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鸦手里的动作已经停了,他像是在发呆。白凤顺着他那茫然的视线看去,发觉是落在他自己拄来的木棍上。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灯光太昏暗,白凤看到墨鸦那双如琥珀般动人的眼睛里,竟有细微的水光。
白凤忙闭上眼睛,喉头发紧不敢出声,又过了好一会,才又听见零件卡合的声音,而墨鸦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和之前没有任何不同。
“你不能骑马,瘸着腿会掉队,明天你就不要去了,休息吧。”
白凤把脸埋进枕头,闷闷的嗯了一声。
八十六
夏季的天,明的总是太早。墨鸦出门的时候白凤在门口目送,一扭头就瞥见了一线曙光。
半天光阴糊里糊涂过去,今年的演武会说不上有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墨鸦规规矩矩的守在侍卫统领的位置上,眼睛看着比武的各个方台,心思早已跑到了海角天边。他们的将军倒是看的津津有味,说这些小辈的刺客武艺不错。
这话让就在将军身边侍卫的鹰隼欣喜不已,连忙下跪拜谢。将军心里得意,似乎为了显示自己评判不假,将军向在场的各个不同职层的统领许了赏:台上有看的顺眼的直接领走作个副手,也让小孩子们见见风雨,早点成为锋利的兵器。
不过这些人又是多高的眼界儿,寻常的本事本就不能入他们眼中,何况又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将军的面子没法不照拂,只夜幕里几个下层的小统领点名了几个孩子,孩子们知道副手比之前的地位好些,便也乐意。但如此寥寥,将军自觉威严有损,又不好发作。最终半命令半赏赐的许他们半年里为自己找个副手。
实在找不到呢?过去半年了谁还记得这层面子问题。
间隙的时候,花狸猫凑到墨鸦身边来,掐着把阴柔的女人声音大大方方的向他讨酒钱。
墨鸦也不多废话,直接与他约了城北小酒家,与那紫兰轩相距甚远。
不过这种平庸萧条的小地方,也没资格与那大名鼎鼎的新秀相提并论。但显然花狸毫不在意这请客地点的不入流,只要酒香,人够豪爽,足矣。加上不请自来的鹦歌,着实是场欢宴。
“你们两个,先把正事说完再喝。“鹦歌捏着酒盏笑劝,毫无以身作则的样子。她的视线从二人身上扫过,实则内心满是感慨。
他们是同一批的刺客。昔日同僚或死或离或不知所踪,时光滔滔筛选泥沙,能停聚片刻实属天赐。或许他们不曾深交,但毕竟同是过去的见证,就如同这陈旧的小楼。
当然,交换情报才是此行正事。
“公子韩非已从桑海启程?”
墨鸦轻轻点磕木桌,若有所思,甩出这条消息的千面一笑了之,不肯再多提。鹦歌瞟了墨鸦一眼,欲言又止,末了释然自酌。
后来,他们胡聊海谈扯到了自己的徒弟。
“乌鸦,让我说呀,你就让白凤跟着你,我听小千儿说这小子受了伤,你舍得他再往外跑?“
“有什么舍不得的,小鹂都没让鹦歌儿娇养,白凤这混小子怎么就这么好命?“
“鹦哥那是一般人吗?是不是呀,鹦哥哥~“
“快滚。”
……
隔天傍晚墨鸦回去的时候,白凤还在他那儿,他正懒洋洋的垮立在屋檐上晒着毫无意义的太阳。墨鸦揣着胳膊倚在院子大门上,歪着头望了他一会,白凤弹弹肩头的白羽,低头向他一乐。
“是不是发现我特别帅?”
“还不算丑。”
“切……”
“你是愿意回来跟着我,还是愿意继续在暗部?”
白凤诧异,忙不迭从屋檐上面跃下凑到近前。墨鸦瞧着他除了落地的时候轻微趔趄一下,完全看不出来腿是新接好的。墨鸦撇撇嘴,就这么点伤,前几天装的跟孙子一样。哼,也没准是白凤厉害呢?单腿独飞,天下无敌。
白凤则忽略了墨鸦那讥诮的目光,厚着张俊脸继续刚才的话题。“跟着你是怎么说?继续在暗部又怎么讲?”
墨鸦伸手作势要赏他个爆栗,白凤躲了,墨鸦便叉了腰换成一副看傻瓜的嘴脸。
“这都要我解释。”
“喂,明明是你什么都没说清啊。”
“我正缺个副手,谁都行。”
“哈?“
白凤眨巴眨巴眼睛,反应过来后略一思索,嘴角噙上狡黠。
“那我可得考虑考虑。”
墨鸦无所谓的拖长了语气。
“随你,只是提醒你一句,你前面可有很多人排队。”
八十七
不论其中是怎么怎么曲折,如何如何迂回,年纪轻轻的白凤终归是做了侍卫统领墨鸦的副手,叫将军府里不少人眼热。
谁都知道墨鸦大人是将军的得力下属,深得将军信任,尚未弱冠便是身兼重任。且这位并不是什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虽见不着他执行任务的神勇,将军府的众人却皆是见过其御风登高的风采,真如闲庭信步,叫人叹一声实乃高手。府内的杀手刺客们听说墨鸦收了个毛头小子作副手,不知内情的人不由闲话,连带着仆役老嬷也交声议论。白凤又不是耳聋目瞎,他听烦了,就以比墨鸦更嚣张的姿态抢着飞上了雀阁尖顶,让质疑他的人哑口无言,连将军也点头不语。墨鸦的轻功本就惊世骇俗,这样的人物如今又出了一个,一身白衣眩的人眼痛,虽不知他杀人手段几何,轻功却是一等一。
夜幕白凤的名声就是从此时渐渐盛起。最开始出名是因为墨鸦的缘故,白凤撇撇嘴,也只好把那点介意扔到了脑后。
两人之前相处的久,如今再次碰面,墨鸦总是不自觉随了老路,老想把小孩子撂一边他好自己忙去。往往是前脚刚迈出去,想起来缺个人,扭头叫他跟上。
巡府算是小事,毕竟敢惹将军的人一巴掌数的过来,外面小蚂蚁虽多却不值得在意。有时候墨鸦就把差事扔给他,自己去找个太阳地睡觉。白凤也不废话,他前天傍晚见墨鸦离去匆匆,猜得出墨鸦昨夜任务没得上休息。不过他掐着换班的点儿,一结束就落到了墨鸦睡觉的那块屋檐,墨鸦慢悠悠睁开眼睛,瞧着他只觉得好笑。
“起来,比一次。”
“这次你又拿什么输给我。”
“这次我不会输的。”
“你这话每天都要说一次。”
白凤硬厚着脸皮继续磨,之前他能抢飞上雀阁,显然是墨鸦放了水的,这叫他怎能服气。却不想之后再约着比试,竟一次也没赢过,少年要强好胜,怎么也不肯将此事略过。
“嗯,今天就和你比一次,但是不管输赢,一会你小子都得跟我去任务。”
“那当然,输了是我自己的缘故。”
白凤只见墨鸦恍惚笑了笑,下一瞬已是拔地而起向西掠去,连句召呼都不曾留下,白凤一跺脚紧追其后,才发现夕阳平射的刺眼。
白凤直想骂这乌鸦怎么挑这破方向,又怕一张口乱了调息,只得化愤愤为动力。
八十八
他们从将军府蹿出来,于市井街巷中飞檐走壁,不多时就出了城。夕阳没入山坳,只留残光的时候,白凤瞧见前面的墨鸦收势落在了一块大青石上,显然是他又输了。白凤不曾想过耍赖,因此眉头只是一皱,便也安安稳稳的落在了墨鸦身边。
“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墨鸦互揣了双臂,望着他们来时的城郭,把他们的任务念了一遍。
白凤不解。
“任务说拔去李家老小,为什么又说活捉一名少女,难道是将军看上了她,李家不肯?”
“这少女并非李家之人。她本姓张,和咱门的相国大人是远了又远不知道远到哪里去的远亲。”墨鸦阴阳怪调的拖着长声,然而这幽默并不能使他们这沉闷的气氛活泼起来,他摇摇头继续往下讲。“她偷了将军的东西,一路逃进了李家,那李家为了莫须有的面子,包庇了她。”
“她偷了什么东西?我怎么不知道将军府失窃了。”
“这个嘛,就不是你该问的问题了。”
“那,现在?”
“黑透了再去,我比较习惯。”
夜半三更。
人命如草芥,杀手若快镰,不过眨眼的事,李家走廊上十数名打着呵欠犯困的家丁便浑浑噩噩入了黄泉,见了鬼差尚不知死,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被杀。“也许无知的死去,也算一种幸运。”白凤在心中暗道。眼下他们正立在大堂之上,对面是面色惊惧抖如筛糠的李大人,这位大人已是瘫坐在地,言语不能。而在他身后,是一位面带英气的二八女子,这女子正欲上前,一个尚年幼的小丫鬟却张开胳膊拦在了她身前。
“要动小姐,就先杀了我!”
白凤的眼光闪了几闪,将视线投向墨鸦。大堂里烛火跳跃,仿佛墨鸦脸色的表情也随着光线的明暗发生了变化。
白凤听到了一声轻笑,这笑声极淡,淡到像一声叹。他再看时,只见那李大人面容扭曲,双手乱抓,咽喉处扎着根黑羽,喉咙里嗝吱吱的响,只有出气,再没有进气。
小丫鬟脸色煞白,就要瘫倒,张小姐身子一僵,晶亮的眸子凝了寒霜,墨鸦好似没瞧见这两人的反应,慢悠悠说道:“张姑娘,将军要见你。另外,那枚信物,你最好是现在就交给我。”
“你做梦!”
墨鸦不置可否,他只是一步步的向两女靠近,一把扯住那小丫头扔给了身后的白凤,小丫头不会武功,直接摔在了白凤脚边。
“她这么护着你,你要是肯配合,说不定我还能放过她。”
张小姐听闻这话,脸上却是忧色重重,欲言又止。墨鸦仍是笑眯眯的和善样子,白凤心里却阵阵发寒,他清楚极了,就算张小姐老老实实交出东西,墨鸦也是不会放过小丫鬟的。
小丫头忽的一伸手往嘴里塞了什么东西。
白凤俯身一摸,登时懊悔自己的大意,没有及时控制住这小丫头的动作,叫她把重要物什吞了下去。正不知所措,墨鸦已是把张小姐制住捆缚,走了回来。
“傻丫头!”张小姐哭喊一声。
“你看见她吞下去的是什么?”
“像是枚玉石,指甲大。”
“正是这东西。”
小丫头情急之下脑子糊涂,她怎能考虑到自己这翻动作岂能逃过杀手眼睛,她自认把小姐托付的重要东西放到了好地方,她刚噎过气来,还不待明白,便是两眼一黑,再没有知觉。她脖子上的大窟窿里喷出血来,溅湿了墨鸦的肩羽。
白凤惊诧,“你这是做什么?!”
“本来也是要死的。”
白凤哑住。
“你出去吧。”
白凤木然走到门外,很多声音刺进了耳朵,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又觉得没必要在意。
“畜生!你住手!……傻丫头……呜……”
他还听见利器隔进肉体的钝响,血水泥泞的滋滋声,还听到一声轻轻的金玉碰撞之声。
他一拳砸在了廊柱上,俊脸僵硬的像茅厕里的臭石头。
八十九
第二天,白凤立在角楼檐上,远远望见那张小姐被送进了雀阁。墨鸦紧跟着侍卫从将军的议事厅出来,立在廊下一片儿清风地里,望向雀阁方向自言自语。
“样貌八分有余,聪明也有一分,只差了分运气。”
隔了几天,另有一位美人在仆妇的簇拥下走进了雀阁,她进门的时候正撞上几人抬着一具女子尸体出去,惊得花容失色。
白凤仍听从墨鸦的命令执行任务,闲暇时仍喜与之比较轻功。在外人看来或许无聊,但于当事人而言并非如此。墨鸦再了解不过,他亦曾年少,大抵知晓那一场场比试意味着什么,但是他又常常生出不确定来。
“也或许我根本不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墨鸦暗道。
在他眼前,白衣少年立在街巷之上的民宅屋顶,望着一只只飞鸟向如血夕阳振翅而去。墨鸦瞧着那背影,思绪竟飘飘悠悠回想到很久之前,那时候白凤还是个小孩子,身高仅仅到他腰,一伸手就能按住头揉乱稀罕色的头发。他刚收下白凤的时候,迟迟不肯给他定下名字,十七十七的叫了很久。想到这的墨鸦突然笑了一声,那时的他自己尚且是个朝不保夕的小家伙,能不能活下去还两说。在领收徒弟之前,墨鸦也是跟着一位师父的,他仍能记得那汉子眉梢的疤痕,记得那汉子扭曲却真诚的笑容,也清晰的记得他是在哪里埋葬了师父染血的遗物。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忆起这些旧事来,仿佛一个老人。他明明年轻的很,刚刚二十岁的年纪,只不过是睡得觉少了点,不至于比同龄人多算出多少日子。他回忆起白凤刚来时的那会儿,他是有一次机会摆脱这种日子的。那次他被铁鹰逼出了将军府,少年意气用事铁了心的不回来,直到被红鸾找上门来才认真思考去留。
为什么留下呢,仅仅是因为不高的几分胜算吗,明明九死一生的事已是寻常。是不甘心么,不甘心徒有本领却草草收场,还是不放心,不放心将军府里寥寥的知己?可不管他当初如何思量,却没人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了。好在结果不错,他回来后安安稳稳的当差,拖拉着一个小孩子把几年的日子一点点的过了下去。白凤幼时小小的影子仿佛还在墨鸦眼前,小孩子咬着牙在墙下一跳又一跳,一跳比一跳远,一跳比一跳高,突然就翻上了墙头,看向他的时候也不用费力仰头了。
“你在想什么?”
少年清脆的声音突兀,生生打断了墨鸦的胡思乱想,他挑眼去看白凤,少年俊朗傲然的样子合着夕阳余晖落在眼里扎的厉害。白凤身上藏着隐隐的戾气,不是人见人怕的显眼,而是只有他们杀手才有的感受。墨鸦能察觉到白凤心中藏着很多想法,然而白凤本人可能也理不出他自己在怨恨着什么。
不应该是这样……
可又应该是哪样呢?少年依旧是一身白衣端的潇洒,看上去不正常的反而是频频发呆的墨鸦。
“喂,你怎么了。”
墨鸦扬起了唇角,摇摇头。
“难不成你是在担心以后和我比试的时候会输了?哈,今天我可是只差一尺就超过你了。”
“有了这一尺,就会有下一尺,如果刚才还继续的话,你就追不上我的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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