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越流越多,哪吒感觉双手的力气在逐渐离自己远去,敖丙的衣角在手心里渐渐滑脱,可他仍死死拽着,“你转过来……我只是想看看你……”
敖丙一动不动,身子在他的拉拽下微微摆动着。
大概自己到死,他也不想让自己再看他一眼了。哪吒终于明白,他恨极了自己,确实是恨到要杀死自己。深吸一口气,哪吒想恨敖丙无情,可一千年前他也曾这样无情过,不过一报还一报,实在怨不得什么。
“丙儿……”哪吒用火尖枪艰难地撑在地上,身体才没有滑到地上去,他道,“还你一命,不要恨我了好么?”
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哪吒只能够得着他小腿边上的袍角,攥住,喘着粗气道,“丙儿,来世……来世……”
他又想起凡间的那场婚礼。
怪他二人当时年少,初次成婚没经验,脸皮又薄,交代时不清不楚,不好意思多说,只糊弄过去,结果店家送来的喜服不仅尺寸不对,款式也弄错了。原本两套男式吉服,其中一套制成女子穿的凤冠霞帔,还贴心的赠了红盖头。两人坐在床前,对着桌上那身八宝凤冠和五彩霞帔,愁得不知如何是好。敖丙先起身试了一回,深吸着气紧紧收腹,胸前两片衣襟也未能碰到一起,反倒在身上勒出一道一道红印,惹得他狼血沸腾,当即扑上去先挥洒了一番狼血。待到二人气喘吁吁地从床上滚下来时,嫁衣依然在,难题依然在。
后来实在不好意思再与店家换,况且吉时在即,也不大来得及了。没有法子,还是敖丙出了主意,让他套上乾坤圈,变成三岁孩童的模样,这才穿上大了许多的嫁衣。那时,敖丙还说嫁衣穿都穿了,不要再介意多戴一条红盖头。于是他着嫁衣戴盖头,完成了夫妻之礼。
好像生命里最幸福的时刻,总带着些不圆满。那身不合体的嫁衣一直是他心里的遗憾。
他想告诉敖丙,来世仍在一起好不好,来世,你穿一次嫁衣好不好。
可是最后的恍惚里,他明白过来,他没有来世了。他真的不舍,他想再看一眼敖丙。
他望着天边的阵阵天劫雷咒,闭上眼前苦涩地想,一语成谶,原来他竟真的渡不过去天劫。
随着哪吒的身体滑倒在地上,天际来势汹汹的无量量劫骤然间消失无踪,密布的黑云烟消弭散,观尘镜里,东海海面风微浪稳,恶鬼们在岩浆里相安无事,魔族断了魔丸气息,再次沉进海底,省事宁人,陈塘关一场久违的大雨瓢泼而下。
仿若一切灾难都未发生过,世间太平无事。
敖丙如一尊雕像,默然地立着。天下太平,世事安好,人人都得了圆满。
只有他失去了哪吒。
是他亲自逼死的哪吒。
一声龙啸忽然震彻苍穹,三十三重天刚刚聚起的祥云,在龙啸下再次消散无形。
众仙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到一条体型巨大的青龙用透明的身体卷住通天太师的尸身。众人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见青龙口中衔着一枚水蓝色的珠子。
太白猛一抽拂尘,叫道,“不好!华盖星要复活太子!”
众仙一个激灵,魔丸气息散的干干净净,哪吒太子怎么活?太白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快阻止华盖星,他要用灵珠救人!”
华盖星于千年前仙体尽毁,魂魄融在灵珠里,若是灵珠给了太子爷,华盖星的魂魄又该何去何从?这才是真正的自绝生路!
太白大急,这场糟糕透顶的算计里,他们只为除魔丸,并不希望有任何人牺牲,既天命里哪吒是魔丸转世,死的只一个哪吒已足够,不想连累其他人。
众仙被哪吒修理得凄凉无比,灵力早耗尽,即便想阻止敖丙,也心有余而力不足,纷纷祭出法器,却在敖丙的术法里流星般坠落。
敖丙头也不抬,灵珠里,一条青龙的魂魄被生生撕出,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整个龙身在半空中扭曲挣扎,随着灵珠的缓慢剥离,青龙的身躯一点一点淡薄下去,直至彻底消散在空中。
敖丙想,最后一次,他的命运一定要握在自己手里,做自己想做的事。
出生时,他就被迫成为灵珠转世,无人问过他可愿意。在深渊海底,龙族复兴希望年复一年压在他的双肩上,他被逼着成为修炼最努力的龙,无人关心他可累。然后他成为维持两界和平的质子,远离家乡,在天宫谨慎偷安。到最后,还要让他背负上六界苍生,去杀死自己的挚爱。他这一生,竟然没有一刻是属于自己的。
他这一生……
不,敖丙笑了笑,还是有的,凡间偷来的百年相依,就是他自己的。
仅仅百年时光,却成为漫长生命里的微光,像一颗永不熄灭的晨星,让他有勇气为自己活一次。
太白怔怔望着,敖丙的动作没有一丝拖泥带水,毅然决然地将灵珠摁进了哪吒的身体里。
与此同时,灵珠中的青龙魂魄瞬间碎成千万片,如一粒粒星辰散落进无尽环宇,既无身躯亦无魂魄,敖丙只剩下最后一丝虚无的神智,浮在半空,望向地上的哪吒,后者仍昏迷着,胸前的伤口血已止住。敖丙甩开龙尾,他现在轻盈而迅捷,游一下便比风还窜的远,他环绕在哪吒身边,用虚无的头轻轻蹭了蹭哪吒的肩,又用龙吻恋恋不舍地在他脸上触了触。
敖丙如风一般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哪吒,龙珠还你,我们两清啦,往后你有千万余年逍遥自在,千万余年里再也不要想起我。”
他在哪吒额头亲了亲,最后一点灵力用吻化成封印,印在哪吒的脑海里,缚住哪吒所有关于灵珠与魔丸的记忆。
他化成风,吹散了云。
太白双手合十,作了个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华盖星君会以这种决然的手段解决问题,他猜,敖丙一定是知道真相后,便想出了这条对策。
真是愚蠢至极,却也坦坦荡荡,龙族最初盗取灵珠的罪业冰消瓦解。
只是,自此,世间再无那位风华无双的华盖星君了。
第三十章 (三十)
在天宫往东七十万里,距离东海又四千万里,有一处仙岛,名瀛洲。瀛洲有青玉膏山,出泉似酒,味甘美,是凤凰最喜欢的玉醴泉。瀛洲风景独好,有闲情逸致的仙家无事时颇爱到此处赏花赏云赏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只是这一天,瀛洲仙岛的最中心,云青青水澹澹的景色里,添了一座孤零零的新坟。因为坟的主人身死魂灭,什么都未剩下,坟茔只能做成衣冠冢,半人高的白玉石墓碑上以朱砂篆书写着:此地长眠者,声名若日月。
将华盖星君的坟茔落在此处,天宫是经过了诸多考量的。首先华盖星君出身东海,此地相较于天宫,距离东海算是较近,其次他身为天宫星官,终究为一尊天神,身后赐一处仙岛是天宫应尽责任。
自从多了这座坟,瀛洲每日多了许多仙家,杨戬不知道他们是真心来祭拜,还是只是凭吊自己的因无关之人逝去而一时兴起的情绪,他来的时候是下午接近傍晚,海水碧波,半天彤云,瀛洲上的仙家俱已祭奠完毕,岛上只剩了他一人。他抱了一坛酒,在坟前坐下,摆两个粗制滥造的酒盅,满上酒后,他自己端起一杯,向坟茔的主人敬酒,他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与敖丙终究不熟,不了解他为人。但杨戬知道,若有一天神佛消亡,六界只余一位天神,那个神必然只有敖丙当得起。敖丙强悍,强且悍。强到要他与哪吒二人合力方能打败,悍到两千年认准一个人从不言弃。在那样漫无边际的绝望里等待,不畏流言,不畏成见,坚持本心。多少人在得不到回应后,便抽身离去。曾经如火如荼的感情,只要不是同等的回应,便如同吃了大亏,转头便是弃之如敝履,甚至觉得污了自己的清白,却从未想过,自己也曾为那段情神魂颠倒。他是不懂的,他也从未经历过,正因为不懂,才更茫然。所以想,也许多数人正是自诩深情得薄情寡义着,才显得敖丙更难能可贵。
他太可贵了,所以杨戬很惋惜,不然天宫之上,除去哪吒,倒能多交一挚友。如今真正的神长眠于此,天宫只剩些歪瓜裂枣,杨戬叹一口气,将酒洒在碑前,缓缓道,“星君放心,戬定不负所托。”
杨戬去先华盖星君府接善财时,善财正坐在大门槛打瞌睡,脑袋小鸡啄米地点着。他走上前,在善财的脑袋快要磕到门扇时,扶住了他的肩膀。杨戬站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问他,“你就是善财?华盖星君托本君带你走。”
善财揉了揉眼睛,“星君什么时候回来?他们果然都在胡扯,怕是天宫的仙死绝了,星君也不会有事。”
杨戬听他说完,只道,“华盖星君认为你在天宫三千年,道行一点长进都没有,该是与天宫水土不服,本君送你去南海紫竹园,那处是慈航道人仙邸,地处天佛两界,又毗邻南海,你拜入道人门下后潜心修炼,争取早日化龙。”
善财愣愣看着他,原来是要自己离开。他立即两手抓住门框,十分警觉道,“我不走,我要在这等星君回来。”
杨戬笑了笑,“恐怕由不得你。”
这话一说完,善财就知道他所言非虚。他被杨戬钳制住后颈,提在手里像提了一条小泥鳅,再怎么挥手踢足,甩头摆尾,都翻不出一朵花。
他出离愤怒,大吼大叫,但杨戬视若无睹,步伐依旧不紧不慢,离开天宫,朝着南海掠去。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善财认命道,“你放我下来,我答应去南海,但要先见一个人。”
他其实不够有资格谈条件,但杨戬还是放下了他。
站在云头上,善财咬牙切齿道,“我要见通天太师,见完他我死心塌地与你去南海。”
杨戬皱着眉想了一会,迟疑道,“可以,但你要见的通天太师,可能不是你想象的那个。”
善财有些疑惑,仍不松口道,“我要见他。”
杨戬叹了口气,大手一挥,狂风扫过,挟起善财奔往他的神主庙。
在凡间,从杨戬带回哪吒,天劫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善财到神主庙时,哪吒背对着他,站在成片焦黄的枯草地上,一袭火红的长袍被风高高掀起,像广袤枯败的草原上点起的火束,正在逗一条白色猛犬,他先抡圆了胳膊,猛抛出去金黄色的乾坤圈,白犬便如流星般跟着坠过去,在乾坤圈落地前用嘴接住,然后摇头甩尾欢快地跑回来,将乾坤圈放在哪吒手心里,再把头伸过去,很温顺地要他抚摸,可哪吒视而不见,重新将乾坤圈掷出去。
看着眼前惬意玩闹的一人一狗,善财不甘到浑身在颤抖,他不懂,为什么星君只要遇见他,就落不得一个好结局,第一次是,第二次仍是。
他疯了似的扑过去,被杨戬拉住,他只能声嘶力竭地吼,“都是因为你!你……”
还要出口的话,在哪吒转过身来时,生生咽了回去。
哪吒像戴了一张面具,面具制作精巧勾画妍丽,只是五官雅致,却不灵动,双目空洞,没有光彩,皮肤呈一种没有血色的瓷白。这时白狗又叼着乾坤圈回来了,他伸手接过,面无表情地转回去,任由白狗在他身边如何亲昵绕圈,他只重新将乾坤圈丢出去。他一举一动似乎都是提前设定的,每次僵硬重复,动作皆与前次分毫不差,如果不是看见他眉心那道水蓝色额纹,善财几乎以为面前是一只精雕细琢的人偶。
实是不正常,令人毛骨悚然,善财瞪大了眼睛,问杨戬,“他怎么了?”
杨戬道,“没怎么,以莲花塑体,无魂无魄,不死不灭,百邪不侵,他原本就该是这样。”
按道理说,哪吒本就是魔丸转世,凉薄冷情,只是从未有人意识到罢了,因为他最先遇见了敖丙,才变得有血有肉,像个活生生的人。这些年来,因一个情字他心里始终燃着一簇火苗,生生不息,让他鲜灵生动,无所不能。现在火苗熄灭,他变回原本的样子,委实不必大惊小怪。
善财不死心,挣脱杨戬的束缚,三两步冲到哪吒面前。哪吒望向远处,对于突然出现个人在他身边上蹿下跳,他只是侧眼判断是否魔物,便重新看向远方。
善财站在他面前,想确认到底是不是人偶在装模作样,毕竟太师神通广大,区区傀儡术不在话下,却在他眉心处发现了一道灵力甚微的禁制法术。
只一眼,善财就知道法术是谁施的。灵力过于低微,但凡会点仙术的都能解,与施法者的道行不相匹配,善财几乎能看见星君在离去时,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将这道术法施展出来。
人人都能解,可却让这道禁制一直存于太师眉心。善财讶异地望向杨戬。
杨戬抱着手臂道,“不要看本君,这是星君遗愿,本君自然不解,至于旁的人,不敢解。”
他带哪吒回来时,已经有知晓真相的仙家主动向他禀过。哪吒醒后,他也曾一字不差地向哪吒述过,但哪吒丝毫不在意,亦不知自己眉心有一道封印,只是雕塑般坐在床沿,甚至是否听进去都不确定。杨戬觉得,这样也许挺好。
善财却大怒,“星君魂飞魄散,全是因为他,他凭何忘记一切!”
这个念头一起,他便掐诀去解封印法术。他知道为何别人不敢解,不就是怕太师清醒过来要发作么,但他不怕,星君已去,他无所畏惧。他的灵力在哪吒眼里,实在不值一提,哪吒无动于衷,身边随便鼓起一小阵风,便将他掀了个跟头。
善财狗啃泥地摔在地上,嘴里还啃了一口枯草,但手上一道半丝半缕的术法仍递了出去。哪吒不太瞧得上它,并未躲闪,于是仙术如细小蚊蚋,在哪吒眉前叮了一口。
只是轻轻一下,却在一瞬间,似乎天崩地坼,日月失辉,不远处山石迸裂,簌簌落进山脚湖里,惊得善财猛将脸埋进枯草里,以为又一场无量量劫将至,然而等了片刻,四周寂寂,水静无波,一切不过一场幻想。
善财抬起头,见哪吒站在自己面前一丈处,无光彩的双眸此时赤红如滴血。日光明丽,清风送爽,山水秀丽得如同水墨画,透着墨汁儿味道,哪吒身处画中,面容惨淡,心底发寒。
善财看着他,心里涌出巨大的报复的快’感。这样就够了,他就该这样,千年万年里,痛苦地,孤独寂寞地活下去。他爬起来,对杨戬道,“我去南海,不必真君相送。”
杨戬担忧地看了眼哪吒,还是道,“本君答应过星君,自当亲自送你过去。”
送完回程,哪吒依然站在原地,未动过一分。黑子焦虑地在他腿边绕圈,呜呜低咽。
杨戬犹豫着走上前,他向来不会遣人怀,思来想去憋出一句,“山高水阔,终能过去的。”
其实心知肚明,这话是假话,只要哪吒记得,就过不去,永远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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