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了片刻,敖丙道:“真君曾说有愧于小仙,愿为小仙办一切事情,此话可还作数?”
“自然,”当初帮着哪吒做出那等糊涂事,一直是心中的一根刺,若是能拔出去,自然求之不得,杨戬凝色道,“难道要本君帮你把哪吒也丢一次斩仙台?本君也做得。”
敖丙笑了一下,仰头饮下酒。两人碰着盏,月色渐浓,一坛酒见了底。
“果然好酒,”酒盅置回桌上,敖丙站起身,喝的有些多,眼神发飘,但头脑还算清明,“是时候回去了,凡间虽好,到底不是小仙该待的地方。答应小仙的事,真君可莫要忘了。”
杨戬静静地站着,许久后嗯了一声。
回到天宫,天亮得明晃晃的。善财候在华盖府外,见他归来,疾步迎上前。
关切神色写满脸上,善财问,“星君从哪里来?累不累?要不要我备浴汤除除乏?”
他只字不提乌木盒子的事,也不提清晨太师在望见木盒时,是如何魂不守舍地离开的。
装过龙筋鞭的木盒还放在桌上,同敖丙离开前的位置一样,无人动过。房间空无一人。
必然是无人的。事情突然发展成这样,想来哪吒也无颜面对自己了。别说哪吒,连他自己都不知如何面对。知道他是因酒而认不得自己又怎样呢?锥心刺骨的伤不会消失。意识到是一场阴谋又如何呢?已被残害至斯,斩仙台的罡风利刃让他到现在依然无法重塑仙体。若不是灵珠转世,魂魄融在灵珠里,躲过一劫,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善财备好了浴汤,敖丙把自己完整得沉在水里。装作自己还是东海的幼龙,在水底下吐泡泡。气泡咕嘟咕嘟争先恐后的往水面涌,他睁开眼,用手指在气泡消失之前一个一个戳破。浴汤彻底凉下去,才发觉玩了一个时辰,天都快要暗了。
沐浴完,他换了一袭束腰白袍,墨蓝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进发冠。脸色苍白着,浴后的清爽香气一缕一缕送到风里,素净得比寻常更像一位六根清净的谪仙。
他到院中石亭坐下,一盘棋刚摆下,门就被敲响了。
善财小跑着去开了门,片刻后,领着太白走进来。
太白一身道袍仙风道骨,抚着长须笑得如三月的暖风,老远就贺道,“恭喜星君,与太子爷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敖丙站起身迎接,望着这个并不熟悉的老神仙一步步靠近,暖风也化成利剑,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就在不久前才得知,自己与哪吒选了莫名的两杯酒,这位老星君就踏流星赶来。
定然不是好事。
他抬袖行礼,将太白让到石桌前坐下,才问道,“不知老星君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太白挥了下拂尘,脸皮颤了一颤,敛去笑容,神色凝重三分,说道:“大喜之日将近,自然是随份子来的。”
敖丙很狐疑。他现在已经分不清天宫之人所说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太白从袖中掏出一个红艳艳的锦盒放在桌上,向敖丙道:“还望星君笑纳。”
一本正经得真像来随份子礼的。可已经知道曾发生过那么多事,怎么可能还会有婚礼呢?
“恐怕婚礼……”敖丙低声道,“婚礼,不会如期举行了。这份礼小仙不能收。”
太白道,“先别急着推辞,打开看一眼也无妨。”
敖丙并不想打开。可心里明白,他是躲不掉的。早在封神那日他与哪吒就掉进了一个精心安排的天网。如今算来,这张网大概是要收拢了。
揭开盒盖,一道寒光闪过他的眼睛,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望见盒子里静静放着一柄一尺长的匕首。
他怔了一瞬,茫然不解,“这是何意?”
太白道,“兵刃既已出鞘,当然要见血。”
敖丙压住心中的涟漪,问:“谁的血?”
太白不动声色地望着他。他不信星君真的不知道。天宫肤浅之辈只知道华盖星君长了张举世无双的脸,却不晓得华盖星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心思敏锐,又深藏不露,若不是这些年自己一直关注着他,倒也真被他那副与世无争的皮囊骗了去。话又说回来,也幸好这些年,各种规矩束缚得华盖星待人疏离客套,不然但凡与谁深交一些,这些事又如何瞒的下去。
尽管答得很含蓄,太白还是答了:“你所念所恨的。”
敖丙斟茶的手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看上去依然不解地问,“为何?”
许多事他已经在神主庙仔细推敲过,想通了一些,可还有许多细节百思不得其解。例如是谁在哪吒耳边一口咬定自己一千年前烧了私宅,又是谁在善财身上下了禁言咒,那两杯酒究竟是谁放的……
所有这些,分明是奔着他夫夫二人去的。他心中五味陈杂,却想不明白为何。总不至于是哪吒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罢?仇家便伺机报复到他二人身上。
太白抚着胡须道,“因为太子爷的名字写上封神榜的那日,天宫二十八星宿排了一卦,算出了太子爷的天劫。”
神仙不知要历大大小小多少劫,不值得大惊小怪,哪吒的天劫就在几天后,敖丙早就知道。至多不过量劫,哪吒道行深,地位高,根本不惧天劫,何必此时拿来说事。
除非……不是量劫?
敖丙的手指倏然抓住石桌的沿边,坚硬和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间,仿佛带起一道霹雳,混沌的头脑瞬间被劈得明白了。
在凡间总也想不明白的疑团,忽然就解开了,他盯着太白,“是无量量劫?”
华盖星君就是聪慧,一点就透。跟聪慧的人说话是一种享受,话只说三分他就能凭着慧心补齐剩下七分。
许多难堪就不必亲自出口。
譬如通天太师为魔丸转世,本不该也不能封神。其实通天太师也不该是魔丸的。天地至宝混元珠因仙气魔气缭绕,正邪不分,被元始天尊一分为二,一半灵珠一半魔丸。本要在合适时机引九天雷劫毁去魔丸,只留灵珠。这灵珠就是太师的转世。可龙族一念之差窃取了灵珠转世成幼龙,又将魔丸推入了彼时还是凡人的太师体内。太师就这么硬生生被逼成为魔丸转世。
原本,灵珠转世成幼龙,后应召成为华盖星君,魔丸就随他在凡间当个有异能的凡人,与随后正常的雷劫劈为劫灰也就罢了,事还算尚有转机。偏生魔丸历劫时,灵珠不顾生死跑去替魔丸挡了一遭。魔丸灵珠合体原本就是吸天地灵气,九天雷劫被他二人吸去了大半。雷劫不仅没能毁掉魔丸,反倒助他二人功力大增。
灵珠还好说,魔丸的功力这一增,六界就谁都奈何不了他。
到这里都还不算绝境。即便未来魔丸某天压抑不住魔性,为祸六界,至少有灵珠能挡一挡,再合天界众仙之力,倒不必过于忧心。
可所有人都没有发现,魔丸和灵珠竟然在凡间悄悄拜了夫妻之礼。他们伪装得太好了,等天界察觉之际,魔丸灵珠彼此间的情意已浓的化不开。魔丸灵珠合体,相当于辗转融成一颗崭新的混元珠。这颗混元珠的法力比最初的天地至宝还要通天,连元始天尊都只能摇头叹气。
这种情况下,最初以为关键时刻灵珠能挡一挡魔丸的想法就行不通了。说不定灵珠还要被魔丸污染,毕竟……
嗌,灵珠是居于人下的那个……仙气还能翻得了身么?
万般无奈之下,天宫做了一个决定。将他二人都写进封神榜内,招进天宫,若魔丸有不对劲之处,能早些发现早些想好对策。
华盖星名字入封神榜的那日,三十三重天紫云翻涌,祥和得正正好。到写完通天太师时,紫云蓦地变成黑云,还有一道细小的雷电在天外噼里啪啦。
怎么看怎么不祥。
于是紧急召来二十八星宿卜了一卦。卦象十分晦涩难解,星宿们围成个圈七嘴八舌讨论数天,终于解出了卦象。
魔丸封神,天道不容,六界无道法,必将引起无量量劫,届时神佛诸消,万物化为齑灰,六界为之陪葬。
众神僵在当场,待醒悟过来时,纷纷用袖子去抹、借老君的炉火去烧、甚至找慈航道人讨了净水去洗封神榜上通天太师的名字,但怎么也消不掉。封神榜又不是姻缘树,写上了,就再也去不掉。
众仙绞尽脑汁想阻止魔丸带来的无量量劫,可脑袋都想秃了,也没找到好办法。魔丸的道行与日俱增,天劫只会日益临近。最后,只能取下下策,不让魔丸渡这个劫。至于怎么不让,就是在无量量劫到来之前,杀死魔丸。魔丸一死,自然渡不了劫。
敖丙不能置信:“所以三千年来,你们整日就在密谋如何除掉哪吒?”
太白道:“星君言重了,除的是魔丸,不是太子爷。”
敖丙苦涩一笑:“有区别么?除掉魔丸,哪吒能活么?”
太白没有应声。不过是话中玄机,好叫人心安理得一点。魔丸就是太子爷,除谁都难逃一死。
敖丙仍心存一丝侥幸,“哪吒莲花塑身,不死不灭,一把匕首也想除掉他,恐怕痴心妄想。”
太白瞥了他一眼,叹着气道,“星君所言不假,太子爷是不死不灭之身,无人能杀死他,可若他自绝生路呢?”
如兜头一盆刺骨冰水,敖丙只觉得自己浑身连着一颗心都被冻住了。
太白似是不忍看他这个样子,头扭到一边去,接着道,“所以老夫来找星君,旁人伤不到太师,星君却有这个能耐。一千年前的那桩往事,太子爷已足够悔恨,只需星君……”
他将装着匕首的盒子推向敖丙,低声道,“为了六界……”
刀刃上的寒光一烁,冰冷得让敖丙战栗了一下。饶是他再聪明,也万万想不到,他们是要他去绝哪吒的生路。
他突然顿悟了。他们从封神的那一日就在计划着杀死哪吒,自己不过是他们手里的一粒棋子。自己喝不喝那杯酒都不重要,只要哪吒喝下忘记当下就行。在之后的随便哪一年,酒的作用下,哪吒终究会误伤自己。待到酒醒,他必然接受不了亲手杀了自己的事实。一切就这样水到渠成。
多阴毒的法子。亏得他们想得出。一环套一环,环环俱是刀,只有他与哪吒是鱼肉。
他甚至都不是棋子,只是一颗弃子。只是他们没有算到,他还能活着从斩仙台回来。这把匕首顺其自然地交到了自己手里。由自己去完成最后一步,让哪吒万念俱灰。
同自己当初被丢下斩仙台时一样。
哪吒无魂无魄,唯有一颗跳动的心,如果这颗心都不想求生了,哪有活路?
现在,自己就是用刀子去扎他的心,让他心如死灰的人。
杀人不过诛心。
心里一阵一阵的悲凉,敖丙闭上眼睛。忽然想起哪吒曾自称混元珠转世。恐怕忘记当下忘的也不只是他,忘的更是魔丸这个身份。好叫哪吒浑浑噩噩三千年,待到天劫为止。是了,不然为何哪吒的亲人全都送去了别处,只将他扣在天宫?是为了更好的监视罢。
“如若星君不饮那杯酒,”太白道,“太子爷必然不会痛快选择忘记当下。”
敖丙自肺腑里生出一股怒气。他一向不大生气,可实在难以忍受了。
凭什么?就因为封神榜上写了哪吒的名字,便要折磨他们三千年?如果终有这一天,为什么不能让他与哪吒好好地过到这一天?
非得在几天后就是劫数,今日才来说这些废话。
他手腕一抖,匕首被牢牢握在手里,身随影动,太白只觉脖颈处贴着一股冰凉,一小绺花白胡须被匕首削断,缓缓落到地上。
太白没有躲,他已上了年纪,躲也躲不掉,他坦荡地看着敖丙的脸,嘴里还是那几个字,“为了六界苍生。”
“凭什么?”心头一阵酸胀,敖丙眼眶红着,咬牙道,“凭什么你们认为在我的心里苍生比哪吒重要?”
太白苍老的眼睛里有了一丝波动,他委实没有想到这一点。刹那的慌乱过后,太白在敖丙眼里看见幽潭一般的痛苦,便懂了。
“星君何必说气话,”太白道,“星君肯为了四海放弃自由来到天宫。又怎会放任无量量劫毁天灭地,拉上整个六界为太子爷陪葬。”
为了四海龙族休养生息,为了天下太平。敖丙想起自己来到天宫的目的。匕首从掌心滑落,他坐到石凳上。
像有一把锤子,砸的他心口生疼,他还有得选么?
“为了六界苍生。”太白说着,声音带上了哽咽,双膝微屈,跪了下去。
大门又被敲响。
过了片刻,善财手里托着托盘过来,托盘上放着新制成的大红色喜服。善财在石亭台阶下嗫嚅道,“星君,殿下差人送喜服来了。”
善财停了一下,接着道,“殿下还带话,他会等星君,不论多久,直到星君愿意。”
托盘上那艳丽的颜色,在傍晚的霞光里,委实喜庆。
“老星君祝我们百年好合,神仙百年不过弹指一瞬,何况我与他已在凡间度过近百年,”敖丙转头看着太白,“老星君真是会说话。”
第二十九章 (二十九)
婚期的前一日傍晚,一直为着婚礼忙碌的天帅府仙侍们在哪吒的脸上察言观色到些什么,热火朝天的准备忽而悄无声息下去,婚礼在即的喜气一朝烟消云散,每个人不自觉地放轻了步子和声音,天帅府似乎又回到了三月之前的日子,人人如履薄冰。
可太师未发话,准备事宜还得照常,心里却都在暗暗怀疑这场婚礼能否进行得下去。
天帅府的莲花湖旁,哪吒在自斟自饮着,空了的酒瓶横七竖八得躺倒不少,他望着满湖莲花,想着一个不愿想的问题。
明天,他会来么?
也许来,也许永远不来。不论如何,他会在此处等那极其渺小的来的希望。或者不该等的,他其实没有什么资格与脸面等。
他酒量极好,却因心事,把自己灌了个小迷瞪,仙侍领着杨戬到的时候,他都未察觉。
杨戬上前夺下他的酒樽,面色阴晴不定地瞅着他,半晌道,“我此刻来有两桩事要同你说,你要么清醒一点,要么我丢你进湖里清醒一点。”
哪吒抬手去抢酒樽,漫不经心道,“二郎真君不是来帮本座主婚的么?”被杨戬侧身躲了去,他只得转而拿起酒壶,就着壶嘴饮酒,啜了一会没喝到,晃晃壶身才发现酒壶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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