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好明白一件事,就算你为了这些无谓的事情死了,其他人不会有任何改变。”
男孩还想再反驳些什么,却猛然发觉一件事,他刚才是说其他人,包括墨鸦本人。
连他都不会在乎吗……
墨鸦本想说教够了就解开男孩的穴道,然而这小子刚刚的态度实在让他窝火,自己没什么本事还操心起别人来了。
“你今天就哑着吧。”墨衣少年这话带气,然而尾音却有一分得意的成分,大概是他觉得这样的惩罚能让男孩吃瘪,而男孩气鼓鼓的包子脸更印证了他的想法。小不点一转身就回了自己以前的房间不再出来。
墨鸦轻哼一声,悠然熄灯走近自己床榻,心道让他自己一个人憋着去吧。
不过……他说的其实是对的。墨鸦合上眼睛无声叹了口气,他明白男孩的想法,但他更明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那么就绝对不能再去想这些是正确的。
万籁俱寂,刺客也能安心入眠。
但是西屋床板上哑着的男孩怎么也不能平复下心情老实睡觉。
他在想他做错了么,那只乌鸦到底是不是在生气。而事实上他更多的是在害怕,他只要一想到墨鸦最后那句话,后脖颈子就发凉,头皮一阵鸡皮疙瘩。
是就算死了,其他人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人的生存意义何在?
男孩禁不住去想假如自己死了,会不会有人肯花心思注意到他死了这件事。
大概只有墨鸦。
墨鸦是好好对他的,训练之余总是带给他惊喜。除了今夜,少年从未苛责轻视过他,男孩甚至把他当了亲人的存在。如果连这样的墨鸦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了……男孩的恐惧在这一刻变得清晰,像一条能够吞噬人的巨蟒盘踞在心头,他在害怕失去。
但凡风吹草动,优秀的刺客一定会发觉。黑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小黑影从西屋的床上摸下来借着星光径直摸到了刺客门口。
从睡眠惊醒的墨鸦待反应过来精神一松,变得有些头疼,拿眼前的小黑影没辙。
“有要紧事必须说?”
黑影点点头。
“你最好是有要紧事,不然……”指如急电,男孩骤觉喉舌一松。
细小嘶哑的声音让墨鸦怀疑自己幻听,他揉揉脸颊让自己再清醒几分。
“你说什么?”
男孩在他的注视下把藏在背后的枕头扔上床,自顾自爬进去坐好。
“我说,对不起。”夜色下变得深蓝的眸子里蕴含着点点星光,漂亮的不像凡人。
墨鸦盯着这双美丽的眼睛发了呆,半晌才笑一声。
“我真是好脾气,你一句话就得让出半张床。”
“……”男孩缩了缩,表明自己占的地方根本不大。
“我那些话,你懂了么。”
“将来我会再思考的,现在姑且你对。”
嘶,这是什么态度。墨鸦忍住把这小子揪起来揍的冲动。
也罢,还是个小孩子呢,什么都不懂。
将来总会明白的,言语永远比不上实际的教训来的深刻明白。
快些长吧,墨鸦喃喃。
男孩听到了这句几乎无声的话,实际上他自己也这样希望。
二十五
正日子那天墨鸦把男孩提溜起来时天上星斗还没下去,男孩揉着惺忪睡眼,不懂墨鸦为何叫他这么早起来。
“为了告诉你规矩,省的昨日说了今儿又忘了。”
墨鸦把比武的流程安排和观看时候要注意的事项一条条说给他,滔滔不绝直说到了天光大亮。男孩露出诧异的表情,好像不认得眼前的墨鸦似得。
“别这样看着我,你以为我愿意讲么。”
演武持续两天,地点在郊外一处开阔平地,四周都用看不到边儿的栅栏围起来,足有将军府那么大了。这块平整肥沃的土地只为将军演武之用,实在是浪费,然而谁都不敢提出来,生怕惹怒了这位有权有势的贵人。
“我再强调一遍……”
“我在那里不说话。”男孩急急抢了这句,把墨鸦堵在那里,少年这话就没能说出口。墨鸦瞧着男孩噘着嘴明显是在赌气的样子不觉好笑,忍不住抬手揉乱那一头短毛。
“我是为你好,小子。”
演武会持续两天,今日正午开始,明日正午结束,将军会在开始时到场看一看,接下来便随心所欲,或者接着观看,或者带上侍卫去附近深林狩猎,无论如何都是他一人的意思。不过第二日决赛将军是一定会回来的。中间夜里将军会扎营在赛场外,按习惯宴请一些朝堂上的官员。至于对请来的这些人是威慑还是拉拢,则不是这些刺客应该关心的问题,他们只需听从命令,监听暗杀什么都作,戏也要会演。
将军和侍卫要正午才到,他们这些小人物必须在将军来前准备好一切,即使墨鸦这次不在参赛名单内,也不敢有一分的大意。
晴空万里,韩都的天空连个云彩丝儿都没有。
男孩跟着墨鸦一路穿过前后不知多少院子,一直来到将军府气派的正门口。门口外挤着很多人,他在高高的台阶上看到穿着兵甲的侍卫,紧衣束发的死士,还有许多妇人与小丫头,他知道这些是来伺候这位从未谋面的将军的。还有各种物资混杂在队伍里面。人虽多,队伍也因刚开始排序而杂乱无章,但是大家都很安静,生怕乱起来惊动了将军,只有暗部头领和侍卫头领在呼喝指挥。前面的少年向他伸出手,他抓紧,墨鸦便带着他走进将军府前混乱的人群,在人缝之间缓慢穿行,男孩个子矮,看不到队伍的形状,只能跟在少年身后亦步亦趋。他被日光下的铠甲晃疼过眼睛,也差点被笼子里的鸡啄了衣服,女人的脂粉气与男人的汗臭味混合着乱七八糟的味道让人晕晕乎乎。他看不到头顶上人们的表情,也不想去看。
待到了四周开阔,空气可以流通之处,他听到了马的响鼻喘气声,再定睛一看,自己显然是处在前头一个小队伍里,那日见过的刺客大多都在,其中几个人和自己身前的墨鸦开着玩笑,关系很不错似的。未成熟如他的小刺客们则一言不发的等在原地,没有师父的允许不敢轻易开口说话。马夫把边上一溜骏马牵过来,将缰绳交到了刺客的手中。
刺客们纷纷翻身上马,他们身份比其他人尊贵些。孩子们则要跟在他们后面,所幸路不是很长。和其他孩子在一处的男孩见立在马下的墨鸦握着缰绳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带着几分安慰的意思。男孩点点头,让那少年放下心来。
队伍还没有开动。灿灿日光照下来把周围景物的颜色变得鲜活。枣红马精神抖擞,墨衣少年身姿轻盈,翻上去的时候衣摆也甩的好看,无话的男孩就望着墨鸦与边上的同僚小声交谈,少年在马背上挺直的脊梁映在他和头顶天空一样蓝的眼睛里,少年遥远的侧脸在墨纹的遮掩下依旧出色,表情也永远镇定悠闲。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墨鸦才是他们这些人的统领。
而实际上,就算他做了这些人的统领,他也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
二十六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到了安营扎寨处又是一阵忙乱,帐篷都扎在栅栏边上,空旷场地里面搭了三个比武台与一圈看台。比台两小一大,今天比试只用小的,两台同比免得某些场次无趣。看台最好的位置是将军的,华美宽大视角又高,旁人的座位一等一等降了下去,到孩子们这里便只有站着,或者向土地上一坐。男孩和其他孩子被刺客们赶到了不碍事的地方便没人来搭理他们了。
这个地方就是他们观看比武时该呆的地方。待遇还没糟到极点,头顶有个布棚子遮着日光。这时候孩子们便忍不住小声的聊起天来,难得出来放风,有几个孩子兴奋的眼睛里都发了光,不知是被师父怎么样的封闭训练。
男孩听着旁边孩子的叽叽喳喳也不插话,他的眼睛盯着场上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物。看上去混乱,实际上大家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在统领的安排下一项项准备好。墨鸦也混在这样的人群里,男孩时不时能看见他。
“咦?你师父要做什么?”小鹂戳戳不知何时愣了神的男孩,指指看台附近。男孩顺着望过去,乍看下还没认出来这是墨鸦。出门的时候他还是一身黑,怎么现在换了红衣服?再仔细看去才看明白墨鸦肩头披着一段折了几折的红绸,中间还系了一团做成花球型。他身边还有两个人,少年将红段从肩头摘下来,把头尾分别交到两人手中,他自己单手拿着那团花球。
“挂上去。”千面阴气的声音从背后幽幽响起,把俩孩子吓了一跳。
“挂哪里?给看台四周围上?”小鹂眯着眼睛瞧,中央看台的台面离地比个成年人还高,四角上各有一根篝火柱子,这柱子又算两个成年人高。在看台旁边不远紧挨着一根旗杆,则又比这高上不止一倍,足有六七丈高了。
千面摇摇手指,“挂那杆上。”
“那么高?这要怎么挂。”女孩有几分不信,她拍拍男孩,“你说呢?”
男孩粗粗看一眼,只冒出来一句。
“不高。”
这回诧异的不光小鹂,其他孩子也听见围了过来。刺客们的轻功都不赖,每日高来高去他们早就见惯。可这旗杆光秃秃滑溜溜没什么蹬踏物,还能一步跃上去?没见过一下子窜那么高的人。
“难不成搬梯子爬上去?”有个孩子小声笑,旁边就有人堵他。
“你笑什么,你师父上的去?”
“哼。”
……
男孩皱皱眉头,心里也丢了点底气。他知道墨鸦飞的高,不过那多是借着地势累次踩踏积聚的高度,这种场景他从来没见过,毕竟谁没事闲的原地蹦高啊?
墨鸦不知道孩子这边的事情,此时他心里也在发闷。这红布就为了提神好看没什么大用,往年就随便缠在看台四周,今年不知是谁提出来的主意非要高高挂在旗杆上,梯子坏了,旗杆上的绳子不知道又被谁弄没,射箭好手刚巧不巧出了任务没法帮忙。负责这事的侍卫统领略一思索就跑来刺客这边直接把他拎了出来。
知道你小子轻功好,这事交给你。
面对长官的要求,墨鸦笑着应下。被人在明面上使了拌子,偏偏自己还推不得,他心里已不知道骂了背后搞鬼的人多少遍。
二十七
仰头目测旗杆高度,墨鸦腹诽就算是只鸟,也做不到原地冲天,除非那些机关家族捣鼓的稀奇玩意。如果借着那边的擂台分几次跳上去……墨鸦唇角一勾,这可丢面子。
花球拿在使不上力的左手,右手手指屈伸,一枚黑羽凭空出现在指尖。羽毛柔软,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着尾翼,墨衣少年将黑羽捻在手里不经意的打量着,如果有人在他身边仔细看去会发现这羽毛渐渐变得坚硬挺直,被灌注了内力的羽毛如修长锋利的竹叶飞镖。少年眸光一转,一丝光华在深色的瞳孔中转瞬即逝,手指轻抖,如变戏法,手里的黑色消失的无影无踪。而旗杆中路处却多了截异物,那羽毛竟然有一半没入了坚实的硬木中!尾翼被风一吹便恢复了软塌塌的样子,让人怎么也想不到这么柔软的东西能插进硬木里。 这短短一瞬间的动作里面着实讲究手法技巧,灌注进羽毛的内力少一分便扎不进去,多一份恐怕连这旗杆都得断折。而单纯向这种柔软里灌注内力本身就是令高手头疼的问题,摘叶飞花皆可伤人哪那么容易练就,每片叶子形状各异,需要把握的力道也各有不同,墨鸦使用的此种羽毛较之树叶更加脆弱,想要保持刚而不折难上加难。他抬头瞧了一眼那半截露在外面完好无损的黑羽,暗自吐出口气。
这黑乌鸦又进步了啊。靠在擂台边上的鹦歌无所谓的摆摆手,那手里正夹着一把银针。看来是白担心了,要是贸然出手相助指不定被乌鸦笑成什么样子。与他相较,在运用武器的方面到底是落了下风。
鹦歌这样想,旁人也会这样想。自墨鸦被侍卫统领叫出去,同行刺客大多暗中注意着他这边的动静。见他接到这样棘手的任务打算就当看个笑话玩,谁想到现在,仅仅一枚无足轻重的羽毛,竟令他们心凉了下去。
这些年轻的刺客通过考核以前常一起出任务,墨鸦偶尔抱怨,带着飞镖银针匕首这些金属太重,影响轻功。他们憋着笑,跟他说你想个别的武器来。那会儿墨鸦捏着下巴,好像真在琢磨什么轻东西能拿来用。
你用头发吧,用的时候就薅一根下来。
不错。墨鸦说着,甩手一枚铁镖,那人一躲,铁镖贴着脸颊擦过去削掉那人一缕头发。
大家在夜色中笑得放纵,血淋淋的胜利品就在他们手中,此时竟也变得没那么可怖。
那之后再见面,时不时有人问他找到什么新玩意儿没,墨鸦只是摇头,道一句太难了。久而久之便没人再上心这个事。直到最终的考核通过,大家再难一起执行命令,几次匆匆擦肩的功夫见他把肩上的羽毛揪下来放在指间把玩也没多想,不曾想今天……看他的使用程度,显然可用作暗器无疑。这乌鸦,不知不觉竟把他们都比了下去。
刺客们闭紧嘴巴把所有的想法隐藏在心里,转过头去重新忙自己的事情,接下来的画面他们不用看已经知晓,这只乌鸦有了踏物还能飞不上去么。
孩子们离得远,关注点恰好相反。他们看不清墨鸦射出去一只黑羽的动作,只见墨鸦足下一点轻身而起,墨色的身影灵巧轻盈,红锻随着他的腾跃上升延展飘飞。半空中如有神助,再次登空而上,转瞬间墨鸦已单足立在细窄的木杆顶部。有风将他的衣摆吹起,浓烈的红与黑冲突而又交织,掩映着他邪魅的眉眼与纤细有力的身姿。虽然有风,脚下地方又小,他却稳稳当当的融在一片空旷的晴天烈阳中,说不出的耀眼夺目,似乎天地间的色彩都涌到他那里去了,旁人再算不得什么。
布棚下的孩子们已经看呆,傻傻回不过神。没有人说话,在沉寂中,男孩生出来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怎么努力都追不上这只乌鸦了。但是这个想法很快便被他压了下去,他直觉自己不该这样想。
远处吩咐手下人办事的侍卫统领也看到了这一幕,即便平日里巡逻见过墨鸦那漂亮的轻功,此时也不由得嘟囔一声,这小子真不错。
二十八
日头偏转,脚下影子越来越短。所有人将手中活计结束,聚集到赛场大开的栅栏门恭候将军到来。
这是男孩第一次见到别人要他衷心服从的将军,印象着实不怎么样。泥土地被太阳晒得灼热,膝盖被小石子硌的生疼。黑压压跪着许多人,他们在中间一排,紧挨着他们靠前的师父。燥热气味在无形中升腾,男孩悄悄前倾,眼前的墨衣少年今早拖出药箱上过药,那清苦的草药味此时也淡的闻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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