环着他的肩,顺着流水而下。
这条暗河水很深,很冰,缓解了身上的伤痛。四周渐渐开朗起来,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水生植物,巨大的溶洞,倒吊的石钟乳,各种奇形怪状的礁石,最后甚至出现了成群的蝙蝠和燕子。出去的信心越来越强,狂喜之下,解语花甚至听见身边的黑眼镜哼起了歌。空气里依稀飘来泥土和绿叶的气味,流水的温度逐渐升高,眼前的景色慢慢清晰起来,直到最后,在流水的转角处,看见了一丝光。
双眼还来不及适应强烈的日光,就觉得身体失重,跟着白花花的河水一起飞流直下三千尺,原来这条暗河的尽头,是一个小瀑布。
两人挣扎着游到岸边。外边仍是盛夏的天气,毒辣辣的太阳就挂在他们的头顶。解语花抓起一把泥土,一头扎进去深深吸了一口,肺里充满了腥湿的味道,才有种真正活过来的感觉。
黑眼镜找了棵离岸边最近的树靠下,解语花枕在他的腿上,一直被压抑的伤痛这才爆发出来,就像把浑身的骨头都敲碎再把每一块肌肉都拧成麻花。他猛地呕出一大口血,一根手指都动弹不了了。
疲倦像排山倒海一样袭来,解语花不敢睡着,听着黑眼镜也没声儿了,犹豫着招呼:“瞎子?”
“……嗯。”黑眼镜的声音难得地听起来很虚,“爷……我们已经出来了么?”
解语花狐疑地看看头顶的蓝天白云:“——是啊?”
“哦,”黑眼镜笑得很不自然,“那就好。”
“你干吗这么问?”解语花心里泛起巨大的不安。
“……”黑眼镜没有回答。
解语花突然想到了什么,心猛地沉了下去。他一点一点转动身体,疼得冷汗涔涔,直到看见黑眼镜苍白的脸,一双漆黑的眸子直直地注视前方,竟是已经全无神采了。
“你的眼睛……”解语花颤抖着伸出手,探到黑眼镜面前晃了晃,对方完全没有反应。
黑眼镜勉强笑了一下:“没关系,该来的总会来,能撑到现在我已经谢天谢地了。”他顿了顿,道:“爷,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累赘了。”
“别瞎——”解语花怒道,突然硬生生把那个字吞了回去。
“呵呵,没事,叫了这么多年,早习惯了。”黑眼镜的脸上浮起一丝真的笑意,“花儿爷,我交代了伙计们,只搜山24个小时,要是天黑之前他们没找到我们……”
“别小看解家!”解语花怒道,自己心里都在发憷。
黑眼镜无所谓笑笑,也不反驳。他从身上找出那把枪,枪口都在往下滴水。黑眼镜把水倒干净,摸索着塞到解语花手里:“希望晒干了还能用。花儿爷,里面还有一颗子弹,要是待会儿我顶不住了——”
“哎哟,黑爷您可别!”
不等他说完,解语花就把枪硬塞回他手里,枪口顶着自己的太阳穴——“就这儿,瞄准了哈——要是您觉得快顶不住了,赶紧先给我来一枪……我可不要一个人荒郊野岭的守着个死瞎子,想想都瘆得慌。”
黑眼镜使了使劲,感觉解语花的手指死死箍着自己的手,冷得像一具白骨。他轻轻笑了一下,安抚地拍拍:“我说笑呢,你怎么当真了。爷,那些伙计是我自己挑的,个个都是杠杠的,没问题,他们一定会找过来的。”
解语花挪动了一下眼球,太阳已经沉到了西边,整片天空都被瑰丽的火烧云照亮了。等这火烧云褪去,便是夜晚,解家人会按照黑眼镜的指示永远地撤离。自己总是骗不了自己的,生的希望那么渺茫,就和那些美丽的晚霞一样迅速消逝。解语花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紧拳头,平生第一次,开始祈祷上帝的奇迹。
山区的天黑得特别快,他呆呆地注视着橙色的火烧云被宝蓝色的夜幕替代,大概注视了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这么短的时间,足以让他回忆自己的一生,每一个细节,每一个黑夜和白天,那些在北京天高云淡的日子。解语花闭上眼睛,想象着明天的日出会是什么样子,自己还能看到吗?
就在他快要睡过去的时候,远远传来些微的响动,寂静的山林里,听起来格外振奋,好像是脚步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解语花吃力地睁开眼睛,黑夜里看到几道刺眼的光柱迅速靠近,那些人声越来越嘈杂。
“……瞎子……快看!”解语花狂喜,艰难地憋出几丝嘶哑的声音。
没有回应。黑眼镜低垂着头,眼睛紧紧闭着。
解语花的心猛地坠了下去。他颤抖着抬起胳膊,触到黑眼镜僵硬的脸颊,对方没有回应,像是陷入比死还要沉寂的熟睡。
“瞎……瞎子……咳!……”
解语花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因为泪水倒流进破碎的声带,肺里一阵猛烈的抽痛,呛得他大声咳嗽起来……
第五十三章
解语花猛地睁开眼睛。背后凉凉的,一身都是冷汗。
头顶是洁净的白色天花板,窗帘开着,盛夏的阳光照进屋子,因为开了空调,反而觉得暖暖的。
霍秀秀就坐在他的身边,手里拿着一个削到一半的苹果。
解语花想坐起来,才发现自己只要稍稍挪动一下,就疼得一道电流直冲脑门。
秀秀拿水果刀切了一块苹果,递到他嘴边。
解语花看着那块伸在自己嘴边的白色果肉,不明白。
“你只是断了几根骨头,不妨碍吃东西。”秀秀淡淡道。
霍秀秀的脸色非常冷静,浑身竟多了几分让人害怕的敬畏之气,解语花怔怔地看着她,大脑一片清明,一瞬间什么也想不起来。
于是秀秀把那块苹果塞进了自己嘴里,“你的肩胛骨破裂,声带和呼吸道粘膜都有被强碱灼伤的痕迹,肋骨和上臂骨折,有一根肋骨插进肺里造成大量的内出血,万幸的是没有伤到脊椎,不然下半辈子都要躺在床上过。”
她的声音淡然冷漠,好像一个复读机转述主治医生的话。解语花努力挤了挤眼,湿润了眼球,看见的仍然是那张自己打小看大的脸,乌乌的头发,圆圆的眼睛,只是那眼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娇蛮和灵动。在自己面前的霍秀秀,就像是一个陌生人套着画皮,但多年的相处,让解语花知道这个秀秀真实的无法替代。
他动了动嘴,想问“怎么了?”,可是发出了几声沙哑的破音,把自己都吓到了,才想起秀秀说自己的声带已经被灼伤了。
霍秀秀低下头去,专心吃着手里那个不大的苹果。解语花很着急,他有一千个疑问憋在心里:现在是什么时候,自己睡了多久,是怎么出来的,其他人呢,吴邪怎么样了,解家的伙计怎么样了……
还有黑瞎子,死了没,他在哪儿?
但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焦急地望着霍秀秀。
秀秀不慌不忙把苹果吃完,才继续道:“解家留了一部分人在这里等你消息,大部分伙计已经回北京了。我吩咐他们回去之后按兵不动,尤其不要和霍家人再起冲突。解哥哥,你的命很大,我们在放弃搜山的最后一刻找到了你。”
“啊——”解语花徒劳地张了张嘴。
“哦,还有,”秀秀冷冷说道,不知为何眼眶竟开始发红,“我……我终于见到奶奶了……”
解语花怔住了。
霍秀秀苍白的嘴唇微微哆嗦着,好像在最大程度地克制自己的情绪……“谢谢……谢谢你们……呵呵……”她努力笑着,颤声道。
解语花不知道吴邪他们在张家古楼的“斩获”,他只是第一次见到秀秀这般脆弱的样子,心里揪着难受起来。
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想要抚摸秀秀低垂的脑袋,霍秀秀却突然大声抽了一下鼻子,然后站起来大步走向门口。
“我也要回北京了。解哥哥,你自己保重。”秀秀转过头来,笑着的眼里已然全是泪水。
霍秀秀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但解语花的心飞速的沉了下去,他觉得这个自己看了很多年的小妹妹,就要永远离开自己了;那种曾经两小无猜的默契,在一股不可见的作用力下,已经变质成了其他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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