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不知多久,远处终于有了动静。一片招摇旗帜堆积如云,除却两个年轻侍卫引路,一马当先的是他们威武骄傲的将军,面相透出几分凶狠,鲜红披风招展,盔甲泛着金光,跨下精壮宝马与将军本人一样精甲良具。紧跟将军左右护卫的是衣着一青一红两名杀手,正是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刺客红鸾青鹤,他们是连暗部也支配不动的一等人物,谁也不知道将军手下究竟养着多少这样的人。大队护卫人马跟随在后面,不是他们不尽心所以跟在后面,只是将军向来自负,惯于在前展露气派。
侍卫统领与暗部老主事在迎接队伍前方,首先迎上去。远处对话往来他们听不清,男孩小心翼翼从人缝之间去看马上的将军。
很威风,也很不怎么样。男孩以前在饥寒交迫中流浪,但他宁可那样也不愿被抓进训练营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他知道他们一切苦难的根源来由就是这个人,可笑的是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却一遍一遍重复着他们是忠实于将军的。他遥遥看去,这个所谓的将军长相倒配的上他在他心中的印象,凶狠而狂妄,令人胆寒畏惧。
墨鸦似是察觉到男孩的不对劲,他低垂的脸上无甚表情,眼中却带了些无奈的情绪。两位统领交代完毕,将军催动马匹,慢悠悠地从道路中间没人跪拜的地方招摇而过,视线漫不经心扫过恭敬卑微的手下和仆人。路过刺客这一块儿时,墨鸦心中没由来一紧,仿佛他能未卜先知,将军竟真的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渗人犀利的目光从他们头顶扫过,所有人都捏了把汗,不知这喜怒无常的将军又发现了什么。墨鸦不动痕迹的挺直些身子,把男孩的目光彻底挡住。男孩在那瞬间反应过来这是对他的提醒,赶忙收回有几分偏斜偷溜出去的目光,把头垂的更低,干净的蓝紫短发尖梢碰到地面粘上尘土。他恨,却无可奈何,就像从前他不肯认错,他的理智却在告诉他墨鸦的说教是正确的。
将军的视线在他们那里停了一会,像是发觉了这点小动静,可他一点表示都没有又让人觉得他并没有看到。不久,将军眯起眼睛转开,落在了队头。
“去年这个位置,哼!”
他身边的红鸾赶紧向前半步,不近不远的距离保持的刚刚好,即便是他也不敢直接对上将军严苛凶恶的目光。
“今日已查到那逆徒的下落,请将军放心。”
“要是再叫本将军失望……”
“属下不敢。”
“现在的暗部,是谁做事?”
“……暂时空缺,请将军定夺。”这次回话的是与侍卫统领一起去迎将军的暗部头领,也就是暗部的老主事。老主事不老,他本是与红鸾青鹤并列的等级,却留在暗部掌管事物,指引原主事鬼鹰和他的两个副手。墨鸦心里琢磨这人一定与红鸾有私底下的交易,不然构陷鬼鹰的罪证哪有那么真实。
“这次演武是个机会,你们也上去试试人。本将军的猎鹰,一定是天下最好的猎鹰。”将军哈哈长笑,临走之际想起来什么,随口问道。
“那个告发他的刺客呢?”
墨鸦心头一凛,在老主事示意下起身行礼。老主事低声向将军解释,说墨鸦伤病未愈,不在此次比武名单中。
将军有几分不快,然而墨鸦在他面前表现的恭敬有加,实在挑不出错,况且他是揭发叛逆的功臣,将军不便发作。
“墨鸦?”
“属下在。”
“嗯。”
淡漠冰冷的目光放佛他面前的人只不过是个工具,其实也对,他从来只养锋利好用的工具。姬姓将军调转马头,大队人马继续前行。
退回去的墨鸦心知刚才到底是触怒了将军,一个有伤不能作战的刺客要来何用,然而他又能怎么样呢?若不是冒险与红鸾做了这笔交易,现在的他早不知道埋在哪个坟头了。
唯一值得他仔细琢磨的是红鸾与老主事的态度,当初红鸾留他性命,那暗语必是要他顶替鬼鹰为他做事,而刚才老主事的态度又像是帮着自己……
比武很快开始,初赛向来无趣,将军象征性的待了一阵便招来侍从去附近深林狩猎。将军离开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觉得现在头顶的太阳才真正像个太阳,至于刚才?和乌云遮了没两样。
墨鸦没有比赛场次,倒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他瞅了一会台上的比试,发觉没有将军的观看大家就只是做个样子,手下都留了情面。他又向孩子们的布棚子张望,见孩子们也兴致缺缺,而男孩混在一群打瞌睡的孩子里,原本脸侧翘起来的短毛都蔫了下去。墨鸦好笑,过去把他拽到了没人的帐篷背后。
“我带你去玩,怎么样?”
男孩心说你自己想溜出去玩就直说,何必用这么个理由,但他确实无聊的紧,不多计较就点头应了下来。
二十九
古木巨树遮天蔽日,阴风习习,杂草丛生的林中看不出道路。墨鸦嘴角叼着根儿细长的绿草管儿,一步步悠闲的和蜗牛爬似得。
“甜的,当真不要?”
他手中还握着一把那种绿草,伸到男孩眼前晃晃,那神情姿态放佛是在逗小猫。男孩白他一眼,终是在对方得意的眼神中用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抽了一根咬到嘴里。
甜滋滋的汁液,带着点属于自然的生涩一点点润进舌头,对于从没吃过糖食的孩子诱惑极大。男孩下意识的低头去寻这种草。墨鸦实在没憋住笑,把手里剩下的草管儿都塞到他怀里。男孩有几分尴尬,为了转移话题只好随口扯了个问题,而这个问题也确实是他想问的。
“不会撞见他们么?”
“不会,”墨鸦打了个响亮的呼哨,放肆的声音向林中传去,惊飞一窝鸟雀。“中间隔着山头呢。”
这片无际的森林中有一条连绵不绝的小山脉,山峰不算高,大概只能算得上土丘。这些一座接一座的小山把林子分成南北两处。将军他们去的是南边,那边日光充足,植物茂盛野兽遍布,再加上马匹翻山不易,所以狩猎队伍从不来北面。墨鸦带着男孩来这边,燥热的天气里这边反而凉爽的发冷。
林中并不安静,他们一停下讲话,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就凸显出来,尖锐,低沉,长而悠扬,短而急促,清脆,刺耳,凡是人能想到的声音这里都有,男孩听着,眼睛里流露出几分新奇和茫然,时不时小声问墨鸦那些都是什么。墨鸦踢着脚下的藤蔓,像是有前进的方向又像是无目的闲逛。男孩问,他也肯答。
“听上去有喜鹊,老毛,响虫,还有……”
其实男孩分不清他口中说的那些东西,待墨鸦察觉到这一点,也只好笑笑,叫他看见实物再来问他。男孩便指那些他能看到的鸟雀,墨鸦好几次头都不抬就讲出名字,不过也仅限于名字,其他的一点也不和他多说,似乎是在想着自己的事情。过了很久他才发现,这一路认来认去有两种同色的鸟,男孩总是认成一种。
“这俩不一样,”墨鸦也不知道自己和他较什么劲,停下来使劲揉着男孩的头,“你仔细瞧爪子……小子低头!”
男孩条件反射的一缩脖子,恍惚间墨鸦的手臂飞快的从他头顶擦过,他再回神,赫然看到墨鸦那手里捏着一条犹在扭曲挣动的小花蛇,这小花蛇拉开的长度比他身高还略长,和他手臂差不多粗细,想来刚才是跟在他后面要窜起来咬人却被墨鸦发觉了。
“啧,这不开眼的。”墨鸦没好气的甩动手腕耍着那蛇,“小子你饿不饿?”
“……啊?”
当男孩咬着焦香的蛇肉时,他那点疑问被嘴里鲜美的滋味冲的烟消云散。他们蹲在林中一条小溪边的石块上生火,小溪两岸尽是这种又大又干净的平整石块,小溪的源头很近,是一个小潭子,潭子上方一人高处的石壁上有个泉口,源源不断流出清冽的水来。水波在潭子里荡着,向外溢出,顺着水道欢乐的奔向远处。
刚刚墨鸦用随身匕首在溪边处理了那蛇,男孩费了好大劲才把潮湿的树枝点燃。他啃着墨鸦递过来串在细树枝上的熟肉,好奇的看着墨鸦把一个小竹筒子里的东西撒在犹在串烤的生肉上,他记得以前那些教官们也用这个,却从来不知道是这样的好味道。
“是不是很有趣?连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却惦记着这种小事。”
男孩咀嚼着嘴里的蛇肉,没有回话,眼神却不自然起来。墨鸦盯着他的眼睛,心如明镜却没再戳穿,反而慢慢说起别的,听上去很像为他开脱可实际上又不是那么回事。
“有次鬼鹰出远差,刚到城门又回来了,就因为记起这个没拿。”墨鸦随手颠倒着那个装调味盐的小竹管儿,语气是与内容完全违背的平静,男孩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在和自己说话,那话中仿佛带着点惆怅的意思。
“这事已过去三年,他现在可不会这样。”
墨鸦眼神一转,瞧着在男孩脚边悄无声息落下来的小白团,唇角带笑。
“这小东西认识你?”
三十
男孩低头一看,他脚边落着连一只巴掌大小都不到的小白鸟,毛茸茸的圆脑袋歪着,乌黑发亮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他手中的食物,小巧嫩黄的喙微微开合,竟像人馋食一样。通体雪白无杂色,三根翎子长尾巴……
“你不在的那阵,在悬崖上总能看见它。”
“有意思,不怕人。”墨鸦显然很感兴趣,他把仍串在树枝上的肉取下来向鸟儿递过去,见那鸟愉悦短促的鸣叫一声张口便咬,心思一动将树枝抽回,那白鸟便咬了空,抬起小胖脑袋用溜圆小眼瞪他,头上翎子晃悠着,神气而可爱。
“原来你那天晚上问我凤鸟,是因为看到了这小东西。”墨鸦犹举着食物逗那小鸟,小白鸟气鼓鼓的直接去啄少年的手,墨鸦手一缩便躲了过去,想想还是把肉扔给了它。
“脾气挺大。”
男孩挑眉,他其实很想说墨鸦刚才的行径幼稚,简直像个小孩。
“这没出息的馋鸟,怎么会是传说中的凤凰,也许他们都叫错了。”
墨鸦没听见男孩的心声,他自言自语。那正在啄食的鸟儿似是能懂他的话,低下头似有几分羞愧,接着狠狠一划拉爪子把肉踢一边去了,煽动两下纯白翅膀升空,在他们头顶盘旋圈出优美的弧线,发出一声悦耳长鸣后向远处飞走了。
男孩目送这位小朋友的离去,转而看向墨鸦,他的好奇心被他刚刚那话勾出来了。
“传说中的凤凰是什么样?”
流水潺潺,绿树茵茵,烟火渐渐熄灭变冷。蹲在大石上的墨鸦向后坐去,悠然屈起一条腿把胳膊搭在上面。男孩索性也向他凑过来坐下,在这种地方听人讲故事的感觉实在不错。
“很少人见过,说是凤凰里面也分很多种族,这你不用管。一般的说法是公的叫凤,母的叫凰。”
“至于长什么样子,你可以想想刚才那只小鸟,如果再长大些应该差不多了。”
男孩思索片刻。
“那只鸟是不是凤凰?”
墨鸦仰头望着被林子圈出来的一片天空,蔚蓝色纯净美丽,偶有小生物从那里经过,静谧安宁的氛围让他觉得很不真实。他转过头对男孩解释:“我也很少见刚才那种鸟,在遇到这只鸟之前我只是听人家说过,头上三根翎尾巴漂亮却又不是山鸡孔雀的,那就是凤凰。大家都说是,没准儿,和传说中不一样的东西多着呢。”
“凤凰很厉害吗?你刚才说它没出息。”
“小子,你一点都不知道么。”墨鸦低低笑着,笑的眼睛微微眯起,使得眼角墨纹看上去更加诡魅。
“有一个词,叫百鸟朝凤。”
这新鲜的词汇男孩当然没听过,漂亮的蓝色眼睛专注的望着墨鸦,因为他在对他解释这个词的意义。
“那意思就是说,凤凰是百鸟之首,是鸟中的君王。”
“和人不一样,人的君王可以废物,可以昏庸,其他生命却不行,要有真本事才能让别的动物听它的话。”
“凤凰便是飞得最高,最快的鸟。”
最高,最快……
“比你还厉害?”
男孩这话问得麻利而自然,完全没有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墨鸦却好一阵呆楞,他是个人,怎么能和传说中的飞禽作比?略一沉吟,再琢磨男孩的话,这小子真把自己当了乌鸦转世不成。墨衣少年忍不住朗声大笑,反倒把身边的男孩笑懵了。
“怎么……到底是不是啊?”
“对,对,比乌鸦厉害多了。”
虽然得到了墨鸦肯定的回答,男孩依旧不能放下心,因为墨鸦还在笑。他不明白自己的话到底是怎么样的有趣,墨鸦也不对他解释,他只能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的不满。
第四章
三十一
这样轻松自由的时光,随着天空变了颜色,染上霞光而结束。
较之朝菌,人一生的光阴是无法想象的漫长,而较之冥灵大椿,琳琅光影只是微不足道的灰尘。很久之后,当白凤驾驭那只珍奇的白羽凤凰遨游天际时,对于道家的精妙言论多多少少有了些体会。
那一年白凤还不叫白凤,十岁左右的年纪却愤世嫉俗,而墨鸦大约是十六。但凡世人,被涛涛洪流推搡着,随波而荡,在乱世中被不知名的力量牵引着去向不可知的方向。无数人被冰冷河水淹没,死时连个泡都没冒。而少的可怜的凤毛麟角们,意气风发,指挥着大船与水流相争,在抱木漂流的人面前激起惊天水花。
这样的旅程中,刺客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地位,他们武艺绊身,有着自己的天赋和专长。他们可以投靠志同道合的权贵,等着为自己的抱负与理想奉献生命,然而到底是少数人才能被写进刺客列传被后人传颂,更多的是为了一口饭,为了暂时登上那些看似平稳的大船。
而对于墨鸦他们来说,这世道放佛又难了一层,他们的命运从一开始便被定了下来,谁也没和他们商量,好像连老天也不管那些藐视人伦的地方霸主,任他们为所欲为。可悲的是不论他们选择认命还是不认命,总也逃不过凄苦的结局,或者失手败北丢了性命,或者年纪一老失去作用被踢进河里沉没,想跳下船去换个凭借的,还没等看见希望就被自己人捅成透心凉。
十六岁的墨鸦已初步明白这点,念想就剩眼下这几年的日子可以好过些,能活多久就活多久。至于虚无缥缈的未来,朝不保夕的刺客只敢在无人的暗处想上一想。他的武功日渐精进,开始在人前展露头角,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一窝蜂随着世道变幻涌现。偏偏在这个时候,十七被送到他身边,不知是老天看他太苦所以送上一份礼物,还是怕他还不够忙就填了个累赘。后来他有点意识到,哪里有他说话的份,眼前的男孩才是天之骄子,他注定是个无所谓的陪衬。不过他也乐观的没去抱怨,因为说到底还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否则他大可把男孩一丢任他自生自灭。至于为什么没那么做的原因,要说他还有点什么高雅超俗的向往追求,那便是赖于活命的武艺,尤其是超出常理摆脱条框束缚的轻功。而这个男孩的资质,或许可以让他在死去之前看到一个奇迹。这样的际遇本身就是令人欣慰的,所以他满心感激的收下了这个暂时属于他的小鸟,拖着不谙世事的孩童,在风雨飘摇的大船上为他挣得一方干净安宁的休憩之地,替他遮挡着幼鸟承受不住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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