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也没那么难熬。
周棠心想。
他落在最后,慢吞吞地取了行李,慢吞吞地出了关,许多人等在海关外头,周棠与他们热切盼望的目光一一对望,又一一移开——谁都不是对方要等的那个人。
他心里隐约产生一点不妙的情绪,但他还没来得及仔细分析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绪,等待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有点熟悉,但又有点陌生的声音——“周棠!”
周棠转过身去,一个二十来岁、相貌清秀的姑娘冲他咧嘴大笑,然后猛招手。
周棠也笑了,大步走到那姑娘面前,展开双臂,两人礼貌性地抱了一下。周棠说:“赵菁,好久不见。”
赵菁给他肩膀来了一下,笑道:“不知道好久不见不能乱讲啊!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俩老情人重逢似的。不过确实是好久了,我算算,得有个……”
周棠:“五年了。”
“五年多了!”赵菁掰了掰手指,“四舍五入就是六年,再入一下就是十年……不行,十年不见,你得请我吃饭!”
“哪有这么四舍五入的?!”周棠失笑,“想敲竹杠直说。”
赵菁说:“哟嗬,在英国待那么久,中文应用得还挺溜。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要吃那家XX餐厅。”
“行。”周棠一口答应。
赵菁立马星星眼看他,“不愧是当了大老板的人,阔气!”
“大老板当不得。”周棠说:“工作室才刚起步,说不定明天就倒闭了。”
赵菁说:“你大概就是传说中那种‘当不好设计师就要被迫回家继承百亿家业的’人了,哈哈哈哈……”
赵菁笑了几声,却见周棠神情淡漠,悻悻地收了笑,没再说什么。
周棠忽然说:“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
赵菁不敢多问,连忙转移话题,“飞机餐不好吃,你回来肯定饿了吧?反正我是饿了,咱们先去吃饭,然后你赶紧回去休息,明天一早我来接你,我们俩一块去。”
周棠:“好。”
赵菁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懂得什么该聊什么不该提,这也是周棠一直和她保持友谊的原因。两人在餐厅落座,谁都没再提起五年前的事情,赵菁跟他嘀嘀咕咕地说着本地五年来的发展,也问他在英国的学业事业,周棠都一一回答了。晚餐进行到最后,话题仍然不可避免地落在李玉瑶的身上。
赵菁说:“李玉瑶真的……太可惜了,怎么就这么放不下呢?”
“是啊,”周棠托着腮帮子,出神地望着身旁玻璃窗外璀璨的灯光,也不知道在问谁,“怎么就这么放不下呢?”
赵菁说:“消息传来的时候群里都炸了,潜水多少年的同学都浮出来问怎么回事。”
“毕竟大家总觉得,死亡离我们这个年纪,应该是很遥远的事情。”周棠说。
其实死亡就漂浮在每一个人身边,早在当年春天那场瓢泼大雨里,它就曾悄然显现。
周棠想起那个女孩子坐在轮椅上逐渐远去的背影,那背影清晰得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但她已经在悄无声息间彻底离去。
赵菁叹息一声,“她和郑澄明分分合合这么多年,最终还是又走进了死胡同,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
周棠说:“很多事本身就没有答案。”
赵菁说:“郑澄明本来十天后结婚呢,我看这个婚是结不了了,听别人说,李玉瑶还在抢救的时候,他跪在抢救室外面大哭呢。”
周棠说:“他这样做又有什么意思呢?”
赵菁正想附和几句,就听周棠淡淡地说:“他应该擦干眼泪,回去继续好好结婚,好好跟妻子过日子。”
赵菁登时睁圆了眼睛,“可李玉瑶都为他死了诶?”
“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周棠平静地切下最后一块牛排,送进嘴里,“谁都不例外。”
“你们男人真无情。”赵菁撇撇嘴。
周棠笑了笑,忽然又显出犹豫的神情,他迟疑地问:“你知道……我们有哪些同学也会去她的葬礼吗?”
“这个我想想啊,还挺多的呢。”赵菁掰着手指说:“老班会去,班长会去,孙长芯会去,卓越会去……”她还当周棠是想问孟晚晚,故意滴溜溜转着眼珠子,一边打量他的神情,一边慢吞吞卖着关子。
果然,周棠蹙起了眉,他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捧着的玻璃杯,终于沉声问:“周棣呢?”
赵菁一愣,愕然地看着他。
周棠问:“周棣会不会去?”
第33章
五年前周棠突然弃考闪电出国的消息着实震撼了他们班级里的同学们,从小跟着婆婆妈妈遍阅八点档狗血剧的同学们纷纷猜测,是不是传说中的豪门恩怨上演,即将出国的周棣不放心竞争对手大哥留在老爸身边,于是耍阴招踹周棠也出国?但由于两个当事人都拒不回应,猜测便始终只能是猜测。后来赵菁再度联系上已经在伦敦留学的周棠,小心询问这段往事,周棠也只是淡淡地回答:“没什么好说的。”
赵菁便也不敢再问。
而今周棠居然主动问及周棣,赵菁委实感到吃惊,怔怔地看了他许久,才干笑着说:“他是你弟,又不是我弟,你怎么来问我嘛?”
周棠没有顺着赵菁开玩笑的意思,他认真地说:“如果他去的话,我就不去了。”
莫非当年的传闻是真的?赵菁心想,兄弟俩已经闹到死生不复相见了?赵菁想了会儿,说:“我觉得你倒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周棣那个人,从高中时就冷淡得很,除了李巍和左洋那两个狗腿子,也没见他跟谁要好……”话说到一半,赵菁忽然没了声,因为她忽然想到除了李巍和左洋,周棣其实还跟另一个人好过——而这个人正坐在她对面。
幸而周棠似是没什么反应,仍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赵菁结结巴巴地继续说:“而且……而且听左洋说他最近在美国出差来着,估计是不会回来的。”
周棠说:“那就好。”
吃完饭,他同赵菁约好了明天碰头的时间,拦了辆出租车,驶向自己预订好的酒店。出租车半途路过他当年曾暂住的别墅区,周棠忍不住扒着玻璃朝里头张望,却只见到深沉的夜色与隐约的灯光。
见不到……
见不到,那就好。
快速行驶的车子将别墅群甩在身后,周棠半晌才回过神,怔怔地坐回座位上,直到手机忽然“嗡嗡”响了两声。他还当是赵菁发来的报平安,打开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外国号码——“I miss you.”
周棠看了一眼,熟练地删除短信,然后把这个号码也拖进了黑名单。
第二天赵菁准时开车到了周棠下榻的酒店门口,见他整理着自己一身黑色西装匆忙出来,笑道:“哦豁,小伙子不错啊,穿成这样相亲都没问题。”
周棠看了眼自己怀里抱的白菊花,说:“带着菊花去相亲,我怕是会被对方泼一脸水。”
“放心,被泼了水你也是最帅的。”赵菁一边领周棠上了车,一边说:“你是不知道我们班里有几个男同学都油腻成什么样了,啧啧,才二十五岁,远迢迢一看跟四十五似的。”
周棠笑道:“照你这么说,我这样的在国内还挺吃香?”
赵菁反问:“你在国外难道不吃香?”
周棠嘴角笑容一僵,“……就那样吧。”
赵菁说:“放心,当年喜欢你的,我估摸着现在看到你,也还是喜欢。”
周棠扭头看她,问:“什么意思?”
赵菁说:“孟晚晚也在。”
“你当年答应了人家高考就给她一个答复,结果自己扭头就断绝一切联系出国,让人家女孩子白白伤心了好久,至今都不能忘怀,还巴巴地等着你回心转意呢……”赵菁说着说着,见周棠神情复杂、面露愧色,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好啦,骗你的!孟晚晚是伤心过一阵,但人家早缓过劲儿来了,现在谈了个男朋友,就快要订婚了,比你个单身狗过得滋润。”
周棠这才松了口气,“没耽误人家就好。”
赵菁却突然说:“你也别耽误自己。”
狭小的车厢内气氛一时沉寂,周棠看着前方,缓缓张开了嘴,赵菁还当他要说什么,连忙支起耳朵倾听,却见周棠指了指前头,说:“到了。”
赵菁连忙减速,缓缓踩下刹车,导航显示已经行驶到目的地附近,李玉瑶的追悼会举办地到了。
两人整理好着装,捧着白菊花顺着指引走进殡仪馆,殡仪馆的追悼厅中站满了眼熟的陌生的人,听到响动,都齐刷刷地回头,周棠和赵菁朝众人微微躬身,然后默默站到了一旁。他俩刚站定没多久,忽然又冲进来一个人——是个看起来与他们年龄相当的年轻人,然而他却双眼通红胡子邋遢,一路推开撞开挡在他前面的人,径直扑到厅中央盖着白布的李玉瑶身上绝望嘶吼起来。
李家长辈们一见了他如同暴怒的狮群,“你给我滚出去!滚!别再来打搅她!”
赵菁终于认出来,失声惊叫:“郑澄明!”
几个同来参加追悼会的高中同学也终于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明显神志不清的郑澄明拉开,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他先出去。气急败坏的李家长辈冲过来踹他,大家又只好连忙去拦,劝阻着别让玉瑶走得不安生。
原本肃穆庄严的追悼厅顿时乱成一团。
周棠看得眉头直皱,干脆自己先退了出去。
隔壁是一间小一点的追悼厅,墙上悬着李玉瑶的巨幅遗照,底下堆满了花圈。照片上的李玉瑶没有笑,也没有别的表情,她只是平静地俯视着站在底下的周棠,无悲无喜。
周棠望着照片上的李玉瑶,说:“要是我们在大街上相遇,我肯定认不出来你了,但是现在看到你,又觉得你其实和高中时没什么差别。我曾经很想问你值不值得,但当时没机会开口,到现在,你已经再也不能给我答案了。”他走到遗像下,缓缓鞠了一躬,然后把怀中捧着的白菊花放下,低声问:“值得吗?”
当然是没有回应的。
周棠半蹲着看着自己刚刚放下的那束白菊花,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站起身,回过头。
门边站了一个人。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无声又无息,就这么静悄悄、静悄悄地看着他,眼瞳漆黑,像是盛了昨晚深深的夜色。
周棣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又终于在长久的沉默中逐渐平静。
他说:“好久不见,周棠。”
第34章
隔壁传来隐约的喧嚣,而此间却是死寂一片。
周棠的目光平静地从他身上移开,他一言不发,朝门外走去。
但周棣就站在门边上,想要出去,必定要路过他身边——他会做什么?会说什么吗?会像五年前那样,执拗无礼地禁锢住自己吗?
周棠面色平静,在胸腔里沉睡数年的心脏却在转身看见周棣的那一瞬,再度慌张、剧烈地颤抖起来。
而表面上,他只是漠然地看了周棣一眼,然后与他擦肩而过。
然而周棣什么都没有做。
当然……这样最好。
无声地叹了口气,周棠心里想着,正要抬脚跨出门槛,忽然一群人骂骂咧咧地押着一个疯狂挣扎的人走过来,“先把他在这儿关着!等玉瑶的后事办完了再找这畜牲算账!”
说完,不待里面的两人反应过来,他们把人往屋子里一推,然后重重拉上了门,然后“咔哒”落了锁。
“砰”的一声,光线尽收,原本通明的房间里霎时昏沉一片。
周棠愣了一瞬,扑上去拍门,“喂!先把我放出去啊!你们关错人了!”
没有人理会他,不知是走远了还是懒得搭理他。
被关进来那人瘫在地上软成了一滩烂泥,浑身散发着浓烈刺鼻的酒精味儿,嘴里喃喃地叫着李玉瑶的名字。
周棣走到他身边蹲下,“郑澄明?”
郑澄明眯着眼睛斜了他一眼,艰难地辨认,“你是周……周棠?”
周棣抬眼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周棠,说:“我是周棣。”
“不好意思,你们俩长得蛮像……”郑澄明憨笑几声,手脚并用着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周棣扶了他一把。郑澄明的神志似乎清醒了一点,他拍了两下/身上的灰尘,慢吞吞地说:“你哥呢?你哥来没来?我刚才好像看到他了……”
周棠只能说:“我在这儿。”
郑澄明扭头冲他傻笑,“你也来了啊,周棣?”
周棠懒得跟一个醉鬼计较,撇了撇嘴。
郑澄明踉踉跄跄地走向周棠,然后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流着哈喇子吞吞吐吐地问:“你见到她了吗?你来得好像比较早,你见到她了吗?她……她好不好?”
周棠如实回答:“我没看到……好不好的,总之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节哀。”
郑澄明惶然地摇着头,“没过去呢,怎么会过去?她才二十四岁,还那么年轻,怎么就成了过去了?我以前……我以前还跟她约好的,要结婚……结了婚先不生孩子,就我们两个,去欧洲美国澳大利亚逛一大圈,然后回来,养一只狗,再养一只猫,然后使劲儿赚钱,最后生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我牵着她的手,她牵闺女的手,闺女再牵着狗,我们一块儿,不下雨就出去散步……这连第一步都没开始,她怎么就……她怎么就走了呢……”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说到最后,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眼泪和鼻涕混合在一起,糊在周棠笔挺的西装上。
20/28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