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年的日子简单而忙碌,男孩印象最深的是那怎么睡也消不掉的疲劳。而墨鸦所谓的不好说话,大多体现在训练任务的完成上,在完成之前,他不许男孩有一丝的松懈,甚至不介意用恐吓暴力的手段,而完成之后,他倒也不怎么管他,毕竟他自己也忙的脚不沾地,一天到晚飞来飞去。
时光总是太快,这一春秋也眨眼而过。不知不觉中男孩已经可以躲开墨鸦一半的攻击,虽然是明显放了水的。暗器也有了准头,虽然只是用最初级的飞镖。而最让男孩兴奋的,是那一天墨鸦在院子里指着墙头,教他怎么用轻功一下子翻过去。
那是他第一次练习飞,结果比墨鸦想的好上太多,虽然结果依然很丢人。
所有的步骤要点少年都做了示范,然而男孩还是没能成功翻过去,体内运转的内力在他半个身子越过后就耗没了,他一下子失了继续的动力卡在那里。
“不错不错,我原以为你会飞不高在墙上撞了鼻子。”墨鸦仰头看着那挂在墙头下不来的男孩,忍住笑对他张开胳膊。
男孩红着脸在墙头上跪爬起来,对着墨衣少年扑下去。落入怀中时他听到少年再也忍不住的笑声,愤愤的把头偏过去不看他。
四十
临近年关,韩都那晦暗的天空也时时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男孩便又多了清扫院中积雪的工作,不然练功的时候会打滑。
最近又不怎么能见到墨鸦了。好几次清晨男孩起来的时候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而推开房门看时地上白茫茫一片连个脚印都没有,他会在那里发上好一阵呆,脑子里都是关于墨衣少年踏雪无痕的想象。
“最近……任务很多?”
男孩好不容易抓到个空隙问回来取药的墨鸦。少年正低头翻着箱子,听他问出这种刺探任务隐秘的问题不由来了火气,问这种问题在他们这一行是明摆着找死呢。
“又忘了?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
男孩楞楞,背过身去靠在门框上,眼睛转而望向依旧在飘雪的天空。
“没有忘,我不会问别人这种问题。”
“问我就很安全?你以为我不会杀人灭口?”
“……”
男孩偷偷回头瞧了少年一眼,少年背对着他翻箱子连看都没看他,他只好转回来继续盯着雪花数数,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虽然不希望你存着害我的心,但我还是得再告诉你一遍。除了你自己,对谁也不能完全信任。”墨鸦临走时拍拍他头,男孩看到少年背后的包袱不由皱眉。
“什么时候回来?”
少年扭动脖子对着他歪头,危险的眼神让男孩一个战栗连忙解释。
“我不是问任务,我是在问你的事。”
似乎这番解释起了作用,少年把自己的头慢慢摆正,嘴角也压不住的翘起来。
“白马非马的意思?小子还敢跟我玩这个。”
男孩暗中松了口气,又莫名其妙的得意起来。
“你算着吧,不出意外就是十天。过了十天没看见我的话,你就祈祷你的下个师父能有我这般好脾气。”
墨鸦转身离开。空荡荡的院子里雪花又落了满地,男孩一边挥着扫把一边盘算起日子,十天过后……就是除夕了?
墨鸦本人心里也直发怵。自给他升了主事,例行汇报三天一次,这半年来没少在将军面前晃悠。排任务的时候因为自己的身份少有超出五天的长任务。而事实上这半年也异常平静,没发生什么惊险困难的事件,好像将军改了性不想再用他们。事实证明将军没有变,这次可好,一件事就把他们整个刺客团折腾得没法安宁。姬无夜和张开地在朝堂上为了过冬粮的事又针锋相对的干上了,表面上双方是和和气气,私底下则暗潮汹涌,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拿出来挑刺。他们一边防着那边派来的人探他们将军的底细,一边琢磨着怎么才能拿到对方的把柄。又因为在朝堂发言时牵扯上几个或聪明或耿直的大臣,更是乱成了一锅粥。墨鸦每天光是整理刺客交上来的监视记录就够头大了。而他这次出去是为了给一个忙糊涂的刺客处理烂摊子,这家伙在杀人的时候竟给对方留了口气,也就留下了直指将军的罪证。这事偏偏赶在这么个节骨眼上,将军震怒之下已经把那刺客打的生不如死,没几天好活。老主事一边胆战心惊的劝着,一边把墨鸦支出来叫他赶紧把主查这件事的人解决掉。
哪有那么好办,张开地能不派人跟着?还有那些记录案情的卷宗被保护的太过严密。墨鸦偷偷把花狸调来才从那官员口中套出了那些东西到底藏在哪。剩下的杀人和消灭罪证倒是他擅长的了,下手果决无情,做的百无一疏。
虽然有惊无险,墨鸦总觉得这次不同以往,乌鸦的敏感告诉他整件事不像看上去那样。即使他这边困难多磨,他却总觉得对方意不在此。
而事实确实如乌鸦的直觉,后续发展出乎他们预料。这些都是乌鸦回来那天才浮出水面的事情,他一踏进将军府就得到了消息。
青鹤折了。
将军的左膀右臂,夜幕中第一等的人物,死在了除夕的早上。尸体已经就地处理,只有同行者带回来的信物。墨鸦仔细翻看着老主事递过来的信物,确定这是真的。
“青鹤的任务是将军特意安排的,他死了,得有人接着去做。”
墨鸦点点头没说话。
“红鸾已经去了,你做好准备。”
所有这些事情男孩都不知道,不止他,许许多多的人也不知道,不知道韩都繁华荒淫的背后,隐藏在夜幕里的秘密。
不过男孩知道一件事,他的乌鸦按时回来了。墨鸦曾说十天,他就一天天数着,这感觉又和当初他失踪的那阵似得。少年开玩笑的话他从来不敢当玩笑,乌鸦说什么下一个师父的话就是任务很危险的意思。除夕是最后一天,从早他就格外忐忑,手足无措。直到黄昏,素白的天地间出现了一抹清晰墨色,他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少年一身风尘,面容清瘦,但好歹是完整的回来,没有缺胳膊断腿。
进屋后墨鸦抱怨连口热水都没得喝,男孩尴尬自己忘了烧水这事。少年想了想就拉他出去,说除夕不在这里呆着了。
可是出去又去哪里呢?这天的商铺大多关门停业,只有门口红红的灯笼映着红红的桃符,雪也红的像血。
男孩裹紧衣服,一步一步跟着他穿过了大半个韩都,回头一望,路上只有他们四行脚印。
第五章
四十一
“去哪儿?”
风声越来越小,不知不觉没了声息。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墨色的空中没有星子月亮,唯有街边各家紧闭的大门处有烛火透过或红或黄的灯笼皮在雪地上打出一片片昏暗的晕彩。雪花飘飘下落的姿态格外轻盈,落在鼻尖上刺凌凌的痒。
长长的街巷上没有行人,前后远远望去都是轮廓模糊的街口,再远就是看不到的无尽黑暗。偶尔有人声犬吠从旁边的围墙里传出来,传到耳中时也遥远的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而他们身处的这个寂静世界,干干净净,只有他们两个人,顶多再加上随着光影变幻的影子。
“冷么。”
前面的少年这么问着。
他们行走之间习惯性的差了半步,这种距离只要一伸手就能牵到对方的手,但是他们不会那么做。少年依旧穿着他那常见的黑衣,却在出门前把身边的小孩子用一件棉衣包的严严实实。
冻坏了关节会很麻烦。他是这么说的,仿佛一切都只是为了他的训练着想。
男孩使劲哈出一口白气,仰头看着,那白气向上还没飘散到少年胸口高就消融不见了。
少年笑笑:“还有心情玩,那就是不冷。”
墨鸦带着男孩在或长或短的街巷里穿行,远的男孩已经记不清路。一番七扭八拐后,他们停在了街尾一家小店门口。店门虚掩着,头顶上的白纸灯笼在夜里有几分突兀。墨鸦推开门,带起的门风扫了雪花进去,男孩犹豫一下,便跟着少年跨过门槛。
店里冷冷清清,只有店老板在墙角守着廉价的碳火。那是个头发花白的佝偻老汉。他们坐下没多久他就端上来两碗冒着热气的汤面。店里只有一盏昏黄的小油灯,索性放到了他们那桌,老汉就着灯火点燃了烟叶,在他们旁边坐了下来。
“这是你弟弟哟?”
老汉眯起眼睛借着灯光打量男孩,男孩正喝着碗里暖胃的汤,听到他这么问也抬起了眼睛好奇的看向对面,想知道墨鸦怎么回答。
少年笑了,手拄着插在碗里的筷子,仿佛心思根本不在吃饭上。
“算是吧。”
他过分轻松愉快的样子让男孩恍惚,像是在梦中见到他,梦中的他不是一个杀手,而真的是一个带弟弟来吃饭的哥哥。
“这话可傻,总不能是你捡来的弟弟吧。这世道,自己都养不起还捡个拖累?”老汉扁扁嘴,又砸了口烟。
墨鸦瞧着男孩,恰好男孩也看着他,小家伙好像因为拖累这个词闹情绪了似得。
“不会,我有营生。”墨鸦挑了面条往嘴里送。“将来这手艺传给他,他也饿不死。”
“哎……手艺,可惜了我这手艺,也没个人来接。”老汉叹气,花白的发丝在昏黄灯光中抖着,好像门口那白灯笼投出去的光。
“你多大啦,叫什么?”
老汉粗糙而温暖的手落在柔顺的蓝紫头发上,那头发因为融雪的缘故又湿趴趴的。男孩觉得这时光放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老乞丐的手也是这样。
“十岁,叫十七。”
“正月十七生的吗?嗯,冷天生的,命硬,不像我家那个。”老汉笑眯眯的看他,“过了年可就十一啦,大孩子了。”
“我倒真希望他一下子变成个大人”墨鸦苦笑一声转了话题,“老伯,你这面真不错。”
“嗨!说是好吃,你倒是给我捡个徒弟来,我看你这个弟弟就不错。”
“那可不行,他得学我那个。”墨鸦对着男孩眨眨眼睛,“等哪天我教不了他了,再让他来学这个。”
……
他们走的时候,那老汉嘟囔一声,抄着手望着门口的白纸灯笼发起了呆。
男孩紧追两步赶上少年,雪已经停了,厚厚的一层,一踩一个坑。
“他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吗?”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少年打着哑谜随意敷衍着,男孩也不好再问。
走着走着,男孩发觉脚下的路不太对。
“不回去?”
“过一会。”
男孩深一脚浅一脚,少年却稳当的多,他们越走越靠近郊外,灯光越来越稀薄,而背后的远处,那些明亮把屋顶积雪烧的灿灿。
他们停在了老城墙的脚下,四下里阴暗寒冷。墨鸦仰头望了一阵那黑漆漆的垛口,半晌低下头来。
“十七,想不想有个自己的名字。”
男孩一怔,直愣愣的望向少年。他刚才说什么?
自己的,
名字?
那一刻,稚嫩的心底生出了莫名的躁动不安,似乎有什么东西冲出虚伪的平静,就要破土而出。
“我说过,你会飞的时候,就会有自己的名字。”
少年的目光落在了头顶辽远的夜空,那无边无际的浓黑似乎要把所有人都淹没。男孩在一边看着他,夜色昏暗中,长身而立的墨衣少年仿佛与那噬人的黑暗渐渐连成了一体……不是,是他要被那黑暗吸进去一样!他惊慌间抓住了那人的手,冰冷的触感把他所有的其他感官都切断了。
“飞上那儿。”
少年把手轻轻抽出来指向头顶,男孩随着他的指向看到了那幽森的垛口,他听到对方如梦呓一般的低语。
“让在我走之前,知道你的名字。”
四十二
“你要去哪里?”
男孩这话冲口而出,一瞬间打破了他们身边沉重的几乎喘不过来气的压抑,而少年身上笼罩的阴霾也似乎随着他这话烟消云散。少年眨眨眼睛,里面深藏的茫然退却,嘴角也勾起常见的弧度,他低下头来凝视着男孩,那熟悉的样子让男孩好一阵恍惚。
“这么关心我?”愉悦上扬的尾音让男孩觉得刚才的全部都是他的错觉,但他知道不可能是错觉。
“你刚才说你走之前,是什么意思?”
墨鸦单手叉腰,偏了头看他。“真的要听?”
“嗯。”他那双眼睛在暗色中依然璀璨似星。
“啊……这可违反了规矩,”墨鸦连连摇头,随即却又笑一声。“就这一次,下不为例。不过,你得先飞上去。”
连日风雪,破损的老城墙墙面上也冻了冰霜。那垛口足有三四人高,男孩打量着几乎直上直下的墙体琢磨着怎么才能上去。墙体破损,那些方方正正的青砖也没了完整形状,坑坑洼洼的倒是有利于攀爬。当然,普通的攀爬不行,那些滑溜溜的冰附在上面根本没法落脚,但对于他们刺客来说,这不能是难题。
“好,我上去,你告诉我你去哪里,还有我的名字。”
“嗯,”墨鸦随声应了一句,带着几分好笑的神情。“你能上去再说。”
事实证明这确实是一件有难度的事情。四周寂静,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们。男孩一次次起跑,一次次纵跃向上,却一次次或踩空或打滑,摔下来落在厚厚的积雪中溅起一地雪沫子,他只能爬起来继续运气跳跃攀登。而墨鸦就站在城墙下面数着男孩摔下来的次数,男孩摔进雪里的彭彭声清晰传进耳朵,他却只是数数,其他的话一句不说。
又是一次,男孩从他自己砸出来的雪坑里坐直,揉揉膝盖关节扭头问少年。“我选的路线不对么?”
“二十一次。”
墨鸦淡淡的目光从他身上离开落在了远处的更楼,再过一阵就是子时。他转回来对男孩说。
“我只等你五十次。”
男孩咬牙,站起来脱掉了身上裹的厚重棉衣,里面单薄的麻衣在这样的冬夜实在是没什么作用,既不能保暖,也不能防摔。男孩原地跳了几下,感受着身子重量的改变,继续开始追求他的目标。至此,少年的眼神里才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几不可见的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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