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听深黑的双眸在剪短的刘海下明朗得没有一丝杂质,清澈得仿佛稍一眨眼就会溢满泪水,祝拾肆望着他,透过他眼中闪动的银色光晕似乎看清了他的心。
“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
耳边,水龙头滴答滴答在响,祝拾肆从方听靠近的嘴唇上读出了他的告白,他想到人鱼捧着一把珍珠献给渔夫,告诉他这是自己珍藏的眼泪,他的心中生出了一些感动。
方听的左臂搂紧祝拾肆的腰,让他顺着自己的力度稍稍抬头,祝拾肆微张的双唇被碰了一下,牙齿隔着两片软肉顶在一起,分开,上唇留下了些许痛感。
祝拾肆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吻,方听退回去,为自己青涩的吻技羞涩垂眸一笑,抬眼,瞳孔里凝聚起暗红的热情底色,他的右臂换到左臂的位置,左手往上扶住祝拾肆的后颈,再次低下头,贴向了祝拾肆的唇瓣。
“等……等一下。”
手指挡在了两人的嘴唇中间。
“……别这样,”祝拾肆偏着头,轻轻就从方听温暖的手臂中挣脱了,“在我弄清楚一切之前,别这样。”
方听在短暂的失落后,恢复了愉悦的神情,他点点头,笑脸里多了一丝显眼的兴奋:“除了我是方听,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你去沙发上坐好,我马上过来。”
被磕到的上唇还在隐隐作痛,祝拾肆木然走向客厅,心意相通,他并没有热血上涌的愉悦,他知道自己在不开心什么。
实力顶尖的影帝化身成无业游民和自己对戏,竟然还以为他只是一个具有天赋的外行,认为自己的进步是和他这块原石碰撞所激发出来的,事实却是捡了他不要的角色,还像老师向学生透题一样,被他提前告知了演好何赛的方法。
对于祝拾肆而言,这是一种自尊心难以接受的施舍,从小他就抗拒在解出难题之前看到答案,这个古怪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
他拒绝过很多类似的能让他一步到位的捷径和帮助,他不喜欢自己固执到近乎偏执的矫情自尊,但它就像与生俱来的本能,无法忽略,只能尝试着将它弱化。
方听从陈列架上取下面包一样的铁皮盒子,坐到祝拾肆身边,顺手把坐垫上的小天鹅抱在了膝盖上。
布艺沙发承载着他的体重,在祝拾肆的手边缓慢下沉再饱满弹起,铁盒放在两人中间,方听的指甲留得很短,抠动盖子时吃力的表情像个撕不开零食包装的小孩。
小天鹅被他用力的上身压得不断点头,祝拾肆看着他专注在盒子上的四分之三侧脸,一股热流随着咽下的唾液冲淡了揪紧的自尊心。
他想起方听还是Q布的那天晚上,告诉自己演戏的时候没有自恋感,这个提示就像解题的辅助线,足以让自己警觉并愤怒了,但他没有,只是叫他不要细讲,让自己思考。
原来从那时候起就开始反常了,为什么,是因为Q布的善意比其他人来得更真诚?还是因为方听的演技足够纯熟,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暗示着自己他和其他人不同,都在对自己洗脑催眠?
胸口越来越热,祝拾肆是喜欢方听的,比意料中更喜欢一些。
他庆幸自己稳住了情绪,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得知真相后的震动表现出来。
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也许该为他尝试着去改变自己?不过这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现在该怎么做?耐心地听他自我坦白?还是主动还他一个被中断的吻?
祝拾肆深吸一口气,缓缓向方听坐近。
刚好在这个时候,铁盒的盖子被方听打开了,哐地一下弹到茶几上,里面的东西也跟着洒了出来。
那是些新旧不一的明信片和一个透明的水晶玻璃方块。
方听赶紧弯腰去捡,祝拾肆也帮着捡了两张,他把明信片的正反面排好,无意间看到了在发黄的纸上,用深蓝色墨水写的钢笔字。
“书云,上一张明信片收到了吗……”
☆、第三十七章
“书云,上一张明信片收到了吗?你没有给我回信,我想可能是寄漏了,那是我第一次寄跨洋明信片,以防万一再寄一次给你。收到你的来信很开心,我在国内很好,加入了琉光娱乐,想不到吧,我居然会选择艺人这条路,我妈让我复读,但是我不想她再那么辛苦了,就算考上了首府大学的天文专业,也无法在短期内减轻她的经济负担,我想我的选择并没有错,你觉得呢?我很想你,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放心,是以朋友的身份见面。”
落款写着“14”,寄信时间是九年前的八月末。
祝拾肆认出了自己的笔迹,他茫然看向方听,方听已经整理好了其余明信片,上面也是祝拾肆的字迹,均以“书云”开头,以“14”结尾。
耳鸣再一次嗡嗡炸开,祝拾肆的手一抖,明信片从他指间掉了下去。
“你怎么有我的东西……?”
方听把从祝拾肆手里落向地上的这张明信片捡起来,放进盒子,坐正,认真地看着他:“这里有一百张,九十九张都是你寄出去的,还有一张是你没来得及投递就被我拿走的。”
“一百张……”祝拾肆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它们全部都是我写的吗?”
“嗯,本打算收集到一百张再和你见面,结果第九十九张之后你迟迟不寄新的来,我等不及就回国了,”方听点着头,放下怀中的小天鹅,把盒子捧到祝拾肆的眼前,“现在,你想起我是谁了吗?”
方听郑重的神情不是在开玩笑,祝拾肆愕然摇头,匪夷所思,这一百张明信片跨越了近十年的时间,都是寄给那个叫方书云的人,不仅如此,他还收到了一百封来自方书云的回信。
它们怎么可能在方听手上?
祝拾肆想不通,迷茫重复道:“你为什么有我的明信片?”
“我不仅有它们,你这九年里收到的九十九封回信也都是我写的,”方听笑着,笑里带着些许无奈,“只有方书云第一次给你寄的明信片是他写的。”
“……九,九十九封回信?”
“对,都是我寄给你的,用信封仔细装好,从十四岁一直写到二十三岁。”
祝拾肆的心脏再次跳出了胸腔,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虚无感挠着他的声带,他很想用力咳嗽,但千言万语堵在出口,没有留下一丝发声的缝隙。
他像哑巴似地睁大眼睛,从脑里的乱麻中勉强理出了一根线头,哽着喉咙把它牵了出来:“方听……你到底是谁?”
方听似乎早就预料到祝拾肆会有这样混乱的反应,给他倒了一杯水,看着他恍惚地喝了几口,才开始解释。
“我是方书云的弟弟,原名叫方听尘。”
“方听……尘?”
祝拾肆想不起有这个人,方书云的确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但他和自己有关系吗?他们见过面吗?他有资格为方书云保管明信片并代替他回信吗?
“方书云没告诉你我的名字?”
“太久了,我想不起了。”
“那你还记得十一年前的八月三日,在方书云家的花园里……”
十一年前的八月三日,祝拾肆当然记得,那天发生的事就算他想忘也忘不了。
“为什么要提这一天?”
祝拾肆望向方听,眼睛红了,如鲠在喉的声音顺了,但也哑了。
“那是我们相遇的日子,八月三日,你忘了吗?”
“不是!”祝拾肆沙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胀爆的气球发出刺耳的尖响,随后蔫成一团,低落下去,“那一天我记得,我没遇见什么人……我没遇见你……”
两滴眼泪打在了祝拾肆的手背上,他以为方听被他暴起的怒意吓哭了,眨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在流泪。
方听的表情也很受伤,不是被吼后的委屈,而是惘然,惘然得让祝拾肆不解,但他也没有心情去解读。
视界在泪水里波动扭曲,祝拾肆晃眼在泪光中看到了一个戴着耳机抱膝哭泣的男孩,一个骑着老式两座自行车的人,和一面绿叶在风中摇晃的天空。
骑车的人哼着歌,从蝉鸣中穿过林荫,道路的尽头围了一群人,似乎在等待他,却又远远地背对着他,小声低语。
他哼的歌是……《Close To You》。
原来这首歌不止在九年前,而是在十一年前的那天就听过了,难怪每次听到它的时候,心底都会有一丝隐秘的疼痛。
“方听。”
沉默了很久,思路回到方听冒充方书云通信的这件事上,祝拾肆擦干眼泪,漠然看向方听。
方听应了一下,像狗一样抬起耷拉受伤的眼皮,脆弱又虔诚地望向主人。
“没关系,忘了的我帮你慢慢找回来,我们还可以制造新的回忆……”
方听的声音里含着一包泪。
仅仅因为这句话,祝拾肆被打动了,他讨厌自己的不坚定,怆然摇头,泪水再次滚落:“我们算了吧……”
“你不喜欢我?”
“我不想喜欢你。”
“为什么?”
“你假装方书云和我通信……”
祝拾肆犹豫的口吻被方听截获,他立刻反驳。
“这九年的回信都是我写给你的,是我而不是方书云和你走过了这些年。”
“我不能接受,”祝拾肆摇头,“我以为收信人是方书云,明信片上写了只有他才能知道的话,你假冒他,骗走我的信任,我就像傻子一样把你当做方书云来回信,我不能接受。”
“只是这个原因吗?你为什么要哭?”方听捕捉到祝拾肆坚定语气下的游移不定,强势地发起追问,“你喜欢方书云,对吧?”
“这是我的私事。”
“回答我,”方听加重语气,双眼燃起炽热的光芒,“你喜不喜欢方书云?”
“我说过了,这跟你没关系!”
祝拾肆断然冷下脸,他讨厌被追问,讨厌在他混乱无比的时候让他回答他不愿提及的秘密。
胶着的气氛只僵持了几秒,就被方听突然压上来的身躯打破,祝拾肆被他按在沙发上,像要将他嵌入自己身体般抱着他的背,掐着他的腰,抓着他的肩膀,发疯似地狠狠吻他的头发,吻他的眼睛,吻他的嘴唇,吻他的脖子。
如果不是方听的右臂裹着一层石膏,祝拾肆感觉他会把自己撕碎。
祝拾肆无力抗拒他,或者说无法抗拒,他们演过太多次何赛和K,每次都在起火前强行喊停,身体里存积了太多对彼此的渴望,祝拾肆只挣扎了两下,就和方听滚在一起,吻了很久。
但他们还是在关键步骤之前停下了,因为在祝拾肆几乎要将伤心事搁置并心软原谅方听冒充方书云的时候,方听不依不饶地低声在他耳边质问:
“你拒绝我,是因为方书云?虽然我骗了你,但这九年是你陪着我,同时也是我陪着你。”
热烈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方听还是太年轻了,迫切想要为自己的错误找到合理的原由,也迫切想要证明他在喜欢的人心中独一无二,如果他不说话,祝拾肆不会停下解开拉链的动作。
祝拾肆反问自己,要是方听从强吻开始,对方书云只字不提,自己能不能接纳他?
也许可以。
但方书云这个名字出现,祝拾肆的脑中浮出许多挥之不去的事,方听冒充他只是其中一件,还有一些难以启齿甚至不堪回首的事,充塞着他的胸口,让他无法纵身投进方听的怀抱。
“我们还是算了吧,真的。”
祝拾肆幽幽说着,在方听愣神时,翻身坐了起来,穿好衣服裤子,系起领巾,瘸着腿走向玄关。
方听很结实,身体比看起来重许多,把祝拾肆的腿都压麻了。
祝拾肆有些难过,无论是外形还是性格,方听都是他喜欢的类型,但是过去的事太难消解了,他还没有喜欢他到放弃趋利避害原则的程度。
身后,方听追了上来,祝拾肆以为他会从后面抱着他,再次强势地挽留他,但方听没有。
他冲到了祝拾肆的面前,挡住他的去路,他手捧着一个透明的水晶方块,就像鲛人捧着眼泪一样,殷切地献到祝拾肆眼前。
“这个,你看这个,”方听慌乱地拿起方块,“这是你送给我的银河,我们十一年前见过,哥哥,我是方听尘,我们见过。”
刚才还凶悍得像头吃人的野兽,转眼又化身成了可怜的小狗,红着眼睛不停地叫哥哥你看看它,祝拾肆莫名想笑,当他的视线转移到方听的手心,笑脸凝固了。
方块内雕着微缩的银河,晶莹的玻光在玄关的吸顶灯下璀璨闪烁,银河下刻了一行字:
cube of the milky way
Cube,Q布,祝拾肆几乎一瞬间就联想到了方听化名成Q布的原因,但汹涌的回忆不允许他的思潮有任何喘息的机会,极短的走神后,锥心的痛苦再次把他淹没。
他还记得当初从那双粗糙的手里接过这个方块的情形,那时的他们在笑,就像幸福理所当然不会离去一样。
祝拾肆的心口酸痛得要命,他要走了,方听不让他走,扭着他的胳膊急切地坦白:
“当时你把它送给我,安慰我握住它就是握住了幸福,从那时起我的心里就有你,之后和你通信,让我找到了自己热爱的东西,是你,是你带我走出了最痛苦的那段时光。”
祝拾肆笑了,太诡异了,他一个连自救都做不到的人怎么可能去救别人?不能再拖了,他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所以你是来找我报恩的吗?用化名骗我,退演角色,再以你影帝的精湛演技给我这个笨蛋做示范,就像考官直接把试卷答案透露给愚蠢的学生一样?”
戏谑嘲弄的语气让祝拾肆有了不是自己在说话的错觉,方听也怔了一下,难过地辩解道:“我想帮你,你说你需要这个角色,我只是想帮你。”
“帮我,你就不问问我领不领情?”
“我……我看到你对演戏的热情和专注,我不想把这个好角色给卿风那样不纯粹的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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