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鸦笑笑,跟他说很快就会好了。
三十七
每次男孩问墨鸦伤势如何,他总是说快了,说到男孩已经不肯信的时候,那些伤竟真的开始结痂,越来越好了。
这日男孩独自在崖顶调息练气,一周天下来睁开眼睛,发现那小白鸟不知何时又落在了一边的石头上梳理着羽毛。
“你的家在这附近么。”男孩轻声说着,根本没指望小鸟能回答,却不想那白鸟竟歪过头来看他,末了还点点头。
“你真能听懂?”男孩睁大了眼睛,他想起上次墨鸦用蛇肉逗它时说了些讥讽的话,那时这鸟竟耍脾气飞走了。
白鸟啾咕一声,头上翎子晃动,它拍打两下翅膀飞到男孩身前,男孩下意识伸手接住,白鸟顺势窝在他怀里蹭蹭,似是很喜欢这个每日来与他作伴的朋友。男孩心情愉悦之下单手从身上摸出块小点心,这是昨日去鹦歌那里蹭课时女刺客塞给他的,他把点心揉碎,那白鸟便欢快地探头去啄男孩手心。
清风吹佛,辽远天空就在头顶,纯净的蔚蓝色填满视野,再看不到韩都那些穿插在繁荣奢华中混乱肮脏的街巷。一人一鸟沉浸在清新自然中,连身后那抹走近的墨色都没有发觉。
“你们两个,”墨鸦在他们身后停住脚步,沉着一张脸。男孩仰起头来向后看他,发觉他脸色不对才赶紧转过来。
“竟然一起偷懒。”墨鸦斜了那白鸟一眼,那鸟直觉气氛不对,忙不迭从男孩怀里跳出去挥着翅膀飞进远处广阔的天空。
墨鸦眯起眼睛迎着日光,待那鸟飞远才对男孩说:“再有下次,我会宰了它。”
男孩沉默,他本来想解释,可墨鸦说的不错,那样确实算是偷懒。至于后面的话他觉得少年更像是随口说说,哪有和这样可爱的小鸟过不去的?
墨鸦瞧出来男孩的不在意,他凝视着那纯净的瞳孔,心里压了几分火气。
“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吗。”
这冰冷语气中夹裹着阴寒杀意,让男孩一个激灵想起来墨鸦的身份,他怎么忘了,人命对他来说尚不值钱,何况区区鸟雀。
可是,“为什么?”他抬起头问少年,他不信仅仅是那短暂的休憩就能让少年动了杀心。
“为什么。”墨鸦反问一声,轻蔑不屑的讥讽笑意把男孩问得楞在那里。
“刚才我没有收敛气息,你尚且没有发觉,如果是敌人呢。难道我教你,是送给别人杀的?!”
墨鸦这话严苛,却不无道理。男孩被骂,心里多少有些不高兴,此时却也知道整件事从对方的角度来说确实是自己的不对。总是这样,总是他对,男孩说服自己向他认错,承诺以后不会再放松警惕。
墨鸦瞥他一眼,面上的凝重渐渐松动下来。“态度还凑合,这次不罚。”
见少年不再追究,男孩在背后偷偷松口气,他内心深处不希望墨鸦和他生气。至于那只小白鸟,自己下次见它时要小心些了,实际上少年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迁怒,自己不能真的连累了它。胡思乱想的男孩眼角扫到墨衣少年已经走近崖边,悬空着腿坐在最外边的石头上,连忙也追了过去。
“你今天没事吗。”
“半天得空,来看看你。”
崖顶清风依旧持续的吹拂,刚才的一人一鸟换了一大一小的人。男孩觉得就这样呆着不说话也很好,墨鸦在他身边让他觉得心安,至少没那么孤独。不过少年显然不这样想,伸手给男孩一个爆栗。
“还不去练习?”
“马上。”男孩摸摸额头,不算很疼。
等到日头渐渐偏移到正中,男孩再次睁开眼睛。他看到墨鸦手里正玩着两片黑色的羽毛,忍不住开口。
“我以前不知道你是用这个做武器。”
男孩想起来以前墨鸦睡觉的时候手里也夹着羽毛,当时只是觉得怪异,直到那次比武他才知道墨鸦竟是用羽毛作为暗器使用。墨鸦见男孩凑过来,便把手里羽毛分他一只。男孩捏着羽毛来回看着,好像在找什么玄机。
“这么软,你怎么用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去看他手里剩的那枚,好像那只才是厉害的武器,他自己这枚只是墨鸦拿来哄他的。墨鸦大笑一声,把那只毫无差异的羽毛也丢给他。
“乌鸦虽然没什么本事,教你还是绰绰有余。”
“你肯教我这个?”
“当然,光学轻功又不能杀人。”
虽然男孩不喜欢杀人,但他下意识将这个问题忽略过去,而且就算他不喜欢,也不反对多掌握一种有力的本领。只是他现在有一个更加关注的问题
“可是你天天都不在。”
男孩板着脸,那话里的抱怨却显而易见。墨鸦绕有兴味的瞧着男孩,好像那蓝色的短毛都因为这个委屈的耷拉下去。
有这么个小家伙依赖着的感觉对刺客来说实在是太珍贵难得。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胡乱地把那柔顺的蓝紫短发揉的翘起来,男孩偏头也没躲过去他这出神入化的速度,只能拿一双漂亮的眼瞪他。
“放心,过两天我就教你。”
“你没事了?”男孩忘记了头顶正接受的蹂躏,眼睛里一亮,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嗯嗯,忙过了自然就闲了。”墨鸦对他眨了下眼睛,抬头望望已经在头顶的太阳。
“我升了主事这么久,就剩下你没请。今天心情好,我请客。”
三十八
两人坐在一家饭馆二楼临窗的位置,饭菜还没上桌,无所事事的男孩扒着窗子看对面的建筑。
“紫……紫兰……最后那个字是什么?”
他扭过头来,手中指着对面街口一片已经完工,只差装修的豪华建筑,那虽然没有装饰却依旧气派的门口停着一架牛车,做工精细的牌匾正被劳工从车上卸下来。
他看到墨鸦随手玩着茶杯,连头都没抬就回答了他。
“紫兰轩。”
“你都没看怎么知道。”男孩收回自己白白动作的手,对墨鸦敷衍的态度有几分不满。
“这家馆子建的这么气派,又在如此繁华地段。”墨鸦把手中杯子向桌上一放,明明没看他用力,瓷器与木质碰撞的声音却重重传进耳朵。“我怎么可能没听说过它的名字,你实在该动动脑子。”
“……”就是在骂他蠢喽?男孩哼一声,也没了接着看外面的兴致,他坐回来不再说话,墨鸦也没出声,由他自己憋气。到底是孩子,一会便被别的事情吸引了注意。
“他们在看你。”男孩小心的向四周张望。正是中午,二楼的座位几乎满了。男男女女各色人物,不少人将目光向他们这边投来,还有不惧的一个劲上上下下审视二人。
墨鸦笑,右手肘部撑在桌面,捏着下巴,做出个相当悠闲的动作。
“因为我比较好看?”
男孩一口茶呛了喉咙,扭过头去对着旁边咳了许久才缓过来。
“什么啊,”他向少年抱怨,“不是你叫我保持警惕的吗。”
“嗯,那我该好好夸奖你喽。”
“切。”
看到男孩不屑的样子,墨鸦玩笑心起,忍不住逗他。
“或许他们是在看你,小子。”
男孩半信半疑,他又环视一圈,大家的目光仍是若有若无的在他们身上扫过。
“我有什么好看的,他们一定是觉得你眼睛那里很奇怪。”
“你哪里不好看,一开始我以为你是女孩子。”
“你才是女孩子。”
男孩气鼓鼓的样子像炸了毛的小公鸡,原本漂亮纯洁的眼睛更加有神。那一瞬间墨鸦不由得暗自琢磨这小子长大了不知道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要是不受伤破相的话该是个美男子呢?前提是他能长大。待到发觉自己已经想偏,他咳一声把话题拉到了其他地方。
“女孩子又怎么了,你可不要小看她们。”
“我知道,鹦姐姐和小鹂都很厉害。”
“你不知道。”
墨鸦这四个字咬的比其他的都重。
“女人的手腕,有时候远比男人厉害的多。”
男孩好奇的看他一眼。“怎么讲?”
可是少年却笑着不再说话,任男孩怎么问也不回答,一直到饭菜上来,男孩的注意力被香气吸引,墨鸦才慢条斯理的开口,自言自语一般。
“美丽的,才是最危险的。”
结账走人的时候,墨鸦在门口外边停住,目光一直望着远处那新建的紫兰轩,过了好一会儿才叫男孩跟上离开。
“那会是个什么地方?”
“你现在不需要知道。”
他们沿着路边和普通人一样走着。正值响午,街上人来人往,和每天一模一样。但若仔细看去又不大一样,今天是这些人,明天又换了新的人,消失的人去了哪里,还有哪些人没有出场,谁也不知道,包括老天爷自己也不知道。
墨鸦尽量不去想这些问题,他把自己奇怪的想法归咎于今天的放松。虽然他和周围的人一样靠两只脚慢慢走着,事实上他依旧是朝不保夕的刺客,将军一句话便能让他们所有人赴汤蹈火,眼前这些看上去和他一样的人,如果将军有令,那他们只是他为了活下去的筹码,随手可以抹杀的。
当然将军不会下那样毫无道理的命令,他可是要面子的人。
墨鸦觉得自己近来想的太多,伤春悲秋的事情向来是那些笔杆子做的,何时轮到刺客?不过要是这么一直想下去,最后弄出些条条道道的,是不是也能开立门户,自成一派?那个时候,自己也叫个什么子。什么子呢,墨子被墨家占了,鸦子……太难听了。
起个好名字真是重要。墨鸦叹口气,转头看向身边左顾右盼的男孩,小不点对从没来过的一带很是新鲜,那些奇奇怪怪的货摊和店家都能轻易吸引他的目光。
还是有起个好名字的机会不是么。
“十七。”
男孩收回乱逛的视线,抬头望他,等着他继续。
少年却迟迟没有说话,好像刚才根本没叫他,只是男孩的幻听。
“墨鸦,你叫我了么。”
眼前不远已经可以看到将军府高大的牌匾,墨鸦的心里也突兀的压抑下去。他深吸一口气,把所有关于外面的事情都压到了脑后。
“我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男孩眨眨眼,不明所以。
“下半年我亲自教你,你会很辛苦。”
“嗯。”
“你也不要认为我是个好说话的人。”
墨鸦说着这话的时候,他周身的气质仿佛在一瞬间改变,变得陌生而冰冷。他径自跨进门去,男孩看到路过的巡逻队向他恭敬行礼,一个个弯下腰去谦卑的称他为大人,而少年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只是象征性的点点头,让他们继续巡逻。直到巡逻队远去,少年才转过身来,用同样淡漠的眼神遥遥望着他。
“还不跟上。”
男孩咬牙,他在那一瞬间觉得,墨鸦和自己是一样的。
连自由去笑的权利都没有。
“是。”
他只能说出这一个字。
三十九
墨衣少年说的没错,练功实在是很辛苦。前一两个月墨鸦忙于刺客团事务不大盯着他,现在一有空便来催促他进行属于速度类刺客的功法练习。男孩有时候觉得,墨鸦真正训练起他来比那些教官还狠。
这当然不是说墨鸦对他的态度很差,而是说训练本身的难度与强度,不只是在身体上,更有心理层面。男孩记得他有次心情太糟,在崖边调息静坐时无论如何都无法入定,而他们这类功法则要求时刻保持冷静从容。墨衣少年几次疏导无果,竟一把抓起他领子把他拎出悬崖外,悬空举在那里。只要少年一松手,男孩便会毫无疑问的坠下山崖摔个粉身碎骨。
四肢没有任何借力点,身体悬空,下面是空无一物的山涧,最底下的树木远的看不到,再看一眼便会头晕目眩。呼呼风声中男孩一动也不敢动,一滴冷汗顺着脸颊滑进领口。
“现在心静了么?”
墨鸦这话冷的能掉出冰渣子,只要他回答不对,松开手指只是再小不过的事情。
男孩早就忘了自己为什么心烦,脑子里只剩生死这等大事,他现在只敢微微点头,生怕动作剧烈会滑脱出去。待少年再把他放回来时,他发现自己的腿在发抖,后退了两步才站稳。
“是不是之前对你太好了,你才敢这样不用心。”墨鸦摇头,深吸一口气复又耐着性子教了他一遍功法要诀。
成为一名合格的刺客要学的东西太多。锻炼体能,修炼内力,练习暗器手法,训练反应能力……少年一样不落的教导他。如此多的项目,男孩只有早起晚睡才能完成少年每天给他定下的任务。不过墨鸦并不是休假,因此经常看男孩开个头便赶着去自己的任务,走之前会板着脸警告他不许偷懒。男孩有时候会对着他离去的背影偷偷做个鬼脸,却从来不敢真的偷懒松懈。
为什么呢?他大抵明白唯有如此才是对两个人最好的。既能增强保护自己的能力,也不让墨鸦为难。至于说为什么不想让墨鸦为难……从一开始两人就不是敌对关系,他们俩在偌大的将军府里作伴,加上师徒的特殊关系,男孩认为他们该是很亲密的。
每天被训练塞满,也就很少有余力生出乱七八糟的想法,男孩差点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些,忘了他最初的恨意。但是,少年给他种下的那个梦想却随着男孩每天的提高越来越清晰,仿佛实现它的那一天越来越近。也是因为这个,男孩才强迫自己按着少年的要求去做,不去质疑对方。
但是名堂颇多的训练中有一个训练项目男孩一直很是抵触,墨鸦看出来之后反而抓住不放。
“你必须得学会挨打,不仅仅是能忍疼。”
男孩把头偏到一边去,你说着轻松,挨打的又不是你。
“躲的太慢,护体内力调动的也不够。”墨鸦在院子里坐着,说完这话小腿就踢了出去,而男孩十有八九躲不开被踹倒在地,墨鸦就顺势嘲笑他两句。每当这种训练,身上总是被对方揍得火辣辣的疼,耳朵还尽是讥讽奚落的语句。他打心眼里觉得墨鸦太过分了,就是灭绝人性。但是到了夜间,墨衣少年在灯下一边给他上药一边给他指出缺陷,那认真的样子又把他堵了回去,满腔的愤恨就无从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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