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叹了口气,在他身旁坐下,“第一桩就是,这婚我绝对不会参与。”
哪吒转过脸看了看他,又转回去,哦了一声后,道,“第二桩呢?”
杨戬望着碧波连天的湖面沉默着,良久,毫无预兆地开口道,“哪吒,你随我走吧,离开天宫。”
哪吒诧异地望向他,在他脸上看到异样的认真,不由得一阵心虚,嗫嚅着道,“师兄,我没想到,你对我……竟是……那种心思,但我心里只有敖丙……”
杨戬怔了一怔,反应过来后一口血险些冲到喉咙,“你想什么呢?!”
“不是么?”哪吒疑惑了,“那为何来抢亲?”
杨戬抚住额角,通天太师难怪当年被人哄骗上了套都不自知,不免又同情起敖丙,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让他摊上了哪吒。
杨戬耐着性子道:“当年你总絮叨着酒,我没深想,和华盖星君照面后,才知道你俩被哄着饮了不同的酒,哪吒,虽说是你二人之间的事,我本来决定不再插手,但心里总是不安,怕有事要发生,要不你随我去凡间躲一躲?”
哪吒皱起眉思索片刻,“封神前是太白老儿告诉我人人须得选一杯,难道你们都没有?”
杨戬望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出乎杨戬意料,得知被骗的哪吒没有暴怒,只是极疲惫的闭上了眼,静了片刻后道,“明日是本座与华盖星成婚的大日子,二郎真君今夜在此游说本座随你离开,不论什么理由,都不像话罢。”
杨戬神色复杂地看向他,“哪吒,事到如今,你觉得明日的婚礼还能举行?”
哪吒睁开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湖水,湖面不时在仙鲤的搅动下拨出一丝波动,就像他心头搅动着的一丝希望,“只要有万分之一二的机会,我也要等。”
杨戬长叹一声,他了解哪吒,心知劝不了,其实本来也没有抱太大希望,只好拱手告辞,离去时眼皮依然一跳一跳。
他走后不久,哪吒起身回到寝殿。他命人制作的喜服正平整的摆在衣架上,大红锦缎,金线锁边,宽袖和袍角处绣了朵朵金莲,光影里摇曳生辉,栩栩如生。他走到衣架前,手心贴上喜服,一道诀过后,新郎喜服服帖地套在身上。
抬起手臂打量了一下,料得到的合身,制衣时他很用心的量过,不像凡间那次,婚礼办得匆匆忙忙,最后店家送来的喜服不合身,尺寸小了些。敖丙那件应当也很合身。不像他一直穿红衣,换上喜服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敖丙向来素净,不是青就是白,忽然换一身艳色嫁服,定然很好看。哪吒的心像是被猫轻轻挠了一下,敖丙一直都好看。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一次。
光影里,哪吒身着喜服形单影只地立着。
衣架背后忽然鬼魅一般转出个身影。哪吒挤了挤眼睛,以为自己想的太入神出现幻觉,或者就是酒喝得太多,开始神志不清地做梦了。
但身影越靠越近,带着清水味的冷冽香气,在他面前站定。
敖丙背着光,脸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极轻极微弱地道,“哪吒,随我走罢,我们离开这里。”
哪吒想也未想,脱口道,“好。”
幻觉也好,做梦也罢,只要是他,怎么样都可以。
遂牵住他的手往外走,走到门口才想起来问要去哪里,敖丙却道,哪里都好,只要不是这里。
哪吒点点头,继续走出去几步,捏了捏手心里握着的骨节明晰的手指,又拉了拉实实在在的手臂,大梦初醒般立住脚步,回过身望着他,满眼的欣喜若狂与不可置信,“竟是真的么?我以为是我做梦,你怎么会来?”
敖丙不发一言,他穿一套白色宽袖长袍,夜里有风,吹得他袍角飘扬,发丝纷飞。哪吒握紧了他的手,低声道,“出了什么事?”
一定有什么大事,不然不能明日婚礼,今夜他要与自己私奔。
哪吒忽然有些感慨,不知该不该感谢这件大事,否则自己不会这么快重新见到敖丙。他终于是等到了那一丝希望。
敖丙默不吭声,拉着他往前走。
其实敖丙也不知道可以去哪里,无量量劫之下,任何地方都逃不脱覆灭的命运。也许可以去凡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至少他们还有三四年的光阴可以在一起。他们实在错过太多时间,仅剩的三四年更贵不可言。天劫之后会怎样不想去想,横竖都有那一天,总归化为劫灰后他们是堆在一处的。
天帅府里的仙侍们看见两人并未多惊讶,见过礼后依然各自忙碌,一片寂然里,他二人步履匆匆地向外行去。
眼见南天门近在咫尺,只要翻过这扇门,去往凡间,凡间地大物博,二人隐好气息,众仙一时半会找不到他们。平日里从不过问的两位守将忽然跳出来,一人持斧戟一人仗刀剑,铮的一声挡在他们面前。
哪吒眯起眼,这么些年来,第一次在南天门处被人拦住,不由感慨新来的守门小将眼神愈发不济事。
不待他开口,黑黢黢的四周忽然东一簇西一团亮起光团,光团影影绰绰,不消片刻便亮成一片,光圈逐渐缩小,将他们包围在一处。
到凑得近了,哪吒才看出来,整个天宫的仙,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都祭出了法器,那些刺眼的光就是法器发出的。
哪吒怔住,难道这群人这么迫不及待要参加婚宴了?可是婚礼明日才开始。
他抬了抬手臂,想解释一番,众仙里太白排开众人走出,单手作揖道,“太子殿下,天劫在即,还是请太子回府静候天劫,以免身在外,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他想去的地方还从未有人敢阻拦,心中已经恼了,又想起杨戬所说封神前的选酒一事,此时看见太白更是恼上加恼。他冷笑一声,道,“本座的天劫用得着你指手画脚?封神前你诓本座喝下一杯酒,让本座忘了敖丙三千年,本座还未找你算账,你竟还敢出现在本座面前!”
没想到他已经知道酒一事,太白和敖丙不约而同地看了他一眼。哪吒转头也看向敖丙,道,“你应该比我早知道罢。”
敖丙点了点头。哪吒笑道,“你一向比我聪明,又心细。”却没有想他为何知道但没有告诉自己。
太白叹息道,“太子殿下,还是请回罢,好生完成婚礼,不要让我等为难。”
哪吒冷哼,“就凭你们,也想拦我?”
太白抬眼看了看他,又垂下头,“你二人联手,我等自然拦不住。”
哪吒道,“那还不滚开。”
太白没有动,却望向敖丙,神色莫测,片刻后他从袖中掏出一面镜子,念了个诀,镜子瞬间胀大,比一人还高出一截,镜面云雾缭绕,太白一挥拂尘,云雾散去,镜面显出四个地方来。
这是一面观尘镜,太白以法术催动,镜子里分东南西北四格,分别显出东海,凡间陈塘关,海底镇压的魔族和地狱鬼族四个场景。
哪吒不知他做什么,观尘镜里并无任何异常,再看向敖丙,却发现他脸上神情变幻,他从未见过敖丙这个样子。
太白闭上眼双手结印,手指掐算片刻后,睁开眼朗声道,“星君,老夫也曾担心出现棘手境况,还有一事未告诉你,太子爷法力通天,天劫日期老夫只能算个大概,具体何时落下,还得看太子爷自身。”
敖丙眉头拧住,“你什么意思?”
太白却转而向哪吒道,“太子爷,你亲手杀死华盖星君一事,是我等故意安排的。”
哪吒又惊又怒,太白继续微笑道,“因为我等不能让魔丸随龙珠归龙族,龙族妖族,一日壮大,我天界一日不得安宁。所以诓你饮下一杯酒,忘记华盖星君,忘记魔丸身份,被控制在天宫,为天宫所用!”
话一落地,敖丙也是一惊,已分不清这当中到底还有多少未曾想到的阴谋。
太白继续道,“哪吒!你并非高高在上的太子,你只是一颗魔丸,是被四海龙族镇压于海底的妖魔一族最大的魔头!”
敖丙忽觉手指一阵钻心的痛,转过头去,发现哪吒双目逐渐赤红,周身烈焰乍起,烫的他不得不松开手,炙热的火浪自哪吒身上燃起。
到此刻,哪吒方才明白,天宫忌惮魔丸灵珠的身份,便使计将他二人禁锢在天宫,什么封神,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只因为担心龙族壮大,”哪吒的声音阴鸷得可怕,仿佛是地狱恶鬼发出的咆哮,“你们生生拆散我们三千年!”
他一字一顿道,“三千年!”三千年里,他经历过多少个望穿秋水又绝望的夜晚,做了多少追悔莫及的事。他扬起头,火焰瞬间燃到顶点,身形在烈焰里如一朵怒放的盛莲,他咧起嘴角,笑中带着鬼魔的阴气,“你说我是魔,今日,本座让你们瞧一瞧,什么是魔!”
两团火球尖啸着从远处飞来,熊熊业火里飞速滚动着化成风火轮,叮当作响,臣服在哪吒足下。遮天蔽日的狂风突起,哪吒妖艳的血色喜服猎猎起舞,混天绫环在身侧激昂飞扬。兵器破空的尖利哨声响过,火尖枪穿云而来,带起一阵黑色硝烟,牢牢被他握在手里。他如一柄被业火淬炼的神兵利刃,狂傲不羁地立在狂风与怒火里,睥睨众生。
围着的众仙慌了,近三千年来,他们从未见过通天太师召齐三大神器。他们只知太师本领通天,到底未亲眼见过,此时蓦然一见,果真如一尊天道不容的恶魔降临于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哪吒轻抚火尖枪,枪尖朝下,微微震动,发出阵阵嗡鸣。他嘴角牵出一丝残酷的笑意,沉声道,“三千年未好好饮过一次血,今日让你一次饮个够。”
语毕,熊熊的一簇火挟劲风扫向众仙,一群人被滔天热浪掀翻在地,呼痛声不绝于耳。哪吒手持火尖枪,瞬息间跃致众仙跟前,一身红衣如浴血而出,他已彻底被激怒,毫无理性可言,甚至未认出面前的仙家是哪位,枪尖便抖出枪花,直直刺过去,血溅当场。一时间,众仙大乱,纷纷掉头逃跑,可尚未来得及迈出一步,哪吒速度极快,紧随而上,抓住后又是一枪。
一场围追堵截,骤然演变成哪吒单方面的屠杀。
杀得正欢,一道惊雷裂天而起,电光如练,刹那间照亮天宫所有人的脸,电光里,每个人的脸上俱是惊恐。连敖丙都惊得一颤。他抬头望向天际,黑黢黢的云头层层叠叠翻涌,一道接着一道亮白的雷电火花四射,躁动不安蛰伏在遮天蔽日的黑云里,似是要找准时机湮灭天地。
这是……无量量劫?
他们竟故意激怒哪吒,引哪吒入魔,从而提前召来天劫。敖丙脸色一片惨白,望向太白。发现人群里太白也在回望着他。
太白风仙道骨的长袍上有许多血迹,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旁人的,几乎所有人都受了伤,一身鲜血湿透仿佛从水里捞出来。
在这种地狱的境地里,敖丙奇迹般一身白衣胜雪,一粒血点子都未沾身。太白向他笑了笑,向观尘镜里瞟了一眼。
敖丙顺势看去,身体忽然僵住。
原本风平浪静的东海,此刻阴风阵阵,先前碧蓝海面此时呈一种暗到极致的黑,波涛汹涌翻滚。敖丙往前凑近一些,才发现海面并不是黑,是被血染成了黑。他心中冰凉一片,忽而望见海面上飘出一条尸体,尸身随着波涛沉浮。那是一条龙的尸体,他双手抓住观尘镜,还未辨别仔细,海里又出现一条,接着第三条,第四条。
他慌乱地向镜中其他三处看去。陈塘关烈日灼天,大地皴裂,路边尽是饿殍,瘦骨嶙峋的凡人如干尸般呆坐在地上,分不清是死是活;地狱恶鬼在滚滚岩浆中兴奋地跳跃着,迫不及待要冲出牢笼;魔族则感受到滔天的魔气,魔心大振,在四海与龙族浴血搏杀,妄图突围出镇压,与他们的魔头汇合,那些成为尸首的龙族就是葬送在这些魔族的利爪之下。
这么看着,敖丙竟觉得呼吸困难,他回首盯住太白。
太白一句话不说。敖丙静默着,好像有三千年那么久,另一边哪吒的身形在人群里起起落落,速度快得只剩残影,如一朵蘸饱了血的莲花绽在半空,随之倒下去成片仙家。
敖丙垂下眼道,“你们赢了。”
耳边兵戈交互的声音逐渐衰弱,四周仙家乱七八糟倒在一处,只留了点力气在微弱地呼痛。哪吒踏着这些人,带着胜利的笑容一步一步向敖丙走来。
敖丙闭上眼睛。
火尖枪上的血珠汇成血柱,在哪吒身后蜿蜒流了一地。他带着笑,想告诉敖丙,现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无人能阻得住他们,还想说,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别让污血脏了他的衣裳。然而他一个字都还没来得及出口,胸口骤然一凉。
他低下头,看见一柄冰化成的利剑带着凉薄之气刺进他的胸前,透胸而过,一如一千年前。
剑的另一端握在敖丙手上。哪吒眨了眨眼,有些不解,“丙儿,你是手滑了么?”
他不死不灭之身,区区一剑委实伤不得他分毫。
回答他的是敖丙的剑又往前送进三分。
哪吒忽而笑了,像是不信,“丙儿,你真要杀我?”
敖丙的眸子里沉静如水,望着哪吒看不出丁点情绪。哪吒再次开口,声音里有一丝颤抖,“你真想我死?”
敖丙默然不语。哪吒彻底慌了,不大动的脑子也转了起来,他诧异地问,“难道,你引我来此处,是为了他们埋伏我?”
敖丙猛地抬起头,眸子里有东西颤了颤,而后道,“对。”
哪吒只觉得头有些晕,身体晃了晃。这些仙还不够他打牙祭,根本没必要的,只要敖丙想他死,只要敖丙想,他是会死的。谁都杀不了他,敖丙可以。
敖丙背过身,从唇缝中吐出极重的一句话,“这是你欠我的。一命还一命。”
四周陡然安静下来,呼痛的呻’吟渐渐低了下去。
哪吒的身体僵了一僵,他确实欠他一条命,如此倒是天经地义。他突然觉得冰剑很凉,凉到了他的骨子里,凉的他脚步踉跄了一下,他依然哆嗦着伸手抓住了敖丙的袖子,奋战后的血在敖丙雪白的袖口印下一朵血花,“丙儿,还你可以,你看着我……”
敖丙决绝地背向他,无论他在身后如何拉扯,都不为所动。
胸口上的剑伤处汩汩涌出血,似是流之不尽,顺着哪吒的手臂漫延到火尖枪上,原本快要干涸的血柱又开始鲜活,顺着枪尖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不知道是不是刚刚一战耗费太多体力,哪吒觉得有些站立不住,眼皮也有些沉重,腿一软单膝跪了下去,可右手依然拉住了敖丙的袖子,他还是固执地道,“你转过来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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