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出此言?”
“同样是剑,在我手里是朽木,在别人手里是利器,在师父手里却是神兵,此乃天命。”她说着煞有其事地指了指头顶,“师父若想授人剑术,何不选个有天赋的弟子?”
若之前是漫无目的苦练,如今她却是看清了,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将三环套月发挥到长离一半的水平,她不信长离没看出来,这样还耳提面命要她每天练剑,真是太奇怪了。
“收徒一事是师父的意思。”
长离把来龙去脉告诉了钟明烛,连为何会选她当弟子的理由也一并说了,前半她在择徒当日就说过,不过钟明烛来得晚没听到,后半则是顺带说了出来。
因为选徒弟是为了自己修行,觉得会耽误有天分的人所以选了最差的那个。
“师兄说试炼最末的弟子通常结丹无望,在何处修炼都无区别。”
钟明烛想摔剑了,而且是对着长离的脸摔。
她沾沾自喜了很久,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被当成了庸才之故,而且那人还堂而皇之把“结丹无望”几个字说出来了。
知不知道什么是说话留三分面子啊!
而且钟明烛有点不明白,如果长离收徒是为了突破瓶颈,何必定下每天练剑四个时辰的规矩,随她自生自灭不就可以了。
“那为何还要逼我练剑?”
“因为我是你师父。”
真是无懈可击的回答,钟明烛扯了扯嘴角,哐地一声把剑摔到地上。
那天她死活不肯继续练下去,本想走却被长离张了结界拦住,便往地上一坐,一声不吭大有你能奈我如何的架势,可过了一阵子,最先沉不住气的还是她。长离那种在瀑布下一待就是五年的定力岂是她能比的。
最后,她只能软磨硬缠和长离讨价还价。
“弟子于剑术无半点天分,那时间拿来练剑也是浪费。”
“师父既然旨在其他,弟子剑术如何其实没什么影响。”
“学习符咒炼器等也需要很多时间,每日练完剑就不剩多少了……”
“两个时辰好不好……”
“好,两个时辰。”长离答应了。
原本以为还要在多费些口舌,没想到长离那么快就答应了,钟明烛愣了愣,而后讪讪一笑。
早知道说一个时辰了。
最后她还多问了一个问题:“我,应该能结丹吧?”
虽然是最后一个完成试炼,可她那是特殊情况,怎么可以和以往一概而论。
“嗯。”
钟明烛放心了,然后眼珠一转就开始琢磨起别的来。
每天多余两个时辰可以做不少事,比如说阵法的参悟,比如说去其余几峰溜达一圈,比如说助师父一臂之力。
这场小小的交锋后,钟明烛抓到了很重要的信息。
所谓入世,长离不知其意,她却是懂的。
——既然师父要入世,那徒儿就帮您一把。
倒也不是什么好心,她只是觉得有必要改一下每天都只有她自言自语的生活。
拜师后,长离再也没有和她一起吃过饭,不是见不到人就是说自己无需进食。前不久她弄到了一副新的棋盘,想找长离对弈也被一口拒绝。长离说得最多的大概是看完她剑法后的“不对”了。
除了偶尔履行师父责任指点她剑法,其余时候长离基本都在静坐,不是在屋里就是在山里不知道什么地方,有时候好几天都不动一下,钟明烛总有种下一瞬她就会化为雾气散去的感觉。
可是在知道长离收徒的目的后,一切都变了。
“凡间曾有剑客,自幼习剑,自十几岁开始就为磨练剑技不断挑战其他武者,经历无数次切磋死斗后,他的剑术距离巅峰仅一步之差,可那时,他发现战斗再也无法使自己的剑技更进一步,师父可知他接下来做了什么?”
“不知道。”
“他将陪伴多年的剑锁了起来,开了一家小店做起了生意,每天和颜悦色招待客人,与街上其他店家商贾无任何分别,根本看不出他曾经握过剑。”
长离静静听着,她知道故事还没有结束。
“十年后,他再次拿起了剑,已然脱胎换骨。”钟明烛笑着给出结局,这是她在江湖名宿列传上看到的故事,“所以师父知道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吗?”
漆黑的眼眸中疑虑之色一闪而过,长离听出钟明烛讲这个故事的用意,故事中的剑客所遇困境与她极其相似,最后靠做了十年生意提升了境界。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做生意?”这太匪夷所思,即使淡定如她,语气都有些迟疑。
“噗……哈哈哈!”换来的是钟明烛毫不掩饰的笑声,几乎可以说是放肆,她笑了好一会儿才微眯着眼开口,声音中还带着些因止不住笑导致的气音:“那剑客开店为的是体验他未接触过的市井俗尘,我的意思是,师父你以前一心悟剑,以后不妨尝试一些和剑无关的事。”
“原来如此。”
长离想了一会儿便如此轻声说道,似乎是认可了,钟明烛见状一溜烟跑过去将棋盘抱了过来,笑盈盈道:
“所以,和我下棋吧,师父。”
第11章
“师兄,恭贺出关。”
云逸刚从闭关到石室踏出,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
恍若濯清涟而不妖的水芙蓉,又若空山新雨初歇之后的青石,美则美,却也因为太过不沾人气的缘故显得冷漠疏离。
这声音,莫非是——
他一个趔趄险些撞在石室外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上,抬眼就瞥见不远处那袭白衣。先是一怔,而后立即闭眼默念起清心诀来。稍后才反应过来他闭的不过是为期七七四十九天的护气养身关,不可能遇到心魔,这才定了定心,再度往那瞧去。
发现的确是长离本人在问候他,她身前是引路的风海楼,后面还跟了个青衫少女,正是她前不久收的徒弟,手里还捧着一个紫檀盒,像是礼物的样子。
小师妹竟然过来给自己请安,还带了礼物?
纵是他已九百多年道行,仍是难以保持淡然,下意识就往西边看去。
这事出反常必有妖,难道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师父,别看了。”风海楼有点看不下去了,小声提醒道,“听闻您今日破关,小师叔特地来看望。”
好歹是堂堂第一仙门的宗主,他这个当徒弟的还是要脸面的。
其实风海楼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十几天前,他见一抹白衣御剑而来,轻飘飘落在玉珑峰主殿前,而后传音道欲拜访云逸,顿时像中了定身咒一样瞪大眼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直到钟明烛过来轻轻把他下巴往上一推,他才回过神。
长离不是没来这找过云逸,之前来过一次,直奔云逸所处之地,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就像择徒那天一样,来去如风,从未考虑过礼节,而今却规规矩矩站在门口求见。
怕不是个假的!
“我师父来拜访宗主,你这什么态度。”最后还是钟明烛的声音令他安下心。
这么嚣张的口气,至少这个钟师妹是真的,不过他没来得及细想,禀明师父正在闭关后,那对师徒问了出关时间就离开了。
之后,他不断听闻长离前往其他几峰拜访的事,一时流言四起,有几位师叔甚至亲自过来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个个都是白日撞鬼的表情。
毕竟只要不是新入门的弟子,都知道长离仙子与世隔绝,见她一面比见那三位化神期长老都难,连门派百年祭典这种事都不露面。和风海楼一辈的弟子,大部分只在当年的试炼中和长离接触过,而这大部分中的七成连她的脸都没看清就晕过去了。
所以长离此举无疑在门中掀起一番波澜,风海楼无意中还听到有弟子偷偷讨论长离仙子是不是被夺舍了。
夺舍当然是无稽之谈,天一宗能存活那么久,全是得益于天一道人留下的大小结界和阵法,门人以外,所有不是从山门进入的人都会被发觉,即使是一缕幽魂都不例外,门人则是因为入门时已经过山门的考验,以后出入才能省略这一步。要在天一宗境内对长离仙子夺舍是不可能的。不过长离仙子一改往日作风,却也是事实。
今天一大早,长离又带了钟明烛一起过来,风海楼有了心理准备,所以这次没有露出下巴都惊掉的表情,顺带还提醒了自己师父一下。
等云逸将长离引入茶室,风海楼便将本打算一起进去的钟明烛扯到一边,有些紧张地问道:“小师叔怎么了,是、是病了吗?”
“你才病了!”钟明烛立刻甩过去一个白眼,“我师父诚心拜访,交流一下同门情谊,你的想法能不能不要那么阴暗!”
“是我失言了,抱歉。”风海楼尴尬地拱手道歉,但仍是不死心,“师妹可否告诉我,小师叔为何突然拜访起其余各峰来?”
“这不是应有的礼数吗?”
“话虽如此,但……”风海楼叹了一口气,门中互相走动很正常,师叔们经常来寻云逸议事或者单纯过来喝茶,但这事放在长离身上就不正常了,“小师叔从不与人来往,突然改变作风,门中难免有诸多揣测。”
“这是我的主意,毕竟是同门,师父这样索然独居才是太奇怪了。”钟明烛说着皱了皱眉,“我倒是不解,为何师父会与诸位师伯生分至此。”
“这……我也不清楚。”风海楼道,“听说是太师伯的主意,说小师叔体质特殊,须得心无旁骛。”
如今遇到瓶颈了就想到要她入世了呢——钟明烛眸中闪过不以为然的神色,但也仅是告诉长离要入世历练,至于具体该做些什么却没有任何交代,只道一切都由长离自己决定,仿佛有意要让她自行探索。
——若非机缘巧合选到我这么个机灵的徒弟,师父这会儿怕还是在天台峰闭门造车吧。
钟明烛如此想着,抿嘴勾起一个浅笑,心里又把自己夸了一通。
她如此建议其实有自己的考量,什么助师父历练,只是顺带而已。
剑修一道对她来说无异于镜花水月,而唯一感兴趣的事却需要其他各脉辅助,叫长离携礼前往各峰拜访,便是给自己以后谋些便利,刷个脸熟后即可自行登门求教。
这不,丹药炼器术法等三脉的峰主收了长离的礼物后,听闻长离的弟子有心博采众家,便都传了些功法玉牒给她,虽说这些并不是秘密,但若是钟明烛自己前去,必然无法这般顺利的。
“钟师妹,你……”风海楼看着她不觉流露出得意的模样,欲言又止。
“嗯?”
“你就不怕惹小师叔生气吗?”还是忍不住说了。
他可是见到小师叔就想逃跑呢,和他一起参加试炼的弟子也都差不多,便是对小师叔仰慕有加的新弟子,也仅仅是抱着仰慕之心远观而已。
长离在主殿前等候时,不少人驻足观望,却无一人敢于上前问候,至多只是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投以热切的目光。要风海楼说的话,他完全能体会那些弟子的感受,毕竟小师叔那副遗世独立的清冷模样即使不做什么也足以叫人心生畏惧,就像是一尊绝美的冰雕,远观即可,接近的话就太冷了。
钟明烛竟然敢给长离出主意,而长离竟然照做了,风海楼都不知这两件事里哪一件更叫人吃惊一些了。
“这……”钟明烛其实想告诉风海楼,你小师叔一点都像你所想的那样吓人,可话到嘴边,可瞥见风海楼那副疑惑的样子便改了主意,转而假装糊涂,“我也不清楚,师父她必然有自己的考量吧。”
第一次见面时,她其实和风海楼一样,觉得那位长离仙子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性子,若要寻个具体一些的形容,那便是大抵是浑身结着冰棱,一接近就会被刺伤。与她短暂交谈后虽稍有好转,甚至觉得对方有趣,只是事后忆起那白衣女子,却还是有种霜雪扑面而来的冰冷之意。
钟明烛没有惧怕,甚至敢于和她讨价还价,只是因为本性如此,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连她自己有时都要嘀咕上几句。
但经过大半年的相处,她差不多已摸清长离的脾气。
长离根本就没有脾气。
就算是练剑时候把剑摔她脚下都不会显出气恼的神情,顶多罚她抄几遍门规罢了,会惩罚也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这样对师父不敬的确有违门规——那也是在钟明烛影响下记住门规内容后才这样的。
长离寡言,鲜少主动说话,若钟明烛有事相问,却是知无不言,从功法到剑招,甚至天台峰上的一草一木,只要她知道,都会如实告知,从不会不耐烦。
有一次钟明烛练剑练一半突然问她:“师父你多高啊?”
明显是闲得无聊没话找话,换个人必定要呵斥几句,脾气差的说不定会责罚。而长离连眼神都没变,平静地报出一个尺码,然后继续看钟明烛练习她新教的剑招。
发觉这点后钟明烛有事没事就去逗长离说话,一问一答,这时候长离从不吝啬,纵然是长篇大论也会一字不漏地说与她听。
钟明烛觉得很好玩,日复一日变本加厉,她以为总有一天长离会不耐烦,甚至可能会恼羞成怒,可最终还是她先腻味了,之后连着十几天没和长离搭话,对方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变化,这让她挫败了一阵子,不过很快就自我安慰起来,其他人两百多年来听到长离仙子说的话都不如她一天来得多,这么一想便又神气活现了。
在听过她那套入世理论后,长离便不再整日枯坐冥想,除了偶尔指点剑招,余下的时间便是看书练字,栽培花苗,垂钓采药,有时候甚至会在她做饭时候打打下手,颇有几分不务正业的架势——当然,这些可做的事都是在钟明烛告诉她的,天一宗藏书颇多,除却修炼之外各艺皆有涉猎,平时无人问津,钟明烛随便找找就捧了一堆回来。
一开始她还担心会被太师父找上门,过了一阵子见无人来兴师问罪,便也放下了心,有人和自己一起玩,何乐不为。
而符咒炼器一类的修行在长离的帮助下愈发顺风顺水,长离修为深厚,刻符篆的成功率比钟明烛高了许多,替她刻了不少金丹级别的符箓,若钟明烛的灵力不足以催动阵法,便以自身灵力相辅助。是以钟明烛虽然仅是筑基修为,却能琢磨远高于自身修为的阵法。天台峰有炼炉,只是长久未开启,接下来钟明烛就打算让长离帮自己炼几套法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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