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平安玉……是天安亲自求来的,他记得当时那个小姑娘捧着两块玉笑嘻嘻地走到他的跟前说:“九哥,男戴观音女戴佛,这个送给你。”
他笑着说今天又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为何要送他礼物。天安说大皇子他们不是欺负哥哥了麼,天安送块玉给哥哥,希望哥哥岁岁平安,永远不要受人欺负。
古佳公主攥着落霞剑,偏头凝视着龙瑔脖颈间毕露的青筋,咬着牙关未喊言语也未敢哭。她们西凉对不起古殷,怎么偿还都偿还不清。
花小肆和敖泧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人官兵的声音,双目通红,却未敢往外望一眼。
孟娘趴在窗口,死死盯着官兵手里的碎玉,在捂着嘴抽噎了半晌后,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被点名的两位将军听着此起彼伏的大夫哭声,与两万名官兵一道,齐声呐喊:“臣恭送陛下,望我古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震耳欲聋的声音回荡在整片巫山,像在悼念死去的亡魂,又像在震慑城中失去理智丧心病狂的西凉士兵。
一万人马分三批从西面入城,花将军虽早知此事,却也无暇恭迎圣驾,他只是在皇帝来到他面前时,才疲惫至极地说了一句话:“陛下,您为何不来得早点?”
然后他看见跟在后面不敢上前的花小肆,又望了龙瑔一眼,站起来笑得一派绝望:“要是她娘还在的话,恨不得把我这个老头子生吞活剥。”
花小肆咬着唇站在原地,被这个两鬓斑白,背脊有些佝偻的老将军摸了下脑袋,眼泪便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爹说孩子,爹对不起你,你是爹的骄傲,可是有下辈子,千万别再做花成傲的女儿,爹爹没用,保不住你。
龙瑔站在原地,没勇气回头望,他哪敢回头望,身后站着的两个和天安一般大的丫头,他也是看着她们长大的啊,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那个鼠疫的村庄是个无底洞,每天都有大量驻守的士兵被传染,被送进去,不是他当一个皇帝说不许感染鼠疫,那些士兵便不会感染的。迟早有一天,酆都会变成第二个巫山县……
“龙瑔哥哥。”身后的两人忽然喊了他。
龙瑔捏着剑,震惊地回头。
花小肆和敖泧想,两人说来也是皇帝舅舅家的女儿,像往常一样喊一声哥哥也不算过分吧。两人都没有哭,站在花将军的前面,笑着望着皇帝:“龙瑔哥哥,我们两人要跟着去村庄咯,你在这儿,和爹爹一起,好好打仗,早点回家。”
龙瑔张着口,说不出一句话。她望着她们两人冲他弯着眉眼笑了下,然后弯腰行礼,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向大夫的队列。
花成傲将军仰天大笑,迈着沉重的脚步朝龙瑔走去,按着他的肩膀,低声叹了一句:“舅舅没怪你。”
因为她们并不是因为你,而是为了她们的心之所向。
留在城外的四十名普通大夫,留在城内的便是三十名御医六十名略懂医术者。每名御医配两名打下手的,一半集中到了患鼠疫的村子,一半留在军营随行。敖泧自然是去了村子,孟娘则留了下来。
由于长期被围困,军中累计起来受伤的人数并不少,削去伤亡与驻扎守营的官兵,能调动的兵在九千左右,与西凉的一万兵不相上下。
不过是有神剑在手,碾压一万兵力实在是绰绰有余。但问题便在于,现在畏畏缩缩不敢贸然发动进攻的西凉,若看见古殷横扫而来,便会一不做二不休地拉着三百名人质做垫背,与古殷决一生死。
已经死了够多人了。
龙瑔不想那三百活人再死去,他起初选择招降,并和古佳公主一块儿邀对方于清河间的州渚进行和议,但西凉拒绝了此项要求,并下战书痛骂古佳公主叛国弃民,西凉死了那麼多的士兵,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决计不会妥协,要么你死我活,要么鱼死网破,谁都别想有好下场。
简直就是杀人杀疯了!
龙瑔气急,在与花将军与其他将军的商议中,选择了先夜袭解救人质退到后方再进行反攻。那三百名人质被关押得很分散,虽不知道具体位置,但根据东边的地势,人质最好的关押场所便是玉岭山山脚。
到玉岭山山脚,可以有三条路,一是通过茶马古道绕上山再下山,二是通过潜江游过去,三是一条雪路,曾经孟家庄所在的地方。
如果有三条路,自然是三条路都用上得为好,可不不是土生土长或者长期于酆都玉岭一带行军的官兵,在晚上很容易被大雾迷惑而失去方向。因此前两条路便只能由花将军麾下仅剩的两名统领领路,至于最后一条路,若天安公主还在的话,必定是如鱼得水,毕竟她曾经带人救过孟家庄,可是如今她不在了,熟悉路的便只有她手下还活着的七十名残兵。
瘸腿的瘸腿,患雪盲的患雪盲。
肯定是不能去的。
孟娘跟着太医总管在帐篷外等候时,正好听到这则消息,她忙不迭地求见,熟悉的声音让花将军大吃一惊。不过,两人肯定是没有时间说闲话的,孟娘直接开口道,她认识路,这天下,没有谁比她更认识通过孟家庄去玉岭雪山的路。
花将军说不妥,太危险,在敌方阵营若遇到危险,普通人跑不掉,孟娘却摇头,她想带这条路。
这条路上,天安公主曾经背着她一路逃命。
若公主还在,公主一定会再次踏上。
她欠公主颇多,她须得带这条路。
第三批军队带路的人便定下来。
夜深,雾气浓重,三支队伍先后出发。
孟娘带着一队精兵于大山中跳进了一个池塘,那个池塘极为奇怪,若非孟家庄的人打猎时无意发现,这世间便没人知道那个池塘下面是一处山洞,山洞贯通山体,直接可以从西边走到东边。不过山洞结构复杂,稍有不慎,就会选错路口。
孟娘在孟家庄住了近三十年,几乎是没有半点差池的就将人领到了玉岭雪山东边的山脚下,隔着茫茫雾气,她们可以依稀瞧见敌方阵营里微弱的火光。
精兵首领发话:“孟娘你便在此处呆着,等第一队人马突袭,将人引至江边,与大军对战,第二队人马深入后,我们再深入后方解救人质,到时候归来山洞,还需要你带路的。”
孟娘忙道好,嘱咐他们要多加小心。
毕竟雾气太重,难免看不清敌人实力的真假。
山洞里人一走完,便只剩下她和另一名保护她的精兵。两人坐在洞里,不敢说话又望不清远处的局势,只能通过喊叫声,判断是不是打起来了,打成什么样了。
孟娘十分忐忑,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心中的直觉,她总觉得太容易了,那群西凉兵就蠢得直往他们的笼子里钻似的。
“会不会出什么事?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孟娘终于忍不住小声地问另一人。
然而另一人却没有回应她,孟娘瞬间瞪大了眼睛,胆战心惊地点燃自己的火折子,往对方身上一照去,对方头上居然盘了一条粗蛇。
一阵尖叫。
孟娘慌不迭地跑出山洞,怎么会有蛇呢,这些蛇跟山洞的颜色一模一样,不细瞧根本发现不了!
难道是以前西凉运蛇人放进玉岭雪山的蛇?还没死绝吗!那山洞里不动声色的蛇究竟还有多少!
“快!快!快!”
她刚跑出来,就看见远处的精兵背着许多孩子狼狈地跑了过来。
“孟娘!快!快!带路!”精兵喊。
“洞里有蛇,不能进去啊!”
精兵忍不住骂脏话:“还有路可走吗?”
“有,有一条山涧!”孟娘着急地道,那条路很难走。
精兵身后,追着的是一群西凉士兵,天知道这群士兵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彻夜守着人质,那些人质中有一个姓仲的男人很是聪明,居然用计使那些西凉兵放松了警惕,让他们有机可乘,可西凉兵人太多,那个男人实在没办法,竟然和其他男人一块扛起刀来杀敌,谁见过这样不怕死的人质?姓仲的男人在被乱刀砍死前,拼了命地把自己的女儿扔给了精兵,要他们带她离开。剩下的那些不怕死的人质也一样,迎着刀剑,把孩子塞给了他们,为他们挡路。
乱得一塌糊涂,他们能救回来的都救回来了。
三百个人质,在他们手上的,三十五个小孩,死去的,二百六十五个大人。
精兵首领把自己怀里抱的小丫头递给孟娘:“背小孩的跟孟娘走,剩下的留下来!”
又是这样的诀别场面。
孟娘没回头,抱着怀里的小姑娘,领着身后的三十四往一处狭小的山涧挤去。
她们在山涧里,听见天空中盛开巨大的烟花。
然后山下成千上万的士兵呐喊,似乎是突然毫无保留地开战了。
“婆婆,我们会死吗?”怀里的小姑娘突然开口说话,眼睛黑溜溜的,却失去了光彩。
孟娘抱着她,摸着她的头发:“不会死的,我们得救了,我们不会死的。”
“可是我爹爹死了。”小姑娘瘪着嘴,奶声奶气,却没有哭,“我爹爹说要带我回江南与娘亲团聚,可是爹爹死了,他还没看见娘亲肚子里的宝宝出来。”
“乖,不哭不哭,我们快点出去,会找到你娘的。”孟娘忍着心里的悲恸道。
“真的吗?”小姑娘乖巧地用袖子给孟娘擦着额上的汗珠,“我下来走好吗?”
“没事,婆婆抱得动你。”孟娘笑着,“我女儿可比你重多了。”
“婆婆的女儿是大姑娘,我是小姑娘。”
孟娘皱着眉笑着:“是呀,你是小姑娘。”
“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叫仲青罗,我爹是个厉害的商人,他们都喊他仲老板。”小姑娘说起爹,又低下头搂着孟娘,想哭又不敢哭了。
孟娘却差点惊得呆住,这女孩叫仲青罗,是仲老板的女儿?仲老板死了?
“没事的,没事,”孟娘把小姑娘抱得更紧,“婆婆一定会送你回家的,婆婆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但是,人算常不如天算。
孟娘领着三十个精兵从山涧里逃出来,却没想到会碰到从山洞里跑出来的西凉兵。一瞬间,狭路相逢,背着小孩的精兵来不及犹豫便卯足了劲儿逃跑,孟娘也是,没了命地直往山下跑,一路上险些摔下去。
可等跑到了山下,她才想起,四处都在开战了,她抱着小孩弯着腰四处逃窜,终于寻到了一处空屋子躲了进去,可那空屋子也只是她以为的空屋子,等进去才发现,里面躲了不少人,全是试图偷溜出酆都城的百姓。
她没功夫质问他们为何不听从安排好好呆在军队划的地方,而要跑到交战区来,她只想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可是大大小小的空隙都有人。
“婆婆,坏人要来了。”小姑娘着急地喊道。
“没事,没事,找不到我们的。”孟娘四处寻着,实在是无处可躲,外面又有西凉士兵,只好带着小姑娘躲进一处柜子里,把小姑娘护在里头,“记住,待会儿若是发现了我们,你不要动,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动,就贴着柜子站着!”
小姑娘木讷地点头,孟娘却未曾想到一语成谶。
西凉的官兵闯了进来,发现了又一屋子的人质。
拎着一个杀一个,把尸体直接甩到外面。
他们打不赢了,古殷皇帝手里的剑几乎是横扫他们整个大本营,他们四处流散,神不会救他们的。
居然发现了一屋子垫背的。
西凉的士兵什么也不管了,拿起手里的长刀就往躲起来的人身上捅去,反正都要死了。
孟娘用挂着的衣物挡着小姑娘,站在小姑娘身前,透过柜缝看那些拿刀的西凉士兵,她的家人当初也是这样死的,孟家庄也是这样被屠的。她好恨啊。
“这里!这里还有!”
柜门一下子被拉开,孟娘看见明晃晃的大刀与丑恶的嘴脸,她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刀剑就伴随着发疯的笑声刺进了她的心脏,刀身拔出,献血喷涌。
孟娘站着没有动,她怕一倒下就看到了她身后的人。又有无数刀捅进心脏,她却快看不见,也快听不见了。好像最后又有官兵闯进来,但她实在撑不住了,往后倒了下去。
“婆婆!婆婆!”小女孩声嘶力竭地哭着。
闯进来的人是古殷的官兵,他们在小孩的哭声中与西凉兵厮杀。
孟娘眯着眼,看见了小姑娘脖颈间吊着的玉。
那是块上好的羊脂玉,底座刻着“赠天安”,是公主的公主令。
“帮……帮……给……”
孟娘想把怀里揣着的那封信扯出来,想告诉小姑娘,把这封信转交给慈宁宫的小太后,可是她才把信封扯出一个角,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屋内的厮杀结束,外面的战场吹起胜利的号角。
却无人开心。
古殷十六年秋,古殷大败西凉,西凉举城投降;西南鼠疫之灾消除。
古殷十六年冬,天安公主明德有功,谥号曰昭,同天子礼,葬酆都。
古殷十七年春,新帝临政。
“你说,她为什么总是喜欢到这儿来呢?”
空荡寂静的慈宁宫中,皇帝握着一封信角染血的信,站在桃树下问身后的人。
熹微望着满院明艳簇放的桃花,因为这里有她的心爱之人,孤身犯险亦或来生结缘,她从来没有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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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完了!我收手
第118章 半生你我(三)
人间桃花开遍的时候, 须弥山的桃花才初露粉嫩的花苞, 山风携着桃叶的清香, 吹遍整个山岗的时候,远去的人便都会归来。
白泽坐在神殿门口的石柱子上, 像耍戏法一样地转着自己手里的轮回镜。说真的,历劫这一趟,他绝对算得上最煎熬的,每天都挣扎在想跑进去, 告诉她们“你们清醒一点, 这种事不能做,你们之后会无比尴尬后悔”的痛苦中, 不过……他到底没有跑进去,哎,尴尬才好玩嘛!
比如站在殿前, 隔得老远的两人。
敖泧和花小肆是第二对历劫归来的, 她们算是幸运, 在人间快要死去的时候, 战争胜利了,孤鹜剑与落霞剑合并, 无意间帮助她们开启了一条天道,送她们活着回来。活着回来后, 一切便都恢复原样, 甚好。但悲剧的是, 虽恍若隔世, 她们仍清楚得记得在人间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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