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在暗处看李决打电话,也听到了李决最后一句话。
这餐厅档次不低,硬生生辟出一块人造园林供食客消遣观赏,深冬了,池塘水面也没结冰。
李决和苏煦恋爱的时候,他们也是在这样的冬天晚上去学校的湖边。冰冻得硬实的时候,那片湖甚至可以当冰场开放。那年暖冬,冰场开放条件一直达不到,苏煦非要翻过围栏站到冰面上,李决没有这么小孩子心性,大声叫他赶紧上来,湖边的树木枝条交错,李决一时看不见苏煦,只突然间听到一声惊呼,李决想也没想直接冲下去。
然后有人从背后抱住他,在他耳边讲话,冰面寒气重,说话的呼吸都显得温热,苏煦说:“骗你的。”
李决回过头去,附近没什么照明设施,其实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只瞧见苏煦在笑,李决稍稍用了力,让他倒在冰面上,俯下`身去吻他,不确定冰层的厚度,李决甚至不敢用力。
喘气儿的时候,苏煦就躺在冰上跟他说:“李决,冰要化了。”
李决今晚喝了点酒,整个人比平时更松弛,也或许是在故地遇见旧人,他心里想什么,也就说出来什么。他说:“苏煦,以前冬天晚上去湖边,你总要下去踩两脚冰,每次我们都不知道这次会不会真的就碎掉了,每一天,很快乐,但也真的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现在你看到了,有的人,可以住在北纬四十度湖面也不结冰的冬天。”
苏煦原本还有很多话要讲。李决恋爱了他并不好过,何况李决还这样柔软地、轻盈地讲起来他们以前的事情。他本意是要令李决也不好过,他对李决的新恋情有一些刻薄的问题,他见过李决最不想示人的一面,因此也拿捏得准李决进入一段感情时最深的顾虑和恐惧。
但李决说:“结冰的湖,踩上去冰有可能碎掉也有可能不碎。寒冬不结冰的湖珍贵又漂亮,但踩上去就只有沉没。”
苏煦没有再开口,他站在李决旁边抽完了一支烟。
他想起来很多事,十几岁的尾巴上遇到的物理天才,第一节英语课他没找对文史楼的位置去晚了,他走到唯一的空位旁边,靠窗坐着的男生撑着下巴望着外面的树出神,他小声问旁边的位置有没有人,那个男生转过头来,漫不经心地摇一摇头。
苏煦下了课就去找物院的高中同学打听,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李决的人。
吸完最后一口烟的时候,苏煦有种前尘往事真的都彻底结束的感觉。很多年过去了,他们已经不再担心口语课被点名,不再担心申请结果会不会不好,前途都确定又坦荡,都渐渐成为厉害的大人。
但他和李决都并没有比那个时候更快乐。
今晚的偶遇如此之巧,但苏煦知道这可能是很多年内他最后一次见李决,道别显得没有必要,他最后只说:“祝你好运,李决。”
第22章
李决回程航班落地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一点。
应允承事先说好要来接他。航班比预计晚点了快半小时,李决取完行李出来一眼就看到应允承,丝毫不疲倦的样子,看见了他立刻笑着挥手。
深夜的到达大厅仍然灯火通明,来来去去送别团聚的人群中间,拥抱其实并不出格,但他们也没有。应允承很自然地接过李决的行李,又把在旁边便利店买的矿泉水递给李决,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不知不觉间行为举止已经十分默契。
应允承开的是李决的车,上了车要发动,李决却说:“先别着急。”
他坐在副驾驶上牵住应允承的手,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没再说话,应允承转过头看了一会儿,把车里的灯灭了。
这趟去北京时间安排太紧,即使李决习惯了高负荷工作,也难免因为旅途劳顿而觉得疲惫。回来的飞机一直遇到不稳定气流,想休息却又睡不安稳。现在这小小的密闭车厢里,应允承坐在他旁边,什么也不用做,像是无限延长了飞机落地的一刹那。
李决喜欢飞机落地的感觉,也喜欢落地之后有人在等他。
他已经过了爱意需要张扬宣泄的年纪,比起在到达大厅的众目睽睽之下拥抱接吻,他更愿意在这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袒露想念和疲惫。
机场到家还要四十分钟,应允承零零碎碎跟李决补充了一些分开的这几天的生活琐碎细节。他的声音放的缓,李决听起来困意更重,想睡但又怕应允承独自开车容易注意力不集中,于是从行李里翻出一袋山楂片,拆开拿了两片含在嘴里,又拿了一小叠递到应允承嘴边。
应允承咬着山楂同他开玩笑:“李老师小气,去一趟首都只带山楂当礼物。”
李决是真的想不出来北京有什么适合带给应允承的礼物,应允承在微信上拒绝了诸如烤鸭或者稻香村一类的提议,就连这山楂也是李决在登机口旁边随便买的小零食。
有一件事不知道算不算得上礼物——李决在紧凑的行程中去了一趟法源寺。
他打车过去,绕过无数普通窄路,几乎是掩藏在居民区里的一个毫不起眼的景点。这趟来访也完全是他心血来潮,会议茶歇的时候来自各个地方的同事们在讨论如何抽出一天半天去北京时下热门的景点或者展览,李决很突然地想到法源寺,以前还在念本科的时候,期末之前有个舍友喜欢嚷嚷不学了要出家,还要给他们一一分析一遍北京寺庙的现状,雍和宫太热闹,潭柘寺因为语文课文走红,说到法源寺,说不如我们宿舍春天去法源寺看丁香。
现在是冬天,丁香没有了,但李决真的来了法源寺。他没有现金,在售票处旁边找人换了一张五元的纸币买了门票。
寺里并没有多少游人,树木在冬天也只留下枝干,猫蜷在台阶上,静得不像活物,冷风一吹,整个古刹更显得清肃。
李决没有买香火,但走进主殿,仍然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
真正在神佛面前,李决察觉到自己其实也有诸多贪愿。徐晋洋好几次几乎要直白地骂他没野心、不懂得争取,但李决一直清楚自己并非无所求,只是他所求的,没有办法说出口。像是读高一骨折之后,他希望自己能够参加那一年的比赛,每次复诊他都问医生,医生永远说骨头不可能那么快长好,而他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迅速训练左手写字。
现在他在毗卢遮那佛面前,他能够祈求这三尺之上的神明保佑他和应允承吗?也许他和应允承这件事本身就不为神佛所理解。
李决在蒲团上跪了两分钟,最后只拿一件事托付神明:希望应允承永远做世上最快乐的橙子。
他并没有久留,离开之前他看到一副楹联,他在心头一字一顿跟着默念,不去不来心头有愿月已圆。
李决最终也没有向应允承讲起这一段,因为他并不确信神明是否会如他所愿,而这样一个愿望,也许应允承都会觉得幼稚和荒谬。
第二天早上给应允承热牛奶的时候,李决才觉得生活真正重新恢复秩序。
跟李决同一时间进研究所的同辈们,大部分也在这一两年进入了家庭生活。刚来的一两年,不忙的周末大家喜欢开车往周边景点奔,或者干脆在沙漠边支个架子胡乱烤点东西吃,一群年轻男人随随便便也能消磨一个下午的时间。后来某一天开始,越来越多人周末的时间用来陪女朋友逛超市、陪刚出生的儿子去婴儿游泳馆。
李决以前不觉得自己是这种家庭型的人,他习惯独居,并且找到了十分舒服的独居方式。但在北京的时候他很想应允承,哪怕每天依然在通过手机交流,也仍然会因为早上没有人抢着关闹钟而感到不习惯。
他并没有幼稚到无时无刻都要和应允承谈恋爱,但李决喜欢每次他从书房出来倒水喝的时候,能够看到应允承托着头坐在阳台上一盆大仙人掌旁边看书。
李决出差的几天应允承习惯了每天十二点准时入睡,昨天因为接机睡得晚,今早赖床不肯起。张帆还在北京,实验室对考勤抓得也不严,他洗漱完坐到餐桌前的时候,李决已经准备出门。热牛奶放凉了一些,现在温度刚刚好,他抓起烧杯咕嘟咕嘟喝下去两百毫升,嘴唇上沾了一点点奶糊,李决飞快地亲一口那一小抹白色,跟他说:“晚上见。”
中午李决收到邮件,航空航天系统统一的邮件通知,发给各省市研究所过了出国交流初审的申请人。他看收件人列表,西北这边有个比他晚两年入职的同事也在今年交了申请。
那同事显然也看到了他的名字,到下午的时候,李决今年要申请出国的事情已经被大半个所的人知道。钟一贺都专程跑到他办公室来问:“你去北京到底开什么会?现在外边儿风言风语越传越真,我听说北京那边决定要从咱们这儿选两个进项目核心,你出国的事是怎么打算的?”
李决不打算回答他,他正好审阅完下一次去附属小学上科普课的课件,关了电脑跟钟一贺说:“我的打算是下班。”
钟一贺解锁手机看时间,刚过下班时间两分钟,看李决真的起身要走的样子,下意识就问:“你不是谈恋爱了吧?”
这次李决正面回答他问题了:“是啊。”
钟一贺知道李决的取向,他甚至因为辗转认识苏煦,还多多少少知道一点李决上一段感情的边角余料。但现在李决回答的如此爽快,钟一贺反而拿不准李决是不是在开玩笑。
不管是不是恋爱,李决准点下班总归是反常。
李决下班路上碰到余海洋,他本来以为余海洋会上来问两句他去北京开会的事,但对方只是冲他笑一笑,快步往另一个方向去了。那个笑看起来倒没有平时那种精明市侩,只是显得勉强。
李决不到七点就到家,但应允承今天偏偏要加班,在电话里跟李决说起来,声音里难得多了几分沮丧。
应允承说:“昨天忘了跟你说了,你喜欢的马里奥出了新游戏,你出差这几天游戏卡刚刚寄到,本来打算今天早点回家拆了一起玩。”
李决半安慰半开玩笑:“我也可以自己……”
“不准自己拆。”
应允承偶尔强势起来,李决倒觉得新鲜,挂了电话也还想笑。
李决没拆游戏,去卧室里把昨晚没来得及收拾的行李都整理好了,又去小区门口的超市补给了一些日用品和水果。做着琐琐碎碎的杂事等应允承,原来也很放松。
应允承快十二点才回来,昨天去机场接李决小熬了一会儿夜,今天又长时间加班,整个人蔫蔫儿的,到家先冲了个澡提神。
暖气开得足,应允承洗完澡只套一件短袖,拿着笔记本坐到沙发上,头发梢还是湿的。李决倒了杯水放到他面前,听到他应该是打开了某个视频。
视频是江斯映昨天推荐的,发来的信息里打了一串流泪的表情,说短短十几分钟的片子令她流下了不知道几公升眼泪。为了说服应允承去看,又强调主角和他差不多做同一个工种,而且虽然是个小动画片但拿了奥斯卡提名。应允承昨天没抽出时间,江斯映今天又来追问并扬言“看完写好观后感之前我不会跟你说话”。
那视频没有对白,李决听声音猜不出来剧情,他本来没在意,只当应允承工作太累要消遣放松,结果十几分钟后视频声音停了,李决抬头发现应允承依然看着屏幕在走神。
等应允承回过神来,发现李决正盯着他,为了掩饰自己的神色,讲了句不相干的:“江斯映学艺术这么多年终于还是培养出来一点鉴赏能力。”
然后他又说:“没有宇宙我们无法生存。”
李决还没理清应允承是如何开始思考宇宙,以及讲这种合乎逻辑但又没什么意义的话,电脑上弹出来应允承发过来的视频链接,李决点开来才知道应允承是在复述片名。
同一个视频又在李决的电脑上重放一遍,十六分钟过去,李决也一时没说话。
应允承的视线好像在等着他,也许是想知道他的观后感。
李决把电脑屏幕合上了,他并不是没有看明白,但他不想说,他挑了最最无关紧要的剧情问:“不然我们周末去蹦床?”
应允承没做声,江斯映想让他看的、他想让李决看的当然不是两个卡通人物蹦床,虽然他很乐意和李决蹦床。
那天应允承几乎倒床就睡,李决躺在旁边,尽量克制自己的声音和动作,等到觉得应允承已经睡熟了他才开口:“你可永远不要因为我难过。”
应允承的忙几乎持续了一周。实验室要在下周二之前出一版英文阶段性报告提交给其他合作院校和机构成员审阅,张帆去北京之前直接把这件事扔给应允承,应允承接手了才发现这条工作线此前的进度为零。
涂雅欣大概是唯一真的能帮上忙的人,应允承本来还担心之前那通可以说不欢而散的对话会让两个人相处起来略显尴尬,但涂雅欣半点不提之前的事,主动来找他讨论分工和安排,做起正事来并不比应允承少加一天班。
应允承自己半领导一个项目,就更体会到李决的工作绝非他之前所想的那么纯粹和容易。中午的时候实验室的财务过来找他核对报销的事情,他本来要解释报销不归他管,但财务并不听,只拿“张主任走之前说了这个项目的事都找你”来对付他。
财务一张张发票对税号的时候,应允承给李决发消息:“做报销比火箭发射还难。”
李决回给他一张图片,应允承认出来是实验室楼下的一棵树,他立刻回拨了一个电话过去:“你过来了?”
李决是来参加一个眼讨论,研究所借了实验室的地方而已,跟应允承的工作也没什么关系。他周围正围着一圈参会人员在互相打招呼,主持人已经在台上调试话筒,李决稍稍退到没有人的地方:“来开会,合适的话正好可以接你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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