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事了。”他忽然又这样说,向黄少天伸出手。
“我知道你带了,给我。”他说,“我睡着之后你就走。”
“这样是挺自私的。”他自顾自地说着,“但是这样你就一定不会忘了我了。”
从Luminosa中醒来,看见魏琛和方世镜的脸的时候,黄少天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醒来之前,他吻了喻文州的嘴唇和他道早安,但是对方并没有理会。
像是他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安静地睡着,睫毛在眼下投落鸦羽般的影子。
“这次怎么样。”他公事公办地问魏琛,“是喻文州十九岁的那年。”
“换了七年。”方世镜回答道,“我们又拥有了新的锚点,还有新的Luminosa……”
他觉得头疼欲裂,实在不想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和他们讨论新技术,于是只简单地告辞离开。
本来想回房间,但他还是把自己关进了宇宙蛋里。
那里有蓝雨收集的,所有关于喻文州的资料,虽然说几乎都已经熟记于心,但是他还是一张张地翻过去,通过那些白色的纸与黑色的字,想念他在另一段时光里遇到的恋人。
喻文州的尸体是在他离开的当天晚上被发现的,但……
对方取出了他的大脑,通过某种生物电流装置使其维持活性。
那颗脑子至今也依然活着,作为那些神奇的技术的转译容器,无能为力地抖动着。
他一拳砸在桌面上,宇宙蛋里所有的光像是被吓到般骤然碎开。
一张照片从那些古旧的文件夹里飘落下来,落在了黄少天脚边。
第八章 旧相逢
他下意识地捡起了那张照片。
照片泛黄老旧,似乎是某个居民安置点的合影,这张照片应该是从那堆文件夹里最薄的那一个中掉下来的,他收到这些资料的时候草草翻过一次,但这本并没有细看,毕竟了解喻文州七岁之前的人生,对他的任务计划并没有什么助益。
但是……
他看着那张照片,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照片上有很多人,有大人也有小孩子,他一眼看到了站在边缘地方的喻文州,六七岁,小小的时候就和现在一个表情——可能比现在还要冷淡一些。
但是,站在喻文州旁边的那个人好像……
他怎么看,都觉得那个人像是六七岁时候的他自己。
小时候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他绞尽脑汁回忆,却还是只记得些模模糊糊的影子。那时候住的房子院子里开满了牵牛花,巷子口似乎经常有人来卖好吃的绿豆冰棍,周末的时候去游乐园,广场那里的电影院连着一个月都没有放他期待了很久的那部动画片——
——“要不要和叔叔来?那部动画片只放给乖的小朋友看,还会送你英雄贴画。”
忽然间一句话像是闪电般劈过脑海,黄少天猛地抬起头来,眸子里尽是不可置信。
他真的忘了。
六岁的那年他曾经走失过,为了一部动画片上了人贩子的车。不过好在他还算机灵,发现后与对方周旋了好几日,终于抓住个空子成功逃脱,溜去了当地的警察局。
由于已经是另外的城市,通知他的父母过来需要时间,所以他被暂时带去了一个居民安置点。
在那里、在那里……
——“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天上有什么好看的?你一直盯着那里看。”
——“这个你要不要?我看你把所有的牛奶糖都收起来了,舍不得吃?”
他曾经试图一直找一个人搭话。
那个小男孩很乖,很安静,总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大树底下。
“没有别的人可以陪你玩吗?”这是对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有啊,”他得意地拍拍胸脯:“可是我想跟你玩。”
“……为什么?”
“不知道!要理由吗?喜欢一个人就想和他玩,很正常的事情啊。”
对方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反驳,他仿佛觉得自己把对方说服了,开心地拉起他的手。
“走走走带你去看我的秘密城堡!还是我们一起去玩游戏机?那里没有人!”
“你在这里多久了?对了我叫黄少天,你叫什么?”
隔过时光传来巨大的轰鸣,终于被回想起来的、记忆里的声音穿透沉沉雾霭,像是光线一样穿透鼓膜——
“喻文州。”
他指尖颤抖,心脏鼓动得几乎要跃出胸腔,他们……他们竟然从那么早的时候就遇见过?可是后来呢?
他在那个居民安置点呆了五天,用了两天接近喻文州,然后在第四天,看着喻文州被接走。
“真好啊,我爸爸妈妈还在路上呢。”他还记得那时候他闷闷地和喻文州这样说着,“你爸妈来得真快。”
“他们不是我爸爸妈妈。”那时候的喻文州这样说,“他们是……”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高喊着文州文州跑过来的女性打断了,对方牵着喻文州的手,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说我们家的孩子这几天承蒙你照顾了,而喻文州始终皱着眉头,不发一语。
那时候他想,这么好的爸爸妈妈,喻文州为什么要和他们闹脾气?
那位女性推着喻文州要喻文州和他道别,于是喻文州就真的挥了挥手。
“再见,少天。”他这样说,“下次见面的时候,别忘了我。”
再后来,他也被父母接回了家,生活恢复正轨,还有牵牛花、绿豆冰棍和动画片等着他,在居民安置点认识的小朋友也曾经让他想念过几天,但是后来、后来——
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很多很多人,也会有很多很多人,就渐渐地被遗忘了。
甚至就连这段“被拐走”的经历都已经在他的记忆中蒙尘,如果不是看到这张当时来居民安置点采访的记者拍下的照片,他甚至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记起。
现在的他,终于明白了幼年的喻文州对他说的那些话,终于明白了十九岁的喻文州无数次地望着他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终于明白了在他离开那道时间线前,所听到的那句话的真正意义——
“这样是挺自私的,可是这样你就一定不会忘了我了。”
他想喻文州真的很自私,明明认出他来了却不说,明明知道他是来杀掉他的,却还是和他恋人一样地相处。那个人自顾自地喜欢着,自顾自地回忆着,却从来不让他知道分毫——那么美的东西,却不让他碰触。
这个人和小时候一样让人猜不透,或者小时候还比较可爱,会被他用金龟子哄骗,也会因为他送给他的牛奶糖露出笑容。
他重新翻阅起资料夹,发现了很多他之前没注意过的东西。
喻文州的这种能力是天生的——又或者说,是拜他那对用自己的亲生儿子当实验品的科研疯子所致,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那两个人就尝试对他大脑的频段进行调适改变,开始的目的,是基于灵异内容的研究,他们想知道能不能通过后天的方式制造出阴阳眼。
但是他们的实验失败了,也许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鬼。
可喻文州也被彻底改变,他从有记忆开始就在做那些梦,梦醒了各种各样的字句公式就在脑海里萦绕不去。开始他的父母还以为他只是在纸上乱涂乱画,不过很快他们就发现——
他们可能制造出了比阴阳眼更可怕的东西。
喻文州七岁之前的人生就在阴暗的地下房间里度过,每天都会有人拿走他的字纸,每天都会有人来记录他的梦。无人陪伴,无人温暖,连饮食都是规定好的份量,防止他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耽误生产”。
他唯一一次被带出研究所,就是在他七岁的那年。
原因是那些掌握住他的人决定为他做一次手术。
第九章 无数次
那个手术的目的很简单。
在他的大脑中植入一个生物电装置,从而确保即便机体死亡,大脑仍旧能够维持活动。
毕竟喻文州“有用的也只有那颗不知道和什么地方在通讯的脑子”。
——“下次早点找到我吧?别让他们把我带走,在那之前……”
原来从那么早的时候开始、从他已经忘记了的那场相遇与分别开始,故事就已经走上了无法改变的轨道。
所以,不管他回去几次,只要不能再回到六岁那年,那个有老旧的秋千和巨大的梧桐树的居民安置点,只要他不能在那时候拉起喻文州的手,结局就都不会改变。
或早或晚,或明或暗,一切都会毁灭于刀下。
而刀刃早就失去了自己的意志,他甚至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死。
——“总有一次,你能找到我。”
——“杀了我,我们再试一次。”
文件夹从手中跌落,他坐在地上,抬头看宇宙蛋深黑色的穹顶。
白色的光符在他左右浮沉,那是他被记录的时间,是蓝雨里的所有人被记录的时间,一个等待被改变的故事,一个等待被拯救的人和一段未知数的未来。
飘落在他身旁的每一张字纸都写着喻文州,他环抱自己坐在纸堆中,仿佛正在被那个人拥抱。
口中泛起牛奶糖的甜味,黄少天闭上眼睛,眼泪却流了下来。
那之后他又曾经遇到过喻文州几次。
时间都不算长,短的只有几天,长的也不过就一年两年,十二岁的喻文州,十五岁的喻文州,二十二岁的喻文州……却没有一个是他想遇到的那个。似乎是因为觉得让他们的容器享受正常人的生活有助于他脑电波的进一步开发,喻文州的生活至少回归了“看起来正常”的样子,他出外念书,加入社团,旅行……如果忽略那个生物电装置的话,这其实是很悠闲的人生。
而他在这种相遇中也渐渐地开始变得麻痹起来,既然已经看了知道结局的书,那不如就在结局还没到来之前,享受短暂的、和那个人相处的时光。
但是他们再也没有恋爱过了。
就像十九岁的喻文州瞒着他偷偷收起了他们遇见过的事实一样,他也瞒着喻文州,偷偷地享受自己单方面的恋爱。
在对方毫无所觉的情况下把他当成自己的恋人的亲昵感格外有趣。
他们两个一起去看雪。
十七岁的黄少天偷偷握住了十七岁的喻文州的手,而他并没有挣开。
在那段山路上他忽然觉得,就可以这样一直一直走下去,他的愿望,喻文州的愿望,以及他们所期待的那个未来总有一天会实现。
“你喜欢琼花吗?”他这么问喻文州,“开了满树的时候也很像雪。”
而解开自己的围巾围到他脖子上的喻文州的回答其实有点答非所问:
“喜欢,花开的时候,一定是个暖和的季节。”
“我说你小子,跟刚把你捡回来的时候可是真大不一样了。”在他某次从Luminosa坐起来后魏琛曾经这么跟他说,“那时候你冷得跟块被冻硬的冰疙瘩一样。”
“有什么不好的?”黄少天扬眉问。
“没什么。”方世镜凑过来拉走了魏琛,“对了,新的资料放在宇宙蛋里了,你记得去看。”
他在宇宙蛋里存放了一支录音笔。
用来记录他和喻文州的每一次相遇——说起来他至今不知道,为什么宇宙蛋能够不受时间因果的影响,记录下所有的时间线上发生的所有的一切,不过这原因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宇宙蛋的存在对黄少天来说近乎奇迹,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在这里往复留存,这个地方让他觉得安心,甚至觉得——
在他身处宇宙蛋的时候,喻文州就在他旁边。
他就坐在这里。
他的噩梦渐渐消失了,开始越来越多地梦见喻文州,还有他曾经的那些朋友战友们微笑着的脸庞。
他知道他们终将会活下去,只要他能够通过Luminosa与那个七岁的喻文州相遇。
跳跃一次又一次地发生,他在不同的时间里反复调查当年的那个居民安置点的情况,不管是周边环境还是各种人的进出规律都巨细靡遗。
被争取到的时间越来越多,蓝雨的人对Luminosa的修正也越来越精确,越来越多的锚点被嗅探到,现在的他,已经不会再遇到十七岁以后的喻文州——
十岁的他在公园里,递给十岁的喻文州奶糖。
“我觉得你会喜欢这种口味。”
对方看了他很久才点了点头:“我是很喜欢。”
“别人给你东西你都不说谢谢的吗?”
“……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黄少天!”
他用小木棍在沙地上大大地写下自己的名字,黑发的男孩蹲在他旁边,用一种奇异到近乎温柔的语调,喃喃地念了那三个字好几遍。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呀,你看起来有些眼熟。”他笑嘻嘻地去逗小喻文州,忽略那种“用塞在十岁身体里的二十八岁灵魂去逗真正的十岁小孩”的罪恶感。
“大概有吧。”喻文州耸了耸肩,“人与人之间的相遇那么多。”
“你小小年纪怎么说话这么老气横秋的?”
“你有资格说我小小年纪吗?”喻文州很疑惑,“我们看起来好像差不多大。”
发现自己无法反驳的黄少天很气恼地拍了喻文州的脑壳。
两个小孩子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背后的夕阳缓缓沉没。
“明天你还来这里吗?”黄少天问。
“明天有课后活动,活动完就到了门禁时间了。”喻文州这样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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