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这是许久以来,他第一次对他勾起嘴角,展露一个无可挑剔的笑容。哪吒知道笑是迷人的,因为台阶下正在自顾自说话的仙君忽然愣住了,片刻的拘谨后,仙君手脚简直不知往何处安放,从脖颈静悄悄爬上一丝绯红,绯红爬上耳尖,最终爬满面上,像天边烧云。
哪吒冷笑一声,约他第二日一起去凡间赏景,把如坠云雾却欣喜不已的仙君打发回去。而他自己转身去找二郎真君。
他与青衣仙君也交手过,知道他们能力不弱,自己也只能勉力胜过他们,无法让其消失。他需要二郎真君的帮助。
第二日,来的不是青衣,是一个白衣胜雪的仙君。虽依旧面目模糊,但哪吒感受得出来他风华绝代,他站在三千树白色梨花下微微一笑,哪吒能看清白色花瓣在他身后随风摇曳,纯洁如银河碎星,聘聘袅袅,花香四溢。
哪吒迟疑了片刻,他的头脑总是昏聩的,不大记得人。好在他还记得约了人去凡间。他的嘴角又恰到好处地挽起一道弧度,走向怔愣着的白衣仙君身旁,轻轻吹掉落在他肩头的一片花瓣,携起他的手,带着呆滞着动也动不了的仙君往凡间去。
灌江口那时还是一毛不拔之地,方圆千里无一处人家,荒凉得只见走兽的足印。哪吒牵着白衣仙君路过神主庙前,杨戬掩面出现,三刃刀往自己身上捅去。他没有躲,身旁白袖闪动,眨眼间,白衣仙君已操着兵器和杨戬战在一处。
自己与杨戬不相上下,所以相信杨戬能打得过仙君。可数百回合过后,杨戬竟体力不支,渐渐落於下风。他是心惊的。他们交手过那么多次,哪次不是自己略占胜势。没道理杨戬打不过。眼见着杨戬要被一锤锤进地心里去,他召出火尖枪,笔直地刺向仙君留给他的背后空门。
这个人傻透了,在自己面前,毫无保留,空门大开。于是他也毫无保留地刺了进去。火尖枪乃神器,锋锐无比,只遇到轻微的阻滞感,便透胸而过。
他看见仙君浮在半空的身体因背后偷袭而战栗了一下,仙君回过头来,出乎意料的是,他似乎并不震惊,只是淡然地望着自己,薄唇启合,却没有发出声音。
哪吒也平静地将火尖枪又往里推入三分。
不清楚这一击到底重不重,对凡人来说也许致命,可大家都是天神,没那么脆弱。待他收回火尖枪之际,仙君的身体像一片破碎的梨花花瓣跟着一颤,而后闭上眼,身体从空中坠落,无力地砸在地上。
白衣混着灰黄色的泥土、草根、胸前鲜艳血迹,再不复胜雪般洁白,已污浊不堪。仙君沉寂地躺在地上,眼睛阖着,若不是胸膛隐隐起伏,如同死了一般。哪吒冷漠地走上前,用火尖枪挑起他的发丝,眼里闪着残忍的光。
听说人有七情,这个人七情生得不是地方,心术不正,不如替他除了,也好使他免受情思之苦。杨戬抬眼望着哪吒,没有动作。哪吒不耐烦了,又催促一句,还说,你帮我按着他就行,我自己动手。
他说自己动手,就真的自己动手。火尖枪在白皙的脖子上划开一道口子,在其身旁蹲下身体,指尖顺着伤口进去皮肤肌理深处摸索。
这是个极细致的活,他摸的很细心,一厘一厘的寻找,终于在锁骨下方找到。他一下都没有停顿,指尖微微收力,夹住一根筋,缓慢却沉稳地向外抽出。
兴许是明白自己逃不脱,从始至终,仙君都未睁开眼,也没有挣扎反抗。杨戬按与不按他其实都沉默地躺在那,任由哪吒所为。
情根完全抽出,哪吒甚至赞赏了一句,好一根龙筋,可以拿去制成龙筋鞭。
杨戬抱着手臂冷眼旁观,凉飕飕道了一句,哪吒,你会遭报应的。
哪吒不以为意,他早就遭到报应了,不然为何他的夫人一直杳无音讯。天大地大,他要的唯有这一个人而已,可他甚至不知道夫人死活。
他弯下腰,将身体完全僵住的仙君扛到肩上,冲杨戬摆了摆手,回天宫去。杨戬还在身后叮嘱,这人再也生不出七情,不会再缠着你,你就与他两清罢,不要为难他了。
哪吒听见了,但是装作没有听见。回南天门的路,他脚下一拐,转进另一条固阴沍寒的路,路的尽头是天神一谈到便勃然变色的斩仙台。他是迈着欢快的步伐走过去的,走到斩仙台边缘,台下阴寒罡风如厉鬼索命一般嚎啕着,他像扔腌臜物一样,轻飘飘便将仙君投了进去,甚至还拍了拍手,像是脏了他的手。
他面若冰霜地站在边缘处。仙君像一片羽毛仰面飘落下去,他似乎看见了仙君眼角有泪滴过,只是遇见凌厉罡风很快被撕得粉碎,同撕碎身体一样,瞬息间支离破碎,所以他不确定是否真的看见。
这是个梦,哪吒在梦里极尽所能想看清那些纠缠他的人们的脸,但总是失败,怎么也看不清,急的他泌出一身汗,手放在身体两侧,不知不觉攥成拳头。他还在梦里挣扎,直至一个稚嫩的童声将他拉回现实。
“哥哥,你是妖么?”
哪吒倏然睁开眼。他茫然地眨了眼睛,望着原本在姻缘府门口睡觉的小童,似乎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小童见他没有反应,又提醒道,“哥哥,我们这里是天宫,妖是不可以进来的。”
“你在胡说什么……”哪吒艰涩地开口,梦境真实到令他心慌,心还在怦怦跳着,他抬起手,像往常一样捏了捏额角,余光从手腕上扫过,登时愣住了。
一道鲜红的妖纹印在他的手腕上。他捋起袖子,看见那道妖纹火一般蜿蜒着烧向整条手臂,最终消失在看不见的衣襟里。
他又去看另一条手臂,也是如此。他撩起衣摆,反反复复地看自己能看得见的地方,一道道细长的艳色妖纹爬满他的身体。
小童指着他:“你脸上也有。”
哪吒掐起一道仙诀,一面铜镜出现在手里。他往镜子里看去,果然看见自己的眉间显出奇怪的额纹,脸颊上是两条小指粗的鲜血般的纹路。
他静静看着,有点怀疑镜子里的人是不是自己。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忽然在镜子里看见了梦中的场景。只是梦中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的人,在镜子里纤毫毕现,他甚至能捕捉扑闪如碟翅的睫毛,和白皙脸颊上的绒毛。
他看着那张温雅动人的脸,一道晴天霹雳击的他头皮阵阵发麻。
那张脸是敖丙。
手突然失去控制,动弹不得,铜镜当啷一声掉到地上。没有铜镜,可他依然看见了梦里的人的脸,他终于明白,与镜子无关,他是全都想起来了。
无数个青衣的,白衣的,全部重合,显成敖丙的脸。缠在他身边两千年,被拒绝几万次也不愿放弃,直至被自己投进斩仙台,只有一个敖丙。
他找了三千年的人,原本一直陪在他身边两千年,直到最后被自己杀死。
一股剧痛自心口生出,漫延到四肢百骸,他一下子咬住唇舌,有血腥味弥漫开来。
自残般的痛楚让他终于定了定神,抬眼望向姻缘树上的一对名字。
多可笑,一棵树都活得比他明白。
他又倒下去,麻木地躺在树根上,用手臂遮住眼睛,身体遏制不住地震颤。
小童凑过去,“哥哥,你怎么了,你在哭么?”
小童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又道,“哥哥,这里真的不是你能来的地方,你快点走。”
“不是妖,我只是动不了了,让我躺一会。”哪吒开口,声音嘶哑无比,像扯碎的破棉絮。
小童觉得这个哥哥真是古怪,盯着他瞧了良久后摇了摇头,随他去了。
就那么躺着,哪吒想让自己再次睡过去,期待睡醒后发现,这一切只是他的梦境。他与夫人三千年不见,相认后马上就要成亲了。没有中间那些不堪的往事。
可越躺,思维越清晰,许多梦里没有的细节,也全想起来了。譬如敖丙受了天宫多少冷嘲热讽,说他一心想攀高枝才对太师穷追猛打,再譬如毁掉私宅的天火,明明是他醉酒后走火入魔燃起来,无人能压制,是敖丙奋不顾身奔赴火里将他带出,再再譬如,更久之前,他在自己身上种了同生咒。他找不到夫人,不知道夫人会不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遇到变故,只能用这种办法联系夫人。如果真有不测,他好歹能帮着挡一挡。
也幸好种了同生咒,不然敖丙怎么能从斩仙台回来。他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一千年前那场重伤,全因他将敖丙投进了斩仙台。他可真是自作自受。
他的手还在不住地颤抖着,做不了细致的活儿。可不是么?当初那样细致的剥掉了敖丙的情根,他的手比他更明白,早已排斥他这个主人,再也不愿碰一切精细活计。
还想着知道是谁让敖丙丢了情根,要将人抽筋扒皮大卸八块呢。现在他倒想给自己大卸八块,可他是不死不灭之身,连报复自己都做不到。
那根情根……
敖丙之所以不记得自己,都是这根情根的缘故,情根种在自己身上,被拔掉了,自然关乎自己的一切都不记得。
哪吒麻木地想,龙筋鞭现在还在武器房内放着呢。他要不要还给敖丙,还回去后敖丙想起这些事,还愿意与自己成亲么?肯定会离自己而去,没有谁愿意留在这样的自己身边。
离开也正常。在凡间时就是如此,他总会因为意外伤害他人而不自知,于是人人都疏远他。以为遇见敖丙是遇见自己的救赎,他却又将敖丙伤的透底。
让敖丙知晓吧,然后让他报复自己一顿,再然后离开自己……
突然遍体生寒,他一向是火性的,此刻竟觉得冷到骨子里。他蜷缩成一团,抱住自己。什么都可以忍受,唯独敖丙离开不行。他宁愿敖丙没有情根,对自己没有感情,毕竟这是他自找的,也要将人牢牢锁在身边,绝不会让他离开。
对,他不会让敖丙知道这段往事,往后数以亿计的岁月里,他可以做很多事来弥补自己犯的错,只要敖丙还在他身边,他就有信心把路走下去。
他慢慢地起身,突然想起的许多事让他头晕眼花,他缓了一会才能站起,离开姻缘府。
天帅府已被布置得喜气洋洋,红丝绸迎风飞扬,白墙上、树枝上、山石上,眼睛望得见望不见的地方,处处张贴着大红囍字。哪吒觉得自己稍稍回神了一些,他深吸一口气,跨进府里。忙碌的小仙侍们见到他纷纷行礼,他只摆了摆手,一声不吭。
善财正在懒洋洋地指挥着一群仙娥清理房内物事,余光瞥见哪吒回府,愣了一下,太师的神色不对,脸色苍白,极疲惫,而且这个点儿太师应该在华盖府黏着自家星君才是。可怜他道行低微,更无地位,不能助星君脱离苦海,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这场婚礼如火如荼进行,甚至,还要逼迫他亲自出手劳碌。
哪吒在不该出现的时辰回天帅府,善财留了个心眼,匆匆交代几句,便踱着步子东逛西逛,状似不经意地踱到哪吒消失的房间门口。
这个地方是武器库房,武器沾腥带血,不吉不幸,因与婚礼的氛围不同,这段时间极少有人来到此处。但门窗上也都糊着囍字。善财左顾右盼,猫着腰凑到窗户前,从窗棂缝中偷偷往里打量。
他看见哪吒背对着自己,从一架高大的武器架上取出一个细长的乌木盒子。他似乎不愿意面对盒子里的东西,愣愣地注视着盒子,良久地岿然不动。
善财不由好奇,什么东西能让太师变成这个样子。
缄默着,哪吒闭上眼,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咬紧牙关,手一抬,嘭的一声,灰尘起,盒子开了。
善财呼吸滞住,脸色惨白一片,他看不见盒子里的东西,但是已经知道那里盛了什么。同为蛟龙一族,恐怖的熟悉气息让他鳞片瞬间竖了起来,如果他有的话。
他甚至闻到了盒子里传来的淡淡血腥气。是自家星君的血。他用手紧紧地捂住口鼻,才没有让自己叫或者呕吐出来。
光阴在一点一点流逝,哪吒对着盒子如雕塑般静默着,远处忽然传来仙娥们的笑闹声,他终于动了一下,将盒子合上,再也不愿多看它一眼,让它留在桌上。
他也是慌乱到了极点,连门外有人偷窥都未察觉。
等他消失在拐角,善财立时变成一条小小白蛟,偷偷摸摸从窗棂缝中滑进去,卷起盒子,再偷偷地滑出来,恢复成人身,将盒子纳入袖里。他飞速地跑起来,带起一片尘土,他迫不及待要告诉星君真相。
然而刚跑到天帅府门口,一个恐惧的声音叫住了他。善财到此刻才知道自己有多害怕哪吒,听见他的声音都差点尖叫出来。
但他咬紧舌尖,终究没有惊呼出声,他停住步子,甚至还能扯出一个笑,面向哪吒。
哪吒阴沉地望着他。他是突然意识到的。善财一直对他抱有仇恨,可能因为善财知道所有过往。
心里明白,谁知道那样的过往,都会仇恨自己。但是他不能让这份仇恨带回到敖丙那儿去。
他二人所处的位置,正是天帅府通向大门的一处阴暗角落,阴影投在两人身上明明灭灭,这里僻静的很,一时半会不会有人过来。也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境地。
一瞬间,哪吒的手就已经伸到了善财的脖颈,他的双眼赤红,盯猎物般凶狠地盯着善财。
可在拧断善财脖子的下一瞬,他停住了。另一只手在袖中紧紧攥成拳头,心底一个清明的声音在嘶吼着,不是要弥补么?杀了善财敖丙会有多伤心?这也叫弥补?
他捏了又捏,手指噼啪作响,骨节发白。终于抽回手,冷冷道,“跑那么急做什么。”
凉风拂过,善财后背已然湿了一片,他分明感受到一阵杀意,却又如风般消失无踪,本以为是偷了盒子被发现,结果太师又放他走了。
他木怔怔地鞠了个躬,逃得战战栗栗。
第二十七章 (二十七)
到了晚间,他仍未回来。不算是未回,因为善财说哪吒已经回天帅府了,只是未回华盖府而已。
自二人相认后,哪吒便一直如八爪鱼牢固地粘在他身上,一刻也扒不下去。这条八爪鱼突然自己主动脱离,敖丙难免奇怪一下。但也仅仅是一下,多一瞬都没有,知道他在天帅府后,并未多问,便又阖目参修去了。
在府里时哪吒总搂抱着他,总也不撒手,其实会觉得黏腻了些,而不大自在。不过又因凡尘记忆在脑海中鲜活地翻涌,当年凡尘他二人在闺房内比这旖旎千百倍的时候多了去了,只是搂抱,已经清汤寡水得很像话了。
敖丙也说不清自己是怎回事。大多时候,他的心想与哪吒保持距离,可身体像有自己的意识,又拒绝不了他炽盛的热情。如若哪吒身处险境,他甘愿为他赴汤蹈火,可若无事,其实更愿独处。哪吒在身边时,看他的眉眼,心底是欢喜的,甚至柔肠百结。不见他时,却从未思念过。
矛盾得一塌糊涂。他想,许是少了情根的缘故。
所以,哪吒不来,刹那的意外之后,他自己都未意识到,更多的其实是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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