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十分,天边被余霞染得金红一片,蛤蟆精一家忙忙碌碌,开始准备晚膳。墨焱还没回来,不知道野到了哪里。
我写完一百张符咒,正坐在廊下舒展筋骨,大门方向忽然有了杂声。
“怎么……老天……”
“可怜……”
元宝他娘和他奶奶不知在震惊什么,声音传得老远,我都听到了。
接着,一道嘹亮清脆的声音响起,墨焱由远及近而来。
“爹,我刚刚出去,在山里看到个这——么大的坑,乌漆麻黑的,周围的树都被烧焦了。”她跑过来,鬓角都是汗,脸上透着兴奋,“然后我往坑里一瞧,你猜怎么着?”
我双手撑在身后,坐着就算一动不动,身上仍在冒汗,山里虽然凉快,但对于海族来说还是太热了些。
“怎么着?”我懒懒配合她,脑子里却想着过会儿要叫元宝他娘明天去山下买几个瓜回来吃。
“嘿嘿,你看了就知道了。”墨焱说着来拉我,硬要我起来跟她往门口走。
什么东西神秘兮兮的,天铁吗?
我被她拉着到了大门前,屋前一片空地上,围着蛤蟆精一家——刘叔、春婶,刘奶奶,还有刘元宝。
“这还能不能活了?”
“我看悬……”
“你去摸摸还有气吗?”
他们小声嘀咕着,随后见我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道。
我走近一看,先是愣了片刻,再是呼吸一窒,差点没用地转身就逃。
一条丈许白龙无声无息瘫软在地上,头上淌着血,断了一只角,身上多处都是烧焦的黑褐色,瞧着……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而最让我震惊的是,这条龙除了龙身大小不一样,其余竟和灵泽长得一模一样。
“爹,你看,我捡回来一条龙耶!”墨焱蹲在那条龙身边,抓着对方龙角提起感受了下,高兴道,“还有气的!”
我捂着胸口闭了闭眼,这孩子,怎么能乱捡东西??
这小白龙太像灵泽,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我正好又想起墨焱是有个哥哥的,巧的是也是条白龙。当年一片混乱,也不知道那小龙最后如何了,是不是回到了北海。
这条龙,该不会就是墨焱的哥哥吧?
有了这种猜想,我便不好见死不救。与刘叔春婶合力将龙拖进房间,再搬到床上,尾巴放不下,就盘起来塞进被子里。
让元宝去宝灵观一趟,又让春婶和刘奶奶准备热水纱布,刘叔怕我和墨焱饿了,说去厨房端点吃的来。
屋子里就剩我和墨焱两个睁眼的,我斟酌片刻,问道:“焱焱啊,你找到他的时候,周围有别人吗?”
墨焱转了转眼珠,摇头道:“没有啊,周围什么都没有,就他一个。”
我看了眼床上无知无觉,双眸紧闭的白龙,又问:“你知道他是什么吗?”
“知道,龙嘛,和我一样。”
我抬眼看向小姑娘,半晌叹了口气。
她自小长在陆上,接触的人里没有同族,蛤蟆精又是不领世面的。是以她总是觉得,海族生活在陆地上是正常的,而龙同蛤蟆精和人类相比也并无不同,在这世上只能算常见。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尊贵,也不知道自己是多少人羡慕的出身。
“他可能……”是你哥哥。
我刚要说完,那小白龙忽地发出一连串痛苦的低吟,我赶忙去看,发现他眼帘微颤着缓缓掀开,露出一线比天还要蓝的瞳色。
我心口一震,有些呆了。
但只是须臾,他便难以支撑地又闭上了眼,眉心紧蹙着,瞧着颇不好受。
墨焱叫了我几次我才反应过来:“爹你说他可能是什么啊?”
我看了眼那条小白龙,干笑道:“可能是被雷劈了。”
第23章
元宝很快从宝灵观回来,身后跟着一名身穿深蓝道袍,脚踏太极鞋的清瘦少年。
这是吕之梁的关门弟子,叫肖飞羽,今年刚刚十七,年纪不大,天赋却很高,尽得他师父真传。
“谁伤了?”他急匆匆赶来,俊秀的面庞跑出一抹淡红。
我与墨焱让到一边,给他看床上的小白龙。
“龙?”他看了眼,同我之前的反应差不多,瞪眼抽气,十分震惊。
“你看看还有救吗?”我跟他说了下墨焱捡到小白龙的经过,“他刚刚睁眼了。”
少年在床边坐下,打开随身的医箱,掀开小白龙身上被子一看,秀气的眉立时蹙了起来。
“伤得好重啊。”
他开始娴熟地清理创口,为小白龙剔去烧焦的皮肉,那鲜血淋漓的伤口暴露在眼前时,我下意识去遮墨焱双眼。
“爹你干嘛呀?”她扒着我的手乱叫,“吓我一跳!”
我捂着她脸将她推到门口:“去,和元宝去玩吧,我在这看着就好,等他醒了我叫你。”
“元宝有什么好玩的?”
“你都不和他玩你怎么知道不好玩?”
元宝在一旁闻言抖了抖,欲言又止,看着我的双眼里盛满了“拒绝”,仿佛不是要陪墨焱去玩,而是要去送死。
我将她推到外面:“这里血乎拉乎的有什么好看的?乖,别看了。”
之后也不管她,直接关了门。
回到床边时,肖飞羽正着手处理小白龙头上的伤。他一动,小白龙明明在昏迷中却也跟着挣扎起来,似乎疼得厉害。
“当心……”话音出口,我自己都愣了愣。
肖飞羽顿了动作看过来,满眼疑惑。
我清了清嗓子道:“龙族的角很敏感的,他现在一定很疼,有没有什么……止疼的东西?”
少年想了想,摇头道:“有是有,但都是人用的,龙的话师父不在我不敢乱用。要不你抱住他的脑袋让他不要乱动,我来上药?”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床上一动不动的小白龙,心里有些为难。
他真的太像灵泽了,我不该靠他这样近,万一触发心魔很麻烦。
还是叫刘叔来吧,他力气也大。
“我……”
小白龙这时忽然动了动脑袋,嘴里发出一声长而微弱的,仿佛幼兽一般的鸣叫,成功止住了我的脚步。
我一咬牙,撩了衣摆往床上一坐,将小白龙的脑袋抱进怀里。
“来吧,快些弄。”
肖飞羽点点头,再下手时,动作比之方才果然轻快不少。
然而再轻再快,小白龙却还是疼得直哆嗦,四只爪子无意识地挣动,将身上那些伤口挣得又都出了血。
我一手固定他的脑袋,另一手去抓他的两只前爪。龙爪锋利,挣扎时不可避免在我手上划下口子,刺痛混着满屋的血腥味,叫人烦躁不已。
我蹙着眉,干脆闭上眼睛默念清心咒。
等我第十遍重复清心咒时,肖飞羽的动作停了下来。
“好了。”
我睁开眼,小白龙头上的伤已经被处理好了,此时呼吸平缓,双目微闭,该是暂无大碍。
肖飞羽将双手浸在水盆里:“他的龙角是不是掉下来时撞断的?你们有找过那个坑吗?龙角可是宝物,找到了磨成粉给他服下也可促伤口愈合的。”
“没有,我等会儿去看看。”我小心将小白龙放回床上,替他掖了掖被子。
肖飞羽甩了甩手,坐到桌边提笔开了方子。
我将他送到大门口,他单手竖在身前,拇指与中指相捏,弯腰冲我行礼告别。
“那我就先走了,白龙若是伤势有什么变化,可叫元宝再去观里找我。”他脚步调转方向,转到一半忽又停下,“对了,我师父近来可能要回来了,就在这一两个月里。”
我点点头,目送他背影缓缓离去。
等再看不到他了,我收回视线,转身并不进屋,而是往山间飞身行去。
沿着墨焱所说的方向行了一炷香的功夫,果真便闻到隐隐焦糊味,再往前,焦痕遍地,眼前出现一个硕大无比的深坑。
跃进坑中,我四下扫了圈,在一堆灰烬中找到了一枚断角。
龙角表面生着短短绒毛,触感还很柔软,不如成龙那般坚硬。
找到了角,我又在周围探看了下,确定没有另一条龙的踪迹,便挥手将大坑填平,又在上面施了障眼法才走。
回到家,我将那支龙角丢给春婶,让她切成片,同药一起煎了给小白龙喝。
春婶盯着那白色的龙角,脸上有一瞬显出蛤蟆精的妖相。他们这些小妖就是这样,有时候根本控制不住本能对强大力量的贪求,也不知该说是勇敢还是愚蠢好。
“只能给你们一片。”
春婶猛地回神,一双全黑的眼睛看向我时,整个人都抖了抖,膝盖一软便跪到了地上。
“对,对不起主人……是我错了,别吃我们……求您别吃我们!”
早两年我身上魔气很重,这些小妖看到我就跟见了爹一样,动不动要跪。近些年我收敛魔气初有成效,做人也温和许多,他们这才逐渐放松下来。
但看来,余威尚在。
慕强又畏强,妖的通病。
“起来。”我皱眉下令。
春婶颤颤巍巍站起来,抽泣着不敢看我。
吃什么吃,吃错东西这种事一次就够了,谁还成天想着吃他们这些癞蛤蟆了?
“去煎药。只要你们一家乖乖听话,我是不会随便吃你们的。”
春婶忙不迭点头:“我们乖,我们一定听话!”
她抹着眼泪,转身往厨房去。
小白龙整整睡了三天三夜。
墨焱从一天到晚都守在屋子里,到几个时辰来看一看,再到就吃饭时问我一句“醒了吗”,也只用了三天。
肖飞羽的药很好,三天小白龙身上的伤口便都结痂了,也没有化脓的迹象。
到第四天晚上,我例行性地去看了他一眼,春婶之前可能刚给他换好药,身上被子盖得歪歪扭扭不说,尾巴也掉到了地上。
我叹口气,进屋里给他把被子盖好,再把尾巴塞进被子。
“啪”,我刚要走,那尾巴轻轻弹到我脚上,竟又掉出来了。
我只好弯腰拎起他尾巴再塞了一回,只是没多久就故态复萌,塞得我颇为恼火。
再又又又一次那条尾巴垂到地上后,我深吸一口气,转身除了屋子,决定不去管他。
进到静室写了几张符,心头越写越燥,怎么都静不下来,躺着也没有困意。
挣扎到半夜,干脆披了衣服又去客房看了眼那条小白龙。
稍稍推开门,一看地上没尾巴,我甚觉欣慰,可看到他把脑袋也缩被子里,我嘴角便止不住抽搐。
“不闷吗?”怕他把自己闷坏了,我只得无奈地走近床边,伸手掀他被子。
没想到这一掀之下,出现在被子下的却不是小白龙。
少年微微蜷缩着身子,长发散乱,全身赤裸,原本白皙的肌肤上布满可怕的伤口和青紫,头上白色幼角断了一支,肿起的淤青一直蔓延到眉骨上方。
他生得好看,这样便好似美玉生了瑕,叫人见了不自觉心生痛惜。
惜是别人的,痛是我的。
我手一颤,被子掉回去重新蒙住了对方的头。
这张脸,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幻境里见过,梦魇里有过,是灵泽第一次龙蜕前的少年之姿。
我以为小白龙是敖宴,想不到是他爹??
被子动了动,似乎是嫌我受的刺激不够,缓缓蠕动着探出一颗脑袋。
灵泽睁着那双毫无杂质的蓝眸,一错不错地看着我。
我退后一步,不知要如何面对他。
不如现在就逃吧,反正他也追不上……
我再退一步,作势要跑。
他一点点蹙眉,眉心都拧成了疙瘩,拧到一定程度,兴许牵动额上的伤感到疼痛,又只能被迫舒展眉心。可他就像是不长记性的,很快又会蹙起。
如此往复,终于他受不了这折磨,看着我的眼里生出湿意,下一瞬竟如泉涌般大颗大颗落下泪来。
“疼……”他声音发颤,满满委屈。
我脑子一懵,仿佛也被雷劈中。
他什么意思,干嘛突然就哭起来了?身体变小了,忍痛力难道也变低了吗?放以前,他就算疼到在床上打滚可都不会流一滴泪的。
我小心观察他,见他表情无辜,哭得伤心,大着胆子问道:“你……还认识我吗?”
他虽然眼泪掉得勤,但其实除了那声“疼”外并不发出别的声音,但这样默默流泪的样子,反倒显得他更可怜了。
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清澈透亮,他满脸懵懂天真,盯着我再次开口:“……好疼。”
他也不回答我的话,只是执拗地向我传达他的身体感受,好似他这样说了,我就有办法帮他摆脱现在的困境。
“灵泽?陛下?”我继续试探他,“……公主在我这儿,我养得挺好,您要见见吗?”
他动了动,从被子里抬起一只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只手背上有块地方被蹭掉了皮,露出粉色的肉。因为也不算太严重的伤,肖飞羽便没有包扎,只是简单给涂了点药。
他久久盯着那伤口,似乎觉得药涂得不太舒服,伸舌头就去舔。伤药哪有味道好的,他舔了尝到苦涩滋味,整张脸都皱起来,不停甩头。
一甩头,似乎又进入到先前的循环,因触动到头上的伤痛到直掉眼泪。
我看他再不拦着就要伸手去摸头上断角的地方了,实在忍不住,几步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必定是撞傻了,不傻不足以解释他现在的行为。
他挣了挣,没挣开,对着我的目光显出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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