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垂下头去看了看脚尖,又抬头迎上元子攸的目光,伸出三根手指。
“都这么大了?看不出来啊!”元子攸对小孩子没有概念,还以为眼前的只是个一岁多的婴孩,这时便露出惊讶的神色,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脸。
谁想孩子突然挣开了喜枝的手,后退一步躲了开去,随即转身就跑。
“皇上!”喜枝高喊一声,跺了跺脚又追了上去。
元子攸稀里糊涂地看了看她,又望向屁颠屁颠奔跑着的小孩儿,脑筋一动猛然猜出了这孩子的身份。
几个月前的宫廷政变中,胡太后毒死了亲身儿子元诩,另立三岁的宗室元钊为帝,实际自己包揽了朝政大权。尔朱荣攻入洛阳之后,首先就废黜了幼帝,这才拥立自己为新皇帝。
喜枝口口声声唤这三岁小孩儿为“皇上”,想必他便是元钊了。
“喂!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元子攸拔高了声音喊道。
孩子已经跑到了屋内,听到这话果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你叫元钊。是不是?”元子攸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跨过门槛进了前厅,趁元钊吃惊发愣的当儿一把抱起了他,顺便转了个圈:“我可是什么都知道!”
喜枝跟着进了屋,见元子攸一脸孩子气就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她从小在深宫中长大,没见过什么世面,如今跟着废帝被囚禁在这小小的一方院落里,更是与世隔绝,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她只道元子攸是个年轻的贵族公子,见他对自己亲切和善,又似乎很喜欢元钊,心里就很高兴,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一起笑。
这边元子攸自行往茶几旁坐了,扶元钊站到自己的腿上。孩子脚上穿着的缎鞋在白色的衣料上留下了两块污痕,不过他并不在意,还伸手捏了捏元钊的一只脚。脚小而柔软,肉鼓鼓的包在缎面的鞋里,手感好得很。元子攸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
元钊大概是被捏得有点痒,收起腿一蹬蹬在元子攸的肚子上,后者哀叫一声龇牙咧嘴地曲起身子。元钊却“嘻嘻”笑了一声。
“坏东西,看我受痛很开心么?”元子攸斜了他一眼。
元钊笑得更大声了,边笑边上下抖动身子。
元子攸捞起他的膝弯把他横放到自己腿上,低头道:“这就对了,多笑笑嘛!小孩子总板着脸干什么?”又转头问喜枝:“刚刚他为什么不高兴?哭得那么大声,老远都听得到。”
喜枝收起笑容,垂下头沉默了片刻,低声道:“皇上吵着要太后娘娘呢。”
“太后?”她是指胡太后么?
“他们都不喜欢娘娘,骂娘娘。但其实娘娘对皇上是很好的,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太后现在何处?不跟你们住在一起么?”
喜枝闻言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来:“娘娘已经不在了呀!”
“什么?胡太后死了?”元子攸言罢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元钊。
“没关系,皇上知道的。”喜枝依旧垂着头,两手拨弄着衣摆:“尔朱大人命人将娘娘沉到河里,那个时候我们都在场。要不是大臣们求情,皇上也……”
元钊不声不响地倚在元子攸怀里,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地板,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一个三岁的幼童,过早地被卷入到宫廷的是非中去,承受着本应是大人们承受的东西,偏偏又因为太过弱小而无力改变。看似天真懵懂,内心一定是备受创伤,提前长大了。
“是尔朱荣干的……”元子攸没见过胡太后,听闻她的死讯也难有什么感触,只是不满尔朱荣擅自行事。
秀容军队还未进入洛阳之时,尔朱荣就已经封自己为皇帝,而清理皇党则是在他攻占洛阳之后。这胡太后再怎么说都是个重要角色,无声无息地被沉了河,自己这当皇帝的竟然一无所知,岂有此理!
“然后他就把你们关在这里是不是?其他人呢?都被杀光了?”
“嗯。皇上还小,需要人照顾,所以我……”
——所以我没被杀掉。
“你怕他么?”
“什么?”
“你怕尔朱荣么?”
“尔、尔朱大人?”喜枝沉默下来,似乎是在回忆。
怕么?当然怕。然而看到元子攸随口一个“尔朱荣”,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她胆子稍微大了一些。
“他真是个残酷的人……娘娘说了很多求他的话,可他还是不肯放过娘娘。他把皇上摔在地上,因为皇上一直哭……可皇上本来就只是个孩子啊!”
元子攸听她语气凄楚,心里觉得难过,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他还不至于那么无情。我好好同他说,他会善待你们的。”
“真的?可是他看起来可怕极了。”
“他很漂亮啊。漂亮的人,心肠总不会太坏。”
“就像公子你一样么?”
喜枝从来不敢直视尔朱荣的脸,所以对他的相貌一无所知。不过既然元子攸说他漂亮,那一定是十分的漂亮了。
因为元子攸他自己,也是个很好看很温柔的人啊。
元子攸听出小姑娘话里对他的好感,咧嘴一笑:“你夸我漂亮!那你喜欢我么?”
“……喜欢。”
“搬出去和我一起住吧!”
“出去?”喜枝吃了一惊,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以么?可是尔朱大人……”
“我去同他说。我一直缠着他,他会答应的……怎么样,你说好不好?”元子攸边说边托起怀里的元钊,让他面对着自己:“我叫严朔教你写字!不想学这个也行,他什么都会。”
元钊皱着鼻子看了看他,又挣脱开去,一头扎进他的臂弯里。
“皇上很高兴呢!他是怕生,所以总不说话,其实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喜枝与元钊相依为命,早已经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弟弟,一想到他能走出这个院子自由地生活就真真切切地感到高兴,同时又觉得元子攸十分厉害,竟然能让尔朱荣听他的话。
“啊,天黑了,我得回去了……明天早上我就去跟尔朱荣讲,中午再来看你们!”
喜枝从元子攸手里接过元钊放到地上,牵着他送元子攸出院门。门外台阶上坐着两名侍卫,见他们出来便蓦地站了起来,却并不靠近。
喜枝不敢再往前,就在院门口目送元子攸离去。
第11章 大打出手
然而第二天中午元子攸没能遵守约定去看望喜枝和元钊,因为天还没亮的时候尔朱荣突然闯入了寝宫。
也不能说闯——根本就没人阻拦。
当时元子攸正握着马鞭和刘总管拉拉扯扯地争执,说是要骑马上早朝。尔朱荣脚下扬灰地走过来,扯了元子攸就往屋子里推。
“听说陛下昨晚去了灵昭阁?”
“你是说西面的那个破院子?原来那叫灵昭阁啊……啊,你来得正好,朕有件事要跟你说……”
“陛下真是好兴致!有空不学学为君之道,却去管别人的闲事!”
元子攸话被打断本来就不太高兴,经尔朱荣这么不加掩饰地一讥讽,更是怒从中来,反问道:“怎么?这宫里还有朕去不得的地方?”
“有些事情陛下还是少操心为好。好奇心过盛可不是件好事!”
“我操不操心要你操什么心?尔朱荣,你别忘了我才是皇帝,我去哪里,干些什么用不着你管!”
——我不过是散了个步,找人聊了会儿天,碍着你了么?
“你也别忘了是谁让你当上这皇帝的。你要是个昏君,我还得跟你一起背上罪名!“尔朱荣冷笑,“能不能给我安分一点?干你该干的,说你该说的,别给我生事。不然的话,我既能拥立你,也能废了你!”
元子攸早就被气得浑身发抖,最后听他竟然还威胁自己,头脑一热下意识地就举起手里的马鞭朝他挥了过去。
这一挥元子攸是用足了力气,迎面而来的鞭子甚至夹着劲风。尔朱荣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手,躲闪不及着着实实地挨了一下。
足足愣了有两三秒钟,他缓缓低下头去。只见自己胸前的衣服从领口到右肋被刮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的皮肤泛白,一点点的血珠从伤口处渗了出来,染红了一大片布料。
门口守着的两名官兵被吓得不轻,探头探脑的朝屋里观望,见两人一动不动如雕塑一般,也跟着屏住呼吸紧张得要命。
紧接着他们只觉的眼前一花,耳边传来“砰”的一记声响。等回过神来就看到尔朱大人正两眼发红地把皇帝仰面按在桌子上,双手紧紧掐着对方的脖子。
侍奉元子攸已经两个多月了,尔朱荣自认为已是十分的宽容大度,处处忍让着新皇帝,尽到了一个臣子应尽的的本分。然而方才那莫名其妙的一鞭子终于让他忍无可忍。想他尔朱荣是什么人?从秀容少主到柱国大将军,何曾受过这样的冒犯!
门外的侍卫此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看这架势,再不上前阻拦皇帝就要被活活掐死了。然而若是要他们冲上去掰开尔朱大人的手,那也是万万不敢的。
这边元子攸姿势别扭地倒在桌子上,只觉得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掐得他喉管生疼,呼吸困难。然而痛归痛,他却十分顺从地一声不吭,也不挣扎,单是直着眼睛往尔朱荣胸前的伤口猛瞧。
伤口很长,而且深。露出来的部分看着已经有些皮开肉绽的架势,并且由于方才的剧烈动作进一步牵扯,血越流越多。
好疼啊!疼死了!
元子攸迷迷糊糊地想着,张了张嘴就发出一声干笑。
这一笑倒惊醒了尔朱荣。
松开手猛地后退一步,他对自己说道:跟个傻子较什么劲呢?你还真想弄死他不成?
深吸了两口气,尔朱荣后退一步,往身后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元子攸你给我听着,还是那句话,不该做的别做。要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
元子攸刚咳嗽着从窒息的痛苦中恢复过来,一张脸由红转白。听了这话便毫不含糊地抓起身旁的茶杯朝他身上扔了过去。
尔朱荣这回早有准备,侧身一闪就躲了开去,然而还是被一路洒出的茶水淋湿了袖子。脸色难看地站起身来,他大概是觉得和元子攸沟通无望,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出了房门又吩咐两名侍卫道:“皇上身体不适,卧居静养。你们就留在这里伺候,有事通知我。”这算是把元子攸给软禁了。
待尔朱荣走远了严朔才进了屋。将军只是说“皇上需要静养”,却没有说不准他人探望,所以侍卫并没有阻拦他。
元子攸正伏趴在床上生闷气,大半张脸埋进了被褥里,看不清楚表情。
严朔在他身旁坐下,伸手抚摸着他的背脊,就像给小孩子顺气一般:“主子你这是……做了什么事情叫他这么生气?”
“什么都没做。”元子攸嘟哝了两声,又停顿一会儿道:“你出去替我偷两个人回来吧!”
“出去干什么?”声音太轻,又被埋在棉被里闷声闷气的,严朔一时没有听清。
“没什么……”元子攸翻过身来,闭上眼睛深吸了两口气。
严朔这时发现了桌子上的马鞭,拿到手里一看,上面还沾着些暗红的印迹。
“这血是怎么回事?你打人了?”严朔脸色微变。
元子攸闻言却坐起身来,举起手做出扬鞭的姿势,缓缓地在严朔胸前甩了两下。
“打了,就像这样……”说完还回味似的眯了眯眼睛,开始发起笑来。
严朔不知道他这是受了什么刺激,有心想让他平静一会儿。于是站了起来道:“主子,你既然不肯跟我说,那我就先走了。现在天色还早你可以补个觉养养精神。他总不能关你太久,明天还得早朝呢。”说完就退了出去。没走两步又折了回来,隔着门喊:“想吃什么就叫一声,我就在外面!”
说是被禁足,元子攸却自得其乐,丝毫没有不舒心的样子,当真是在“静养”。
门口的两名侍卫见状着实松了一口气。皇帝若是真的闹腾起来,他们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难道还能对皇上动武不成?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两人见元子攸配合得紧,实在没有看守的必要,就应邀随严朔去隔壁屋子喝茶了,顺便还搭伙吃了一顿御膳。
第二天早上,果然如严朔所料,几名侍从抬了轿子来恭请皇上早朝。
由于刚睡了一天一夜,元子攸精神大好。往龙椅上一坐,腰背挺直,容光焕发。
朝堂上的官员阵容似乎比一个月前大了许多。很多都是尔朱荣安插进来的“父老乡亲”,也有一些是原来的王公大臣,人数不多,屈指可数。发觉政变的余波已经过去,而尔朱荣并没有第二次清洗的迹象,于是就又开始抛头露面,重新上任。元徽就是其中一个。
前几天他刚戴上了一个新的官衔——散骑常侍,还是尔朱荣主动推荐的。他当着元子攸的面把元徽夸得天花乱坠,不过据严朔所说,散骑常侍根本不算什么要职,在皇帝身边跑跑腿罢了,跟个侍卫没什么两样。
一个大胡子男人往前一步行了个礼,说是有事要奏。
元子攸依稀记得尔朱荣曾向自己引见过此人,不是将军就是个都统,至于叫什么名字却是想不来了。
就在他思索的当儿男人已经发言完毕,另一位上了年级的老臣拜了一拜又开始上奏。元子攸不予理睬,依旧目不转睛地打量那个大胡子,想要记起他的名字。
突然,他转过头去打断了那个老头儿:“等一下,你说谁死了?”
老者被吓了一跳,支支吾吾地道:”回皇上,元,元钊……”
“哪个元钊?”
“就,就是……”
“哎呀皇上,你大概不知道哇!”一旁的元天穆见那老头子结结巴巴的说不利索,替他着急,忍不住插嘴道,“我们还没进城之前,就是那个元钊当的皇帝。三岁的娃娃皇帝,哈哈……尔朱将军仁慈,没有算他的罪,可惜这娃自己命不好,昨儿晚掉水里溺死了……皇上?”
元子攸缓缓地从龙椅里站了起来,目光僵直。好不容易两眼聚焦到一处,他扭头狂乱地扫视脚下的群臣,喊道:“尔朱荣!尔朱荣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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