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座位上看着她,包括终于抬起了头的柳星南,她的眼睛在向自己说着什么,顾承恩看得懂,她眼睛里的话轻易就浇灭了自己心头的火。
教委主任将她扯到了附近的办公室,把她的卷子扔在桌上。
“你一个人在这里考,不要影响其他的同学。”
这一场考的是思想政治,是顾承恩以前不需要背诵只管写就能拿到高分的科目,她对着眼前的试卷,忽然失去了给出任何一个答案的信心。
办公桌上有一株不知哪位老师养在瓶中的水仙,绿油油的歪在玻璃瓶中,不缺阳光,不缺清水,叶茎叶尖都是完全的清脆稚嫩,仿佛枯萎是百年之后的事,可刚绽出的花蕾却有未开先衰的迹象。
顾承恩愣愣地盯着瓶中的‘哑花’,忽然,一只麻雀不知从哪个地方扑腾了进来,惊恐的在办公室来回飞旋转圈,想寻一个出口飞出去,顾承恩还未来得及打开窗户的时候,那只麻雀已经向这边飞了过来,然后‘砰’一声撞上玻璃,落在窗台上,小小的爪子颤抖了几下,圆圆的眼睛睁了几下就闭上了,顾承恩将这只又软又小的雀儿放到外面的窗台上,希望它只是撞晕了,被太阳晒一晒还能醒过来飞走,可过了片刻再看它,它的小脑袋还是软软地歪着,腿爪却有些僵硬了。
原来,花园一般的银河也会困死一只鸟,一只飞来飞去,找不到出口,被窗外疏密的树影误导,就看不到足以撞死自己那层玻璃的鸟。
顾承恩手捧着只死鸟,交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场白卷。
又是回家前的头一晚,学校在操场组织了篝火晚会,破例让初三年纪也参加了,所有的老师同学手拉手围成一个大圈,开心地围着火堆又唱又跳,不时有学生被老师叫到中间表演节目,队伍连又断,断又连,握着的手不停地换,柳星南的手却一次都没有轮到她牵。
顾承恩眼睛看着中间的火堆,余光总能捉到柳星南的位置,她也和大家一样换下了校服,穿得是一件长裙,外面套着件奶白色的针织线衫,头发也披裹下软软地贴着她的脸,被火光映着的她真是又美又温柔,被她握着手的人,想必内心里正在窃喜吧,像幅画一样的人,美的想让人为她写诗。
不能写诗,不能写诗,顾承恩脚下踉跄了一下,就是因为那首该死的诗,她才牵不到柳星南的手。
第二天从早上开始,就找不着顾承恩,教室没有,宿舍没有,等校车的地方也没有,再过一会,妈妈就会来接自己了,柳星南跑到了许久没去的旧教堂。
“你在这里啊,我找了你好久。”
“没关系,你先回去吧,我等一下坐校车。”顾承恩看着手中的书说。
“外面很冷的,一起吧,再说,我下个月离校,最后一次放假,你不跟我一起回家吗?”
“是太冷了,紫花地丁已经全都枯了。”
顾承恩只是沉默地看着手中的书,一直翻到最后一页。
“这本小说的结尾真不好。”顾承恩收起手中的书。
有没有一部小说的结尾,一个未突遭离世,一个未频尝苦难。
“承恩,我下个月就走喽。”
“那我祝你,前途似锦如缎,稳多多男人,稳多多钱。”顾承恩两手一作揖,又开始搞怪。
“会的会的,多多男人多多钱。”柳星南也向她回礼。
外面传来悠扬的长笛声,是那首home coming,银河开始清校了。
柳星南说:“走吧,回家了。”
“星南,明年紫花地丁开的时候,你会回来吗?”
“你想听我撒谎吗?”
有没有一种花,可以亭亭如盖,花期十年。
我祝你,前途似锦如缎,稳多多男人,稳多多钱。
我觉得我还会爱你,至少十年。
十二月二十四平安夜。
那天晚上苹果的价格统统是二十四角,这二十四角要去找二十四个不同姓氏的人去凑,一个姓一角钱,凑够后用透明胶条粘在一起,然后就得意洋洋地拎着这一摞大洋去买校门口买一个苹果,送给一个最想送给的人。
同学们一般都会提前准备一些一角钱,大家来回的换,傍晚的楼道里乱成一片,趁着这个乱,顾承恩来到了柳星南的班级门口前。
柳星南和几个同学倚在门口的栏杆说话。
顾承恩先开口问了自己认识的。
“诶你给我换一个吧,我好像还没有你这一角。”
“你姓什么?给我换一个吧。”
挨个问完后,才看向柳星南,微微讨好地笑着说:“星南你也给我换一角吧,我还没有姓柳的。”
借口,就是借口。
她从小在银河过了这么多个平安夜,从来没有这么积极地去玩过这个买苹果的幼稚游戏。
顾承恩右手抓着一堆钢镚,左手还装模作样地捏着一张纸,上面记着每一角的姓氏,等着柳星南的回答。
柳星南依旧趴在栏杆上,虽然在看着她,身体却没有转过来,她看着她,笑着摇了摇头。
顾承恩一瞬间像被夜雾给染了眼睛,猛喘几口老气。
快走吧,虽然不知道这个摇头是什么意思,但是快走。
二十五,圣诞节当天清晨。
一年一度的圣诞马拉松,跑道和各个路段的老师都规划好了,所有的学生都要参加,跑完的都有奖励。
柳星南的班级在前,顾承恩的班级在后。
顾承恩第一次没有偷懒,她拼了命地跑,拼了命地跑,终于在一个看不见老师也不见几个学生的路段追上了柳星南。
顾承恩头发散了一半,脸上红白交驳,宽大的校服被口袋里装着的圆圆的东西坠的歪向一侧,样子傻极了。
她把那东西掏出来递给柳星南,是颗苹果。
她的手又冻了,比苹果还要红。
“昨天晚上就想送给你,可我知道在学校你不好跟我说话。”
顾承恩一直伸着手,她怕柳星南不接。
“我知道你要走了,苹果,是平安。”
苹果,是平安。
第 9 章
星南,我失去父亲了,顾承恩再也没有父亲了。
我们这一世父女做完了,到最后我亏欠他这样多,反而让我相信人不会缘尽于一世,不会也不能缘尽于此。
现在我的父亲,只剩一座碑以铭名,几篑土以没身,墓前是鲜花石头,馒头,烧酒。因为死是那么安静,所以活才那么鲜明。
他依然会入我梦里,在梦里我们继续平淡又鲜明的生活,比如结束一天的忙活,在傍晚时归来,在廊前的桌上,坐在我身边用他特有的频率扒饭,偶尔用筷子指指暗下来的夜空说:“妮妮,咻咻出来了。”我们之间,不再存在原谅与不原谅的问题。弟弟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在我的梦里长大成人,父亲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让我知道他已经真正离去。
十几岁光命一条出走时,就要求不了什么了,只希望父亲保重身体多给我点时间,多目送我几遍,祈祷我别折在中间,等到我把缺的补全,再一屁股坐回他的身边,这回,差不多就是我们的永远,让我们像儿时,再续前缘,这时候我才能说我狠心与你分离是为了更好的在一起,我不是你泼出去的姑娘,我是你有血有肉的女儿,我要先把自己想明白了再让下一代继续,我首先要快乐才配做一个母亲,我要做一个幸福的创造者,而不是悲剧的肇始者。我只是不想像无数做了甑子的冬瓜,被生活蒸垮,还自嘲垮了就垮了,然后留下一堆养坏的娃,爸爸,我不是坏女娃。
记得有一次父亲送我时说:“没事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吃饭多好,这样过,难道不好?”
是啊,我是一个太过太过贪心的逆旅行人,连风景都怕消失,殊不知这万世风景又有哪一世相同,父亲想要的,不过就是和我挤在一起,吃个饭,这么低级的热闹,这么低级的温暖,为什么我做不到,像蚂蚁一样,就只是挤在一起,围在他身边。
平凡、枯燥、岁月漫漫,其实这些都是好字眼。
我们可不可以,在死亡没来到的时候,一分一秒都不要想到它,这是一个伪命题,只需要好好的活,因为告别,只是一瞬间的事。
也许吧,我在这世间狂进的一点都不体面,我的眼睛一直在盯着那一圈圈转着的秒针。什么都想吃,加各种吃过的没吃过的香料,什么都想闻,香根草狐臭炸鸡佛,什么都想看,放大一千倍,不管心脏能不能承担,什么都想听,和我一同振动,不管是来自哪里的声音,什么话都想说,哪怕不乖不甜。
从我一无所有的来,之前不知我在哪里,到我一无所有的去,之后不知去向何处,若有一样东西可以从这个世界带走,那就不好玩,因为答案提示的就太过明显。以生为启,爱与死就是永恒的主题,而对于真理,我始终一无所知,我没有得到任何一个确定值,去算出任何一个有力的X,经过父亲的事情,我觉得思考这个东西其实可以不那么着急,之前我不着急是因为以为思考可以留到生命所剩无几,现在我不着急是因为我所拥有的时间对我的所思考事物的量级来说,永远所剩无几。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真的是百分百悲伤或美好的,因为它似乎原本就在那里。好吃不好吃,好闻不好闻,好听不好听,好看不好看,狭义上只是相对于人类而言的东西,交给艺术家。你想懂又不怎么懂的,想确定又不怎么确定的,交给科学家。超过了人类的认知,并在人类认知之前就存在的东西,交给哲学家。
越绝对,就越有地狱在等着我,越简单,搞不好天赐礼物的机会就越多,哪怕我看到了更多的恶,也会让我更多方位的去思考,千万不要以为这世界就是如此了,它永远不止如此。
我要选择,以生为启,什么东西不在时间轴上且不遵守能量守恒定律,我要选择,我可以带走的那21克。如果有物质,就一定有意识,如果有虚无,就一定有存在,而人的存在从来就不是一个碳组织结构,也不仅仅是只猿猴,我觉得这些定义不对劲,是因为这些定义太过冷酷,我不能让这些冷酷的定义将我所珍视的一切都划分成无意义,我觉得无意义是因为这些定义一点都不长久,造了一批批的术语,再一批批的淘汰下去,一点都不长久,我要跟着感觉走,只有跟着感觉走,我们才会百无不有。我不想再没有得到真正的答案之前,白白的这么冷酷,所以我要努力,走出如来的手掌心,努力,走出鲸鱼的肚子,努力,走出兔子洞,不是蝴蝶亦不是庄生,努力,去叫醒梵天这一场荒诞的梦。
我们是不是都重复了,千千万万个世纪。
我们是不是都失去了,与某个人的联系。
我们是不是都忘记了,很多很多个自己。
还好,我在此时此刻还可以想着这个世界,想着父亲,想着你,我终于知道没有一时一刻,我不是受宠爱的,没有一时一刻,我不是在自由的选择。
得意的告诉你,我竟是有两保的人,弟弟曾跟我要过一次照片,原来是父亲悄悄帮我上了医保和社保,这么多年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的生活,我都忘了我还有以后,原来父亲还没有忘记,弟弟交了女朋友之后,父亲曾开玩笑地说,以后你们结婚了,给你姐在楼上留个屋,她不是爱上房顶吗,楼上那屋天天能看爬山虎。
听到弟弟告诉我的这些,我终于心碎。
可我已经无法像一颗种子一样,重新埋回土里,长成父亲想要的女儿,虽然我还能忆起,最后一段于父亲相处的时候,那令人无法呼吸充满了无望与伤心的空气,两个如此爱对方的人,出现这种空气,其实只是因为担忧对方的以后而恐惧。
No Word could be better,together,forever.
在父亲这里,我输给了时间,输到我根本没有勇气去细想与他的告别。
父亲的葬礼过后,我听到你即将结婚的消息,时间似乎想再一次将我击溃。
很抱歉,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去参加了你的婚礼,为什么一定要去,我总说没有什么一定要,14-24,极好的数字,极好的年纪,我亦舍得将自己活得干净到委屈,可这一面我一定要见,我不想时日无多才舍得把那点回忆从记忆里提出来砸吧砸吧,我知道,那点回忆撑不住下个十年,我需要看你一眼,最好,用这一眼,为我的十年画一个心甘情愿的句点。
我来对了,婚礼现场到处是你的照片,从人来人往的门口,我一张一张看过去,样子想必贪婪极了,感谢上帝,没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绝对不能让你看到,我的样子,看着你一脸幸福笑意满满的照片,我就已经明白了,你幸福的我挤不进去,不管你是惊喜地说:“顾承恩,好久不见。”还是冷淡地说:“顾承恩,你为什么出现。”我觉得我都承受不起,这两个角色哪一个都不吸引我。
我置身于热闹的人群中,迫切希望见到你,你终于出来了,不过却盖着绣着龙凤的红盖头,红嫁衣上满满的碎钻在日头下闪的耀眼,一举一动飘逸宁人,在众人的搀扶下上了花轿,看到你盖着盖头,我放心了一些,混在轿子旁的人嚣马喧中跟在后面走,轿夫开始颠轿了,看热闹的人都乐的哈哈大笑,我也在后面咧着嘴笑了,还有点担心此刻轿中的你。
到典礼大堂后,你下了轿子,去进行中式的拜天地,我似乎望见了你的母亲,她胖了一些,脸上的表情很欣慰,我开始略警觉些,因为这里搞不好会有和你母亲一般的故人,我不敢贸然进入礼堂,那里没有我的一席之地,我徘徊在堂外的走廊,希望能在你入场的时候多看你一眼。
突然一阵脚步声向我藏身的走廊拐角这边来,我仓皇之下躲进了酒店的洗手间,那阵脚步声也来到了洗手间,我躲在其中一间门后从缝隙看,原来是你和一些伴娘们,你依旧穿着那身红嫁衣,盖头取下了,华美的金冠下,是我朝思暮想的脸,十年来,第一次离你这样近,你急匆匆跑到了我的隔壁间,突然什么金属的东西掉落了下来,还戏剧性地从门下滚落到了我这边,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柄精致的铜镜,我听到了你在隔壁的呼声。
“哎呀,我妈给我的照妖镜,别在腰间我给忘了。”
伴娘们被傻傻的你乐的大笑,在笑声中,你敲了敲隔间的墙板说能不能让我把镜子递给你,我捡起镜子,看到你从门下试探着接镜子的手,涂着喜庆的蔻丹,我从十五岁后就再也没有握到的手。
再握最后一次吧,我这样想着握住了那只手,然后把镜子放到你的掌心中,你将手抽回,对我说了一声“谢谢”。
你走出隔壁间,我从缝隙中刚好能看到你的脸,你不好意思的笑着,伴娘们围在身边为你整理好衣服,然后一同走出了洗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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