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不由分说拉过他的手叫他端着碗,又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将一双筷子仔细地擦了又擦,这才送到他手边催促道:“不饿也要吃,再不吃就凉了。”
陈云旗不忍辜负三娘的一片好意,叹了口气,端起碗用筷子搅了搅,捞出面条送到嘴里,食不知味地咽下去后,他微笑着对三娘说:“好吃。”
“好吃吧?快多吃些,”三娘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看到陈云旗终于开始一口一口地吃起面,她如释重负地说:“味道跟上回煮的一样不?上回你可吃了两大碗哦,不够吃我再回去煮。汤也喝一些吧,暖暖胃。”
“嗯,”陈云旗应了一声。他埋头吃着面,想起那回在三娘家,三三把自己碗里的青菜都夹给了他,笑着对他说自己不爱吃的样子,心立刻又绞痛得难以言喻。热乎乎的面汤连着喉头的酸涩被一起吞进了肚子里,他哽咽着快速把面吃光,这才发现碗底还沉着一颗荷包蛋。
“吃饱肚子好些了不?”三娘伸手将空碗筷接过来放在地上,叹了口气说:“一直在这坐起也不是个办法,你听三娘的劝,回去休息一下,有啥子话等哥哥消气了再说,啊?”
三娘口中的哥哥便是三三爸。他们二人算是比较远房的表兄妹,三娘很了解盛学路的脾气,这个节骨眼上多说多做都是无益,他是什么话都听不见去的。但她觉得此事一定还有回旋的余地,于是又劝解道:“这两天我跟你老七哥也想想办法,好好劝劝哥哥,你跟三娃儿...你们的事...”
三娘对这件事的震惊程度并不亚于其他人,只是她性子纯良温厚,又一向对陈云旗喜爱有加。陈云旗对她一家人的好,对所有人的好,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三三更是她从小看到大的,是她心里顶顶乖巧懂事的好孩子,即便她一时也不能完全接受和包容他们的感情,但恩将仇报忘恩负义之事,她是怎么都做不出的。
陈云旗听她欲言又止似有为难,便开口道:“三娘,别为我费心了,你要是帮我说话,大家指不定怎么看待你。我真的...已经很感激了。”
“傻孩子,”三娘闻言心头一酸,忍不住伸手拍了拍陈云旗的后背,哽咽着说:“三娘没有文化,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你跟三娃儿到底是咋回事,但是三娘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看你们受苦,我跟你老七哥心里头也不好受...”
陈云旗闭上双眼,深深地吸着气说:“我没有受苦...我都是自找的...是三三受苦了...他替我扛下了那么多委屈,替我挨了打...三娘,我该怎么办呢...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老七伸手揽住了陈云旗的肩膀。常年被胃病折磨的他看起来有些面黄肌瘦,不笑的时候黝黑的面庞上难得多了几分严肃和深沉。他用力地搂了搂陈云旗,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小陈老师,我们这没得啥子好的,大家过得都苦,一辈子受没文化的穷。三娃儿遇到你是他的福气,跟着你有前途。等过了这阵子,要是有机会你就带他走吧。”
陈云旗没有料到李老七会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他红着眼眶说:“我记得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只要我还有这个机会。”
他本还想说,遇到三三,遇到你们才是我的福气,忽闻“吱呀”一声,面前那扇木门被人从里推开,紧接着盛学路从门里跨了出来,身后是低垂着头的三三。
见到三三,陈云旗黯淡的双目瞬间恢复了些神色。疲劳和久坐让他在猛地站起身后忽然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李老七和三娘伸手扶了他一把后,他才堪堪站稳身体,强忍着想上前夺走三三的冲动,拼命冷告诫着自己要冷静,犹如在等待一场末日审判一般焦急地立在原地。
“哥哥,”三娘率先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唤了三三爸一声说:“小陈老师没有恶意,你听他好好解释一下...”
三三爸没有回应,只是阴沉地盯着陈云旗看了半晌,退后一步将身后的三三让了出来,凶狠地命令道:“说!”
三三身上依然穿着陈云旗那件白衬衣,衣袖也还是陈云旗为他挽起的样子。露在外面的一截白皙手臂上尽是被抽打出的伤痕,一道一道明显的红印刺得陈云旗双目泛红,心如刀绞。
不等陈云旗心痛地发问,三三爸从背后揪住三三的衣领,将他狠狠推搡了一把,再次命令道:“快说!”
三三被推得险些摔倒,站稳后他终于抬起头望向陈云旗,深深地呼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和勇气一般开口对他说道:“陈老师,对不起,我一时糊涂鬼迷心窍,我已经知道错了。从今往后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请你不要再来找我,我们不是一路人,你还是尽早离开我们这吧。”
从三三抬起头的那一刻,陈云旗的心就碎了。他的耳朵仿佛失聪了一般,三三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没有听清。
世界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色彩,他只看见三三那对原本绚烂多情的双眼已经红肿得不像样子,被他亲吻过无数次的柔软唇角沾着斑斑血迹。陈云旗多想上前捧住他遍布青紫指印的脸颊,吻一吻他含泪的眼角和哀伤的眉心,用自己温柔的怀抱和宽大的掌心抚平他所有的伤痛。
“你听明白了没有?”三三爸见陈云旗没有反应,又上前一步将三三拉回自己身后,挡住陈云旗深切的目光说:“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滚!”
“三三...”陈云旗对三三爸爸的愤怒视若无睹,用沙哑低沉的声音朝他身后的三三说道:“你放弃了吗?不想再为自己争取了吗?”
他迈开沉重的脚步缓缓上前试着靠近三三,三三却连连退步向后躲去,垂下头不敢看他,犹豫半晌后再次下定决心开口对他说:“陈老师,你走吧。”
你走吧。
三个字犹如当头一棒,打碎了所有的期待和盼望。
三三爸自觉被陈云旗忽视了,恼羞成怒地一掌推在陈云旗胸口,大吼道:“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你走不走?”
陈云旗还执拗地想要再次上前问个清楚,三三忽然转身背对着他,大喊一声:“别过来!我不想再见到了你了!”
说罢,他像是再也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切了,逃也似的跑回了屋里。
陈云旗愣在了原地。眼见着三三爸又要挥拳打过来,李老七连忙上前拦住,好言相劝道:“大哥,有话好好说,别为难两个孩子了...”
“你算老几?我们屋里头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三三爸爸怒不可遏地推开李老七,朝他和三娘大吼道:“没逑用的东西,少来管闲事!他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两个孬货胳膊肘往外拐?!”
“哥哥!”三娘气得满面通红,恨不能上前狠狠给他一耳光,“你怎么这么说!你把我们当什么了!小陈老师对我们哪一个不好了?!”
“少废话,他爱对谁好对谁好!你们谁爱巴结他就去巴结他!我又没有求过他!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三三爸指着陈云旗的鼻子说:“你不是心疼三三吗?你要是再敢来找他我就打死他!你不要以为我不敢!老子生得出他来,就能要回他的命!”
面对他不近人情的态度陈云旗一个字都回应不出。撂下一通狠话后,三三爸便摔门而去。
三娘揉了揉眼角,叹着气对陈云旗说:“我跟你老七哥没用,怕是也帮不上你了。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快走吧。”
心已经伤到了极致,忽然间好像就感觉不到疼痛了。陈云旗没有对三三突然改变的态度感到难以接受,他只是落寞地垂下眼帘,几不可闻地对三娘说:“我怎么舍得丢下他走...”
“走吧,”李老七也跟着劝道:“再不走,三娃儿他爸只会更生气,受苦的是三娃儿啊!你先回去,这里有我们照应着不会有事。等日后再想想办法吧,总会有办法的...”
陈云旗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三娘和李老七的话他听进去了,知道他们这是为自己好。李老七说的没错,如果自己再固执地坚持下去,只会让三三承受更多的痛苦和噩运。他不敢回想三三伤痕累累的模样,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让他仿佛看见瘦弱的三三蜷缩在墙角,忍受着父亲的暴打痛苦无助的样子。那个他心爱的、视若珍宝的少年身上但凡再添任何一道哪怕细小的伤痕,他都一定会疯掉。
陈云旗婉拒了三娘和李老七要送他回去的好意,独自走回了学校。他在屋里一直呆坐到中午放学,等到唐俞韬和李辉都来了,才定了心神,翻出行李包收拾起东西。
“想好了?”唐俞韬蹲在地上帮他撑开背包的口袋,看着他将衣物一件件折好码放进去,无奈地说:“也好,先回去避一避吧。再待下去,这帮人还不知道要在火上浇几把油,非得烧死你和三三不可。”
“真他妈的白眼狼,”李辉愤愤不平地说:“早他妈该撕破脸了,要我说,你就带着三三私奔算了,管他们那么多!今晚我们就去把三三偷偷带出来!”
“三三现在不会跟我走了,”陈云旗从床底翻出一个纸箱,打开看了一眼又合上,抬头对唐俞韬和李辉说:“我不知道他是被逼无奈还是真的放弃了,总之他现在不会跟我走了。”
“你别怪他,”唐俞韬仿佛什么都能看穿似的,对他劝解道:“三三长这么大也没做过这样的事,他害怕了也是正常的,你要给他一点时间,我相信他不会就这么放弃的,他值得你等。”
“我同意!”李辉立刻附和道:“他一定是被逼无奈!他那么喜欢你,连我一个恋爱白痴都能感受到。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傻到把所有的喜欢都放在眼睛里向你表达的人了。”
唐俞韬鄙夷地看着李辉,“你这是什么形容,又长又累赘,一点美感都没有!”
“你有美感!你来!”李辉瞪了他一眼不满地回击道。
唐俞韬闻言正要搜肠刮肚拽文咬字来卖弄几句,陈云旗拉上背包的拉链对他们说:“好了,你们不用变着法子逗我开心了,我心领了。”
“行吧,你懂就好,”唐俞韬把刚想好的诗词又憋了回去,拍拍膝盖上的尘土,站起身说:“打算什么时候走?我们送你吧。”
“不用送,我下午就走,一会儿还想跟黄业林道个别。”
陈云旗把行李放在桌子上,又扫视了一遍房间各处。想起在这间巴掌大的小屋里,教黄业林画画,跟唐俞韬和李辉斗地主,帮孩子们批改作业,给小三三喂豆奶...半年来的点点滴滴涌现在脑海,让他一时有些心绪难平。
也是在这间小屋里,他第一次尝到了思与念的忧愁,情与爱的滋味,有了一次又一次的缠绵悱恻和耳鬓厮磨。这间屋子充斥着他和三三所有美好的,动人的回忆,这些回忆在此刻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让他再次起了想要逃离的念头,一如半年前落荒而至的自己。
下午的课间黄业林来了,他进门就发现了陈云旗收拾整齐的行李,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指着他的背包问道:“陈老师?你要去哪里?”
“老师要走了,”陈云旗微笑着揉了揉他的头顶,转身将一盒铅笔跟一沓没用完的画纸递给他说:“以后没有办法再教你了,如果你还想画就努力练习,将来到外面读书了,我再想办法帮你请个好老师。”
黄业林接过画纸看了又看,不敢相信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走啊?他们都说你要在这里盖房子了,还要讨个婆娘呢,为啥现在要走了?”
陈云旗本想告诉他,老师不讨婆娘,老师想跟你的三三哥在一起,又觉得黄业林还小,不该将这些他不明白的事说给他听,只好无奈地笑着说:“我不会盖房子,也不会种地,只能回去工作赚钱,将来好供你读书。”
黄业林不明所以地追问道:“你不会盖,我们给你盖呀,等盖好了,我和黄小丫也搬来跟你住,让三三哥也搬来我们一起住,我们就又能在一起玩啦。”
陈云旗看着他天真的模样,忍不住抬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说:“你来凑什么热闹啊,不用照顾妈妈和弟弟了?”
黄业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哎呀,差点忘了,还有妈妈和弟弟呢。”
“好了,别瞎想了,好好学习,记得我们的约定,”陈云旗把他系得歪歪扭扭的红领巾理了理正,看着他说:“爸爸回来了吧?”
提起这个,黄业林瞬间就忘了陈老师要走的事,脸上露出些难以掩饰的喜悦。他兴奋地说:“昨天刚回来!他说以后都不出去打工啦!要留在家里种地,照顾我们,还说不会再把弟弟卖掉啦!”
“那就好,”陈云旗看着他开心的样子,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那你可要好好监督他,你现在是大孩子了,要照顾好自己和家人。”
黄业林又反应过来陈云旗这是要离开了,正在向他道别。他有些失落地望着陈云旗说:“陈老师,你能不走吗?我舍不得你,黄小丫也舍不得你。你还会回来吗?”
陈云旗将手搭在他肩上,认真地对他说:“我也舍不得你,但是我必须要回去了。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等你长大也可以去看我,我随时都欢迎你,等你。”
“说话算数?”黄业林朝他伸出一根小指。
陈云旗也伸出小指跟他勾住,“一言为定。”
上课铃响了,黄业林依依不舍地出了陈云旗的屋门,刚走两步又回过头来对他说:“陈老师,上回看医生的钱,我一定会努力赚到还给你的。”
陈云旗笑着点点头,目送着黄业林离开后,他关上门再次打开床底的纸箱,看着里面的东西发起了呆。
门外忽然传来不轻不重的叩击声,陈云旗以为又是黄业林回来了,想也没想便起身拉开了门,脱口而出道:“又怎么啦?”
说完他便愣住了,脸上浅淡的笑容倏然消失。门外站着的不是黄业林,而是一个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陈老师,我能进来跟你说几句话吗?”门外的阿姆盯着他的双眼问道。
第六十章 朝霞
陈云旗一双浅棕色的眼眸透着凛冽的寒意,他看着门外一脸心虚的阿姆,垂在腿侧的手掌不由自主紧攥成拳头微微颤抖着,好像下一秒就要朝着他的鼻梁打过去一样,高大的身躯挡在门口,丝毫没有打算请他进来的意思。
“有什么事?”他忍着满腔的怒火开了口,语气却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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