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解语花立刻冷静了。
想来想去,那人好像确实从来没摘下过眼镜。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那家伙的窗户就是两个大墨镜片,真是怎么看怎么叫人不爽。要不是这次一闹,恐怕自己都真把他当成瞎子了……难道他真的是瞎子?……怎么可能!
“你们做得没错。”解语花点点头,若有所思。
那群伙计还在吵吵闹闹,突然听见东家说话,一下子都安静了。
“东家,您、您不怪我们?”那个打圆场的小伙计结结巴巴道。
“当家的你说句话,我们就去胖揍那瞎子一顿。打得他满地找牙,不信拿不下他的破眼镜儿!!”那个被打的还很不服气地嚷嚷。
解语花冷笑道:“就凭你们?我看算了吧,就算一哄而上,还指不定谁被打得满地找牙呢。解家人做事讲究的是方法,你们这样乱来,根本是自找苦吃。”他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笑道:“反正也是无聊——就找点有趣的事情来做。”
躺在屋顶上晒太阳的黑眼镜突然打了老大一个喷嚏,狐疑地挠挠头看天,难道这太阳这么大,墨镜都挡不住了?
解家的伙计们先自告奋勇,出了一大堆馊点子,什么吃热汤面啦,晚上不开灯啦,下套子绊啦,打是一定打不过的。解语花坐在堂上喝茶,听着直摇头叹气。说起来,自己能看到黑眼镜庐山真面目的时候很多,可就是没想到这茬子事,白白浪费大好机会。现在想到了,又一时间没什么好点子……有什么办法,能让一个人主动拿下眼镜呢?
想着想着,眼前就浮现出那张贱笑的脸,黑黑的镜片下,不知道是什么欠揍的眼神,真是叫人来气。
“东家,您拿个主意吧!”
解语花正在发呆,回过神来,发现讨论得很热烈的伙计们已经齐刷刷将热切的目光投向自己。一时语塞。
“随、随便你们好了。”解语花意兴阑珊摆摆手,“总之谁把他的眼镜儿给我摘了,重重有赏。”
伙计们接旨,摩拳擦掌地下去了。
解语花呆呆地看着青花瓷茶碗里根根竖起翠绿的茶叶。今日阳光正好,春意涌动,他意义不明地微笑,折腾折腾那个讨厌的瞎子,也是好的。
当晚解家的饭桌上,丫鬟们端出冒着热气的红油汤面,吃得一桌子人汗如雨下。解语花吮着自己那晚鸡汤面,看那黑瞎子镜片上一层水雾还吃得很嗨的样子,管他花椒辣椒是面是菜只管一股脑儿往嘴里塞,突然想起射雕英雄传里洪七公损郭靖的一句话:牛嚼牡丹,可惜可惜。他重重叹了口气,这面看上去还蛮好吃得呢,活活给糟蹋了,以后告诉厨房,黑瞎子只要喂粗馒头就可以了,反正他也吃不出好坏来。
饭毕,众人各自回房,解语花走在廊上,只觉得不对劲,仔细一看,才发现灯都让人给熄灭了。他再次狠狠摇摇头,一群不会动脑子的粗货,那瞎子斗都下了这么多回了,还会看不见黑吗?黑眼镜跟在他后面溜溜达达,不时抬头看看天,嘻嘻哈哈一句,花儿爷你看今晚的星星好亮啊……
至于下套子设陷阱什么的,就更不在话下了,没绊到黑眼镜不说,倒是绊倒了几个下人,闹得家里人怨声载道的。
还有人24小时跟踪,可是黑瞎子连洗脸的时候都不摘眼镜,就拿毛巾擦擦,睡觉的时候更别提了,谁靠近半步他都会立刻醒,于是那几个小伙计自己搞得疲惫不堪,半点好处没捞到。
不过这么一番折腾,黑眼镜终于察觉到不对了。
他还没来得及问,解家少当家的就亲自上了门。黑眼镜打开房门,看见解语花一言不发抱着胳膊站在门口的一瞬间,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花儿爷,您总算是亲自出马了,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解语花看都不看他一眼,径自走了进去,转过身正色看着黑眼镜,一字一句道:“把你的眼镜拿下来,给我看看。”
黑眼镜怔住了,笑容僵硬地卡在脸上,半晌:“——花儿爷,你就是为了这个?”
解语花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感觉燥热要浮上脸了,不耐烦地别过脸去:“你摘不摘?!”
黑眼镜笑道:“爷,你就这么介意么?”
解语花原以为自己一句话,摘个眼镜有什么难的,没想到黑眼镜居然真的不合作。他顾不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拨开黑眼镜就往门外走:“谁介意,不摘就算了。”
黑眼镜却从后面拉住他,笑道:“爷,别走啊,你不想看了么?”
解语花回过头,看见黑眼镜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沉静得像一潭死水,和往日判若两人,心里奇怪,甚至有几分怯意。但是好奇心战胜一切,于是解语花又走回来,挑起眉毛看黑眼镜:“那你摘啊?”
黑眼镜一只手依然扣在解语花肩上,另一只手捏着鼻梁上那副薄薄的镜片,笑道:“那花儿爷答应我,看了以后不要害怕。”
解语花反倒来了硬气,冷笑道:“怕什么?难道你眼镜里藏了个粽——啊!!”
说话间,黑眼镜已经把墨镜拿下来了。
那就是一双普通的眼睛,形状、大小都很正常,没有什么可怕的疤痕,当然更没什么妖魔鬼怪藏在里面。唯一不同的就是那眼眶里,茶色的瞳仁边上,应该是眼白的地方,居然还有一个同样的黑黑的眼仁儿。
就是说这瞎子不仅不是瞎子,还比正常人多了一幅眼珠子。
解语花初看到这诡异的眼睛,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眼珠,而是两颗硕大的黑痣。
黑眼镜眨眨眼,笑道:“花儿爷,怕了没?”
解语花又凑近了仔细看了看,皱起眉头:“你还是把眼镜戴上吧,看得我眼花。”
黑眼镜笑呵呵把墨镜戴回去:“可不就是么,我自己照镜子都眼花。”
解语花想了想,又问道:“你眼镜里长那么大两颗痣,还看得见东西么?——你不会真的是瞎子吧?”
黑眼镜哈哈一笑:“花儿爷您觉得呢?”
其实解语花问出来就后悔了,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死蠢。
“不过吧,有时候确实眼睛里不大舒服,有什么东西压着的感觉。”黑眼镜说着,手不自禁探到镜片下揉揉眼,“这东西还会长大,以前就黄豆大小,现在都长到指甲盖儿这么大了。”
“看过没?我找解家的医生来,他们嘴都很严。”解语花道。
黑眼镜连连摆手后退:“别别别——花儿爷,我长这么大从来没看过病,一进医院就发憷,哈哈,没事儿,就是颗痣么,不碍事。”
解语花一脸鄙视地看着他。
黑眼镜哈哈打完,又凑近了,微微笑着:“话说回来,花儿爷,以后要再有什么,就这样直接说出来,我绝没有半个不字,别闹得解家鸡飞狗跳的。”
解语花还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脸状况外的表情道:“你把那镜片摘下来,再给我看看。”
黑眼镜只能很无奈地又把墨镜拿下来。
解语花直直盯着那双怪异的眼看了半晌,收回眼神淡淡道:“多看几眼也习惯了。以后没人的时候,你就把镜片儿摘了吧,这样我能觉着是在跟个人说话。”
黑眼镜怔了怔,嘴角裂开专属贱笑:“——谨尊花儿爷谕旨。”
第五十五章 番外
解语花在睡梦中微微眨了一下眼皮。
他没有睁开眼睛,现在肯定还没有天亮,刚才恍惚中不知道有没有进入深度睡眠。重伤初愈的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
这里还是洛杉矶么,还是已经回北京了?小时候看《北京人在纽约》还觉得挺新鲜,现在只不过在美国养了两个月的伤,已经开始疯狂地想念家里的胡椒汤炸酱面酸辣粉灌汤包老酸奶五粮液还有各种水果……昨天伙计从中国餐馆拎回来半只“北京烤鸭”,居然是沾番茄酱和芥末——谢特!!这玩意儿能吃啊??!
正在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鼻子里冲进一股又冲又辣的酒香,口水一下子就涌起来。解语花闭着眼睛嗅着,心里好笑,居然想啥有啥了,自己什么时候练就的具现化的本事?
又吸了几口,解语花隐隐觉得不大对,因为这味道实在太真实了,熏得脑袋晕晕乎乎的;更重要的,是他敏锐的第六感分明查觉到,这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人。
他猛地睁开眼,不出意外地看见黑暗里黑色的眼镜儿,一身黑衣装点了夜的黑,只有笑开的一口白牙,非常醒目。
“……你梦游去啦?”
解语花大脑短路一般,脱口而出心里的第一个想法。
黑眼镜嘿嘿一笑,高深莫测地一推墨镜。
两人初到美国时伤势差不多,但是解语花伤到的是骨头和神经,恢复起来格外缓慢,现在还不能自由活动;黑眼镜做了个眼球移植的手术后,其他的皮外伤很快就好了,整天在洛杉矶的大街上东游西荡。他还是喜欢戴墨镜,大概是习惯了,为此没被警察少盘问,有一次忘记带护照,还被关了24小时,差点被遣返。解语花开始还在病床上关心两句,后来连问都懒得问,直接差伙计拿钱去警察局赎人。
“花儿爷,你看,正宗的北京二锅头。”黑眼镜笑呵呵地晃着手中一只透明的玻璃瓶子。
解语花接过来嗅了两口:“挺好啊,哪儿买的?”
“呵呵,我自己酿的。”
解语花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出院那个星期就酿着了,今天把坛子打开,啧啧啧——香得我打了个好大的喷嚏。”黑眼镜笑呵呵道。
解语花哭笑不得:“你都闲到这个份上啦?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凭什么我就要跟这儿躺着啊?!”
黑眼镜看他那个抓狂的样子想笑,强忍着吃吃道:“花儿爷,您伤的是筋骨,伤筋动骨一百天,急不得。”
解语花瞪他,一边拧开那个小瓶儿的盖子,刚送到嘴边就被黑眼镜夺了回去——“哎哟爷,身体重要,这个你可不能喝。”
解语花冷笑:“不能喝你拿给我干吗?”
黑眼镜攥着瓶子一口气吹干了,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拿给你得瑟呗~~”
解语花忿忿钻回杯子里,脸朝里闭上眼睛,冷冷道:“黑爷,病人需要休息,天快亮了,在护士冲进来之前你最好自己滚。”
等了半晌,背后没声音,解语花纳闷地睁眼:……不会这么听话吧?叫他滚就乖乖地滚,这是第一次。
等他回头,正看见黑眼镜沉默地坐在床边,手扶着额头胳膊肘撑着膝盖,很难受的样子。
空气中漫溢浓郁的酒香,不知道这瞎子用了什么偏方,这酒的度数一定不低,说不定都能直接拿来当酒精用。
解语花脑中的念头一闪而过:他不会——喝醉了吧?
印象里黑眼镜喝酒的次数不多,仅有的几次也是浅尝辄止,难道……道上人闻风色变的黑瞎子其实是喝了酒就“一秒钟变脓包”??
解语花心里骂了一句,三更半夜的,要是他大吐一地、发酒疯乱摔东西、甚至伤人什么的,轻点会被连夜赶出医院,重的话甚至一起吃牢饭去。他撑着床坐起来,刚想叫门口的伙计进来帮忙——
黑眼镜突然压上来,很大力把他摁回了床单和枕头中间。
就算是柔软的床,解语花还是觉得伤口猛烈地疼痛起来,一瞬间几乎让他以为那些刚刚长好的关节和骨头又断掉了。
“——我操你大爷!!!”剧痛之下,解语花脱口骂道,“——死瞎子!!!!”
骂完以后觉得不对劲,黑眼镜的手指牢牢抓着自己,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病房里很黑,很安静,能听见黑眼镜缓慢粗重的呼吸声,解语花的心跳的越来越快,他的的指尖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就在他快被自己的想象力逼得再次破口大骂的时候,黑眼镜已经凑上来,非常、非常用力地堵住他的嘴。
如果说十四年前那一次,解语花是托了神智不清的福没受太多苦,那么这一次,他真真正正知道了什么叫做天旋地转浑身无力。
“唔……唔!!!——”解语花趁着自己还有一丝理智,拼命把身上的人往下拽,但是他完全使不上劲,伤痛加上缺氧,让所有挣扎都变得软弱无力。
黑眼镜狠狠吮吸着解语花的唇,最初传来火烧一般的疼痛,后来渐渐麻木……柔软的舌头挑开紧咬的齿间,带着一股残留的辛辣的酒气,挑逗着每一寸敏感的感官。嘴角无法克制地有涎液流下,羞耻感满溢的瞬间,解语花狠狠皱起眉头,眼角却已经染上一层红晕,像是被蛇缠住的猎物,他无力地松开了手,再次睁开眼时,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
黑眼镜突然放开他滚烫的唇,紧紧揽着解语花的脑袋,把脸埋在他柔软的发丝间。两个人都喘得很厉害。黑眼镜低声道:“……对不起……”
解语花的胳膊还软软地环住他的身体,黑眼镜的身体烫得吓人,自己就像抱着一团火,透过单薄的衣衫,可以清晰地摸到下面坑坑洼洼的伤疤,如果大白天看到,估计能吓得死人。解语花心软了,想说点什么,又羞于启齿,想把他推开,又不忍心。
黑眼镜老老实实地抱着他,像个犯错的孩子,道:“花儿,你的伤……究竟好得怎么样了?”
解语花当然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只是纠结要怎么回答。
“那酒就像刀子在剐,剐的我难受。”思考的时候,黑眼镜沙哑的声音从耳边塞进来,“……原谅我。”
“你……真的很难受?”解语花说完四个字,觉得自己的脸都快烧起来了。
黑眼镜把脑袋拔出来,摘下墨镜扔到一边,笑道:“你说呢?”大概还不大习惯看到两只异色的眼珠子,解语花觉得那表情怎么看怎么叫人毛骨悚然。
黑眼镜从上面看着解语花的脸,一对清澈的眸子,听说唱戏的人都要先练眼神,直练得眉目可以传情。然而十多年前的小九爷,眼神像深山里的泉水,细幼、灵动、还有些活泼;现在的解语花,就像一汪深潭,眼神平静了、深了、已经很难再掀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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