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排班本来是很规律的,八个小时一轮,因为白天在小餐馆,常安就只能上晚上八点到凌晨两点的班,而今天,只是帮一个学生妹妹代一下白天。
寒风还没有彻底吹起来,但是常安还是感到刺骨的寒意,挥之不去,缠绕全身。
早饭早就错过了,他在还没有收起来的早点摊子面前买了两个包子和豆浆,准备当做午饭。想了一下,他又买了一份提在手上。豆浆温温的,丝毫赶不走那掌心的凉。
路过老旧居民区的街角的时候,常安伸着脑袋看了看,头发有些长了,快要遮住了他的眼。但是他还是找到那个靠在石墩边的老人,还是在巷尾的位置,侧躺着,似乎还在沉睡。
常安静静地走过去,打算把东西放在老人旁边就离开。
但是他放下的一瞬间,好像是把那睡觉的老头惊醒。那老头侧过身子,睁开浑浊的双眼,打量半晌,双手突然用力地抓上常安的手,把常安吓了一跳,颤抖着,“孩子,你……你怎么还不搬走……”
老头含糊地呓语,抬头看着常安,“你……那地方不对劲,快走啊,他会缠上你……”
常安背后发麻,凉意入骨,他不敢多想,挣脱掉了那布满皱纹的手掌,低低地磕绊着回他,“我先走了,我,我得上班去了。”
那老头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还在自顾自地说着,念叨着,“七月半……你没有走,再到……再到……你就走不掉了啊……”
常安已经起身,没有听清楚他的话,忽略了他口中的七月半,低着头自己快步地离开。
七月半,七月半……
确实发生了事。
他不知道那天是农历的几月几,只是后面看手机的日历才发现的。
那是鬼节。
那天的夜班下了之后,他按照习惯要乘夜间的公交穿越小半个城,再走上二十分钟才能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暑热还没有散去的夏天的凌晨里,空气仿佛凝固,没有风,也没有人。
树影重重,静静地洒在路面上,一动不动。
偶尔来往的车辆飞快地驶过,给罐子里面一样的空气划开一道口,然后又迅速地合上,空气随之变得更加燥热,更加沉闷。
常安记得他当时在等车,公交站台处只有他一个人,四周一片寂静,连虫子的叫声也没有。
车来,他上去。
车里好像是开了空调,打得很低,他一进去还打了个颤。
里面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人,低着头,靠着窗,驼着背,连安静的空气都是一副疲倦的样子。
常安坐在靠车门后边的双排椅子上,高上两个台阶,也是靠着窗户,他有点困,但是不想在车上睡觉。
太冷了,冷气从上打下来,裹了一身。
常安越发清醒,便偏着头打量车窗外面的夜景,到处影影绰绰,橙黄的灯,像是笼罩覆盖侵压所有,压得没有什么生气。
车里只有淡淡的灯,车窗上可以看见他模糊的影。
但是不仅仅是他,常安还看见了别的东西。
他看见一个影子,像是车窗上面的污渍,但是确确实实勾勒出一个影子。正坐在他旁边,靠着椅子的后座,微微仰着头,怎么也看不清脸,就那么一动不动,像是一个疲倦的上班族在靠着休息。
常安睁大了眼睛看着车窗,却不敢转头。
他的心脏不受抑制地跳,越来越急,像是在自己到底耳边响起。
他想看别人有没有注意到,但是却发现了更多的影子。
上车的时候,他没有发现那么多人,所以不应该有那么多的影子的。
那些影子更清楚。小男孩儿在自己妈妈的怀里靠着,往他这边看;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在看着自己的书,拉着吊环的少女在讲电话,两个大妈在交头接耳……
但是,常安没有听见声音,任何的声音,车厢里面只有静,死气沉沉的静。
他的背后发凉,张了嘴想要叫司机停车,但是刚刚开口就发现所有人都朝他看过来了。
常安猝不及防扭头,那些影子,都是影子,但是也是人的模样。大妈停下了话,空洞漆黑的眼朝他看过来;女孩子也没有讲电话了,刻板地将身子转向他的方向;高中生从自己的书里面抬起了头,僵硬地一下又一下……
常安惊恐地看向自己的旁边,发现那靠着的影子好像是歪了头,却没有朝向他,而是直直地朝向车厢里面的影子人看过去了。
冷气越来越低,常安的脑子却越来越昏沉,他靠在窗户玻璃上,快要看不清这些是真是假。
好像最后司机终于发现空调的温度低过了头,停了下来。
车轮碾过地面,发出声响。
微风搅乱树影,乱成一片,影影绰绰。
他的血液好像回温,只有凉爽的一丝气息在周围萦绕着,钻进自己的衣袖,探进自己的领口,安抚掉黏腻的感觉,仿佛赤着身,亲密地裹挟着他。
或许他叹了口气,舒服得。
常安不知道后面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他的记忆只停留在自己的房间里。
那房里没有空调,虽然阴凉,但是他仍旧是怕热。
好像是自己挣脱掉了衣服,裸|露大片的皮肤,暴|露在空气里,但是他仍旧不满足,闭着眼朝着冰凉的地方靠了过去。
快要消散的凉意却慢慢回笼,仿佛无奈。
然后就慢慢浸了他的身,穿过腰背,环绕臀腿,拂上脸颊,最后落在耳边。
将他完全吞噬,好像融为一体。
3.
常安分不清那是梦,还是自己被冷风吹得昏了头。
只是一想起那些呆滞的影子,和空洞洞的、异常漆黑的眼,他还是有些忍不住后怕。但是记忆中那丝凉意,好像又可以把他安抚下来,不仅仅是空气里的燥热,还是他那无端的恐惧。
那样漆黑的没有感情的眼,他像是在哪里见过。
或者有些像孤儿院里面的窗。
一扇一扇,但是看不见光,看不见天亮。
常安微微失神,却又突然被人推了一把,险些摔倒,是便利店的女孩子。
“喂,小常哥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到底可不可以陪我去‘鬼市’转转?”那女孩子皱着眉,趴在收银台前面,一本正经,佯作生气的样子看着后面的他。
“啊?什么……”便利店里面没有客人,四周静悄悄的,无聊着,他只是望着昏沉的街道发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女孩子嚎叫了一声,在空荡荡的便利店里面异常明显,“我说,我,夏桃!被人放了鸽子!你……”她用手指指着常安,“能不能下了班跟我去看看‘鬼市’,‘鬼市’!”
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年轻稚嫩的脸上很是生动灵气。
常安带着那双低低的眼角看过去,点点头,轻声说,“可以。”
‘鬼市’号称是鬼市,是因为时间。
那里从半夜凌晨开始营业,至四点准时散场。那是卖东西的一个集市,没有营业执照,没有固定位置,一盏灯、一块布,为一家店,聚集则为市。
每月初四一场,天黑夜深十分出现,天亮鸡鸣之前消失,似鬼非鬼,无影无踪,所以号称‘鬼市’。
地方在三环外面的一条普通的街道,靠十字路口,四条街。远远的地方立着一盏路灯,却照不到那里去,被遗忘一般像在另外的世界。
市集里,小灯下,人影重叠,风声里,交头接耳,窸窸窣窣。
很多人在说话,低声细语。
夏桃拽着常安的衣服,防止两个人走丢,开着手机的电筒,走在前面,伸长了脖子,四处打量。
有花,只有一盆,垫着繁复花纹的绸布。
常安不知道那是什么花,枝干修长,叶子三五,顶端花瓣层层绽开,在黑沉沉的精美陶瓷花盆里,仰着头高傲盛开,气势凌人。
有些小的乐器,萧,埙,笛子,别的认不出来。破损了些,被打瞌睡的摊主杂乱地摆在地上,背对着人群,不知真假,随缘看看。
字画,弯弯扭扭,辨不出形体,看得让人发昏。
还有被淘汰的旧物……
“原来就是古玩市场啊……”夏桃自己在嘀咕,她回头去问常安,“小常哥,我们去另外一条街……” 还没说完,就被一边的人撞在肩膀上。
力气还不小,夏桃一个趔趄,刚刚要扭头去发火,就见撞的那人低着头,带着帽子,不伦不类。 夏桃自己吐槽了两句,转身去找常安。
常安在她两步远的地方,看见她的肩膀像是黑色的灰,掉了下去。
他紧紧地盯着,眼睛一动不动,嘴巴咬得用力,但是他的牙床还是在微微颤抖,他的呼吸变得有点急促,脑子又是突如其来的一阵燥热、混乱。
“小常哥!”是夏桃暴躁的声音,“你不要老是发呆好不好!你快点跟上我!走丢了不要怪我啊。”
像是鱼线,把他从拥挤的海里解救出去,得以呼吸。
常安回神,呼出一口气,后背冷汗泛起了冷气。
“不好意思,”他跟上去,“刚刚想到了别的事情。”
他的声线很低,说话声音也不大,夏桃凑近了耳朵去听他讲话,却像是被他身上的凉刺激到,抖了抖自己的身子,问他,“你怎么那么冷啊,小常哥?”
“我……”常安看着自己的棉服大衣,虽然有些薄,但是可以把他自己包裹住,冷风透不进来,只是脖子上的汗湿涔涔的,有些冻人,“我还好,没有很冷。”
“真的吗?”夏桃很是怀疑地看着他,说着拿起常安的左手,碰了碰手背。
然后随之而来,像是深冬刺骨的寒。
夏桃赶快缩了回去,叫着他真是个怪人。
她老这么叫他,常安早就习惯了,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也没有回答,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也摸了摸左手,没有感觉,只是凉。
随后,手背上的丝丝凉意便顺着指尖缠绕,一点一点蔓延,钻进衣袖,挽过后颈。
被环住脖颈、抱在怀里的感觉。
那后颈上的冷,被另外一种清爽的凉所取代。
常安缩了缩脖子。 夏桃没有注意,扯着他的衣服角继续逛,转头朝十字路口的中心走去,想要换一条街看看,毕竟好不容易来一次。
摊位稀散着,偶尔的灯光被摊位前的人挡住了,露出几丝光亮,却很少听见声音,像是在打量把玩,却久久不见讨价还价。
走到了这条街的尽头,靠近接近中心小广场的时候,常安听到一声猫叫。
夏桃显然也听见了,只不过完全不想去看,她的兴趣在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上。 常安的目光简单看了看,却在那后面的摊位上,一眼发现那只杂色的猫。
多是灰色,身上带着黑白的纹路,病恹恹的,很瘦,但是毛色在黑暗中泛着微光,蹲坐在黑布上,意思像是在被人出售。
它在抬头叫,看着常安的方向。
有着一双异色的猫眼,狭长的瞳孔,在黑暗里诡异亮着光。
常安头皮一紧,左右看,那猫又叫了一声。
很奇怪,明明很远,他就是听见了。
“夏桃,那只猫......”他想对夏桃说些什么东西,却转头发现夏桃朝中心小广场走去了,像是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他想叫住夏桃。
但是她却越走越快,再混进人群,没了身影。
常安想要追上她,但是他怎么也动不了。
眼前的几个人影还是在来来往往。
热热闹闹,说说笑笑。
2/24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