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汐抿嘴问:“收拾好了?”
冉遥点头,眼角的皮肤还晕着红:“好了,可以走了。”
他们在青禾一中校门外的公交站上车,随后换乘电车。进到冷气充足的车厢内,两人同坐一排,冉遥靠窗,抱紧书包,校服外套盖着手背,扭头望向窗外的风景。
列车驶出站台,平稳的运行在轨道上,外面的景色逐渐从喧嚣热闹的郊县过渡成连绵的山脉与梯田,冉遥睡着了,脑袋抵在窗户上,可能是姿势不怎么舒服,一直拧着眉心,绷着嘴角。
南汐的手指有意无意的碰了碰冉遥的指尖,没反应。他悄悄看向身旁熟睡的人,由于对方歪着头,白嫩细长的脖颈整个暴/露在南汐的视野中,脸型清瘦,唇瓣润红,那声挠心的呢喃再一次钻进耳朵,南汐忍不住想,当时的冉遥脸上浮现的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整个人又是什么样的姿态,他太熟悉冉遥身上的一切,可那时的声音,那时的神色,对南汐来说是未知,也是深渊。
是沉进黑暗还是回到阳光下。
南汐仰起头,前方即将进入隧道,车窗外的那颗黑点由远及近,刹那间,周遭光线倏地消失,南汐的身体随前行的列车有规律的摇晃,他在望不见出口的这段空隙里,忽然抬手,捏住冉遥的下巴,寻找着他的嘴唇,找到了,蹭上去一个浅浅的吻。
南汐还没有抉择好,但他并不着急,他还年轻,还有很长的时间去思考。
不过,至少现在,他得对冉遥的那个吻,那捧真心,做出自己最真实的回应。
家乡的景色依旧,出了车站,没两步,就被四周的鸟语花香填满了听觉和嗅觉。田间的土路开满了密匝的玉簪花,白茫茫一片,冉遥蹲下拾起一朵,送给南汐。
“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拿起小篮来到山上,来到桑田里,采到桑果放进小篮,难道是梦影?晚霞中的红蜻蜓呀,你在哪里哟?停歇在那竹竿尖上,是那红蜻蜓……”
冉遥始终被南汐圈在视野里,走完这条归乡路,他见冉遥激动的抓紧书包带,爬上土坡,跨过冬青丛,跑过黄杨树,向着等在木屋前的奶奶张开双臂,狠狠的扑进了她的怀里。
南汐紧随其后,拥住奶奶瘦弱的身子,用力的,闻了闻她身上那抹令他心安的味道。
奶奶行动迟缓的走进厨房,把拐杖立在灶台前,端碗拿筷,颤抖着手给两个孩子分好刚开锅的豆腐汤。南汐接过碗筷,搀扶着她坐下,冉遥拉着奶奶的手,边吃边冲她笑,胃里暖乎乎的。
“瘦了吧?”奶奶捏捏冉遥骨骼分明的手指。
“是啊。”冉遥眯起眼睛,“想你想的都瘦了,天天念着家里的饭,这几天我要好好找补回来。”
南汐在厨房里收拾忙活,冉遥送奶奶回房间休息,拉上门,他把行李箱拖进卧室,用衣架挂起衣服,抱下一床被子,铺平在蔺草席上。
良岘村的夏夜来的比较慢,木屋前的地面还落着一层温融的杏红色,冉遥拍了拍手,换一件宽松的睡衣,挨着门边坐下,脑袋靠在木门上,望着山脉间渐渐低沉的太阳。
南汐走回卧室,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色。屋门拉开半扇,外面是良岘村宁静的傍晚,能看见近处金色的麦浪,也能眺望远处葱郁的群山,冉遥的侧影很乖,短发随风拂动在耳边,眼睫在霞光中投下一小片阴影,清澈的眸子里含着些许斑斓细碎的光亮。
心尖儿上燃起一簇火苗,暖融融的烧出来一团细腻的渴望,南汐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动了情,他马上就要十八岁了,正值青春年少最好的光景,于是任由萌生的爱意不断催促着身心,抑制不住的向冉遥靠近。
温馨的小屋里,存着老旧的时光,也酝酿着一段简简单单的少年情。
南汐叹了口气:“冉遥。”
冉遥抿直唇线,没有应声。
南汐笑道:“再不过来,我可一个人睡了啊。”
话音未落,怀里砸了个重物,冉遥撞倒南汐,双手撑在他身侧。南汐仰躺着与冉遥的视线相交,他皱着眉,按了按自己的右肋:“使那么大劲儿,疼死我了。”
“啪嗒”,泪水滴进南汐的眼睛,冉遥变得模糊了,看不清了,南汐急忙抬手,把人揽到胸前,耐心的哄。
冉遥在他怀里放声痛哭——
“我不跟着你了,我就在家等你回来,好不好?”
“等你买了大房子,我和奶奶一起过去住,行吗?呜呜。”
“总是给你添麻烦,真的对不起,呜呜,我能不能不哭了啊……”
南汐笑的胸腔直颤,爱惜的揉着冉遥的头发,扯过被子,将两人紧紧裹住。
大夏天的,盖一层厚垫,没几分钟,背上全是热汗。睡衣太薄了,贴的太近了,原先柔软的地方突然变得坚硬,冉遥湿淋淋的扭着腰,想避开,又被南汐捉了回去。
“脸这么红?”南汐搂紧冉遥的身体,防止他再逃跑。
“你不也……”冉遥害羞的捂住嘴,“身上那么烫。”
南汐的呼吸渐匀,疲惫道:“我有点累了,陪我睡会儿?”
“嗯。”冉遥赶紧应声,攥着南汐的衣角,“那……晚安?”
额间多了一个吻,南汐闭上眼睛,搓了搓冉遥的耳垂:“晚安。”
凌晨三点——
南汐感觉自己身上好似着了火,骨缝里透着细密的疼,膝盖软绵绵的,胸口倒是不像入睡时那么沉重。衣服全湿透了,出了好多的汗,他有气无力的睁开眼睛,眉心和太阳穴一下下跳着痛,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听清了冉遥的声音。
“南汐!醒醒!南汐!”冉遥摇着他的肩膀,焦急的喊。
手边放的是水和药片,南汐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发烧了,他茫然的眨了下眼,最先看清的,是摆在冉遥身后小桌板上的一张照片。
那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张合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回忆结束。
☆、[第十章]
正文010
风铃在屋檐下“叮呤”作响。
南汐醒了,伴随着心脏的剧烈跳动,头痛欲裂,眼前的画面万花筒似的天旋地转。他捂着胸口坐起来,外突的背脊弯成一道凌厉的弧线,最近没怎么好好吃饭,身体愈渐消瘦,原本健康的面色,早就挂上了一层病态。
冉遥已经走了快一年了。
每次醒来,南汐都会习惯性往身旁摸索,朦胧的意识带给他错觉,可现实又很快让他重拾痛苦。彻底清醒后,身上遍布着躲不开也逃不掉的疼痛,锥心,刺骨,他在这种周而复始的折磨中,寻不见出路。
留在手上最后的触感,是冉遥那一身嶙峋的骨头,被癌症侵蚀的躯体,虚弱又残破。南汐无力,无助,也无解,他抓起头发,用一股蛮力撕扯,哪儿来的时间去抉择?去思考?去耽误?
冉遥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南汐拉开木门,踉跄着跌坐在屋檐下,盘起腿,远方是良岘村蔚为壮观的苍山与稻田。没有颜色,全是黑白,身边没有冉遥,风景再好,入眼也是一片荒凉。
兜里有包烟,是前些天去附近的便利店买的,只剩一根了,南汐着急的把它叼出来,点火,哆嗦着吐出一口。三两下抽完,他用手指碾灭烟头,回屋开始收拾冉遥的衣物,没几件,连个小号的行李箱都填不满。
他跟里屋卧床的奶奶打了声招呼,拉着箱子,朝三公里外的安雅陵园走去。
这几天的良岘村并不安宁,村长决定遵从城乡委员会的提议,将浅水寺及其周围扩建成旅游景区,靠收门票与香火钱带动整个村庄的经济发展。
对于良岘村的家家户户来说,是件喜事,许多空余的房屋,都能改造成小型的农家院,可以出租给来这里度假的游客,多一分收入,不必再因难以维持的生计而犯愁。
聒耳的噪音自远处传来,南汐能看见正往浅水寺方向开过去的云梯车和推土机。他觉得吵,觉得闷,于是加快脚步,迈向隐蔽在稻田间的窄径,拎着行李箱往山路上摇摇晃晃的跑。
冉遥的碑是块简易的木板,南汐用黄杨树的枝干做的,寥寥几笔,写着:冉遥之墓,南汐立。
南汐用手擦了擦木板上冉遥的名字,坐在它面前,拉过行李箱,打开,拿出三四件衣服,还有一本摸上去有些厚度的画册。
他喝了一罐啤酒,最后一口洒在面前的空地上,浇湿泥土,风一吹,又很快干涸。
打火机点燃握在手中的布料,直到冒出浓黑的烟雾,南汐才重新将它们放回箱子里。他痴痴地望着那簇耀眼的光,忽然想要伸手触碰,那是冉遥身上的温度,他留恋,却再也享受不到了。
冉遥到底有多喜欢自己,南汐怕是失去后才回过劲儿来,那些隐藏在平凡岁月中不易察觉的小心思,早就被南汐当成了习惯,而习惯,最容易忽略一个人的付出。
他们在一起太久了,以至于让南汐优先感知到的是亲情,然后才是因陪伴和相守逐渐发酵出来的爱情。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喜欢冉遥,多想纵容他、保护他、接受他、珍惜他的时候,命运却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一场疾病,短短一年的光景,他还没来得及与冉遥耳/鬓/厮/磨,还没告诉他自己真正的心意。
南汐终于发现,他早就习惯冉遥寸步不离的守在自己身边,从未想过他会在某一天突然离开。当这种微乎其微的几率避无可避的发生时,因冉遥带来的所有爱意与温柔,都变成了疼痛与煎熬。
他们于南汐五岁,冉遥四岁时在孤儿院相识,在南汐七岁,冉遥六岁时有了两个人温馨的小家,在南汐十四岁,冉遥十三岁时离开家乡,去到县城念书,接触社会,又在冉遥十八岁时重回故里,相守相依。
南汐和冉遥的结局,是冉遥没能挺过他的十九岁生日,南汐将带着冉遥的愿望,孤独的走完余生。
小时候,冉遥总喜欢画画,上了初中不画了,倒也攒了满满一整册。南汐爱惜的将它翻开,尽管蜡笔的粗线条实在影响美观,他也觉得好看,觉得比良岘村的景色还要漂亮。
第一幅是木屋,第二幅是风铃,第三幅是红蜻蜓,第四幅是南汐,第五幅是南汐,第六幅是南汐……
总共十九张,每一张的画功都有长进,至少能让南汐看出来那团黑乎乎的一坨是冉遥笔下的自己。表情渐渐柔和起来,手指捏住倒数第二张的页脚,南汐不禁有些好奇,关于这最后一幅画,冉遥会画些什么,还是自己吗?又或者是别的什么风景?
当他翻过页,看见那行歪歪扭扭躺在白纸上的蜡笔字时,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冉遥爱南汐
那时候的冉遥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连“爱”这个字都写不顺畅,却能笃定自己对一个人的真心,并且始终如一。
南汐的眼泪打湿了冉遥的名字,他想冉遥的眼睛、嘴唇、身体,他想冉遥的一切。
“妈的。”额头重重的磕在木板上,南汐发狠的抓了两下心口,“快他妈疼死了。”
撕下这一页纸,他把画册捧进火堆,盯着这团明艳的火光烧尽冉遥的痕迹,最终消失在逐渐回暖的春风里。
浑浑噩噩的过了大半年,整个人都变得颓废不堪,木屐在石子路上拖出一长串“哒哒哒”的声响,南汐走到良岘小学门口,几个孩子正举着玩具飞机追跑打闹,其中一个撞到他身上,南汐认识,是村长的孙子。
明明才刚入春,小胖子却呼哧呼哧的抹着脸上的汗,眼睛被笑容挤成一条细缝:“南汐哥哥。”
“嗯。”南汐摸摸他湿/漉/漉的小脑袋,“看着点路,别摔跤了。”
小胖子不以为意,将飞机举过头顶,冲着浅水寺的方向,他问:“南汐哥哥去浅水寺了吗?”
深林间环绕着几重朦胧的雾气,新笋在寺庙门口破土而出,群鸟飞掠过浅水寺所在的山头,南汐垂下眼睫:“没有。”
“听说那里有神明,向神明请愿就可以实现愿望。”小胖子架起胳膊,原地跑了两步,“明天就要施工了,我得快些去跟神明讲讲我的心里话。”
有多久没笑过了,南汐很浅的扬了下嘴角:“那你先跟我说说,你都有些什么愿望啊?”
小胖子皱着眉,抬起藕节似的胳膊,深思熟虑的掰着手指头:“可以不用写作业,有吃不完的零食,玩儿的游戏赶紧通关,嗯……我喜欢的人能够喜欢我。”
南汐戳戳他肉嘟嘟的小脸蛋,开他玩笑:“你想让神明累死啊?”
小胖子憋红脸,踌躇半天,叹口气道:“那就……希望我喜欢的人能够喜欢我吧。”
南汐恍了下神,待视线重新聚焦时,小胖子已经跑远了,红彤彤的日光照着他的身影,南汐笑着,“希望你能如愿”,而后走上田间那条熟悉的小径,哼起那首童谣的旋律。
临近车站的山道旁边开了一家便利店,南汐拖着慵懒的步子,推门而入,直奔冰柜,拿出来几罐啤酒。
奶奶喜欢吃这里的水果糖,小时候经常剥给他和冉遥吃,南汐选了两袋,想了想,又顺了包烟,正打算结账,门口走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穿着紧身的骑行服,有说有笑。
女生的笑声戛然而止,南汐的余光瞥见她惊恐的神色,于是转头,愣了愣,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男生已经先他一步开了口:“你是……南汐?”
南汐恍然:“队长?”
昔日的挚友重逢,按理说应该进行几段客套的对话,或握手,或拥抱,可队长没有,学姐也没有,两个人都只是吃惊的看着南汐,张着嘴,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南汐被盯的有些不自在,舌尖儿回勾一下嘴唇,试探性的又唤一声:“队长?”
“真是你啊!”队长这才半信半疑的快步走来,紧紧的拥住南汐,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这话听的南汐一头雾水,他望向杵在门口的女生,发现她的面色依旧凝重。
“你们怎么会来良岘村?”南汐生硬的问。
“骑行路过这里,停下来买点水喝。”队长松开他,随便从货架上捞来几瓶水,同南汐的一起买了单。
感谢的话还没说出口,队长左右看了两眼,目光在店内逡巡一圈,忽然问:“冉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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