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未明不明白他为何偏要在此时拆台,不由得怒目而视,“我自己虽然不行,但老胡可是打铁的一把好手,二师兄原先用的太乙刀、太乙剑就是出自他手。如今又有从华山大会得的铸剑谱,我二人齐心协力,未必造不出让二师兄满意的刀剑来。”
任剑南摇头道:“东方兄,佛剑魔刀既成定局,便不必执着了。你若有心相助,倒不如帮我查查关于佛剑魔刀之事,你二师兄是何时、从何人口中得知的。我去查铸剑山庄内部,究竟是何人走漏消息。”
东方未明一怔,道:“……我先前问过,他不肯告诉我。”
杨云终于放下酒杯,道:“此事甚是有趣。。”另外三人马上转向他。只见杨云以食指沾了些酒液,一横一竖地在桌面上点划起来。
“前情种种,我已听说。铸剑山庄在杭州,天剑门在洛阳,绝刀门在成都,再加上逍遥谷、武当派;而佛剑魔刀,是在乐山大佛重现人世的。这些地方远近各不相同,若是从刀剑现身的同一时间传出消息,那么得到消息肯定也有先有后。但为何你们这些不同地方的人,会在近乎同一时间齐聚乐山大佛,争夺起来呢?”
“杨大哥说得极是。”东方未明道,“这点小弟其实也想过。只要其他门派晚来一步,任兄肯定早就带着佛剑魔刀日夜兼程地赶回铸剑山庄了;从乐山走水路到杭州,顺风顺水,速度奇快,想追也追不上。到底是谁放出的消息?计算又如何能这么精确?不管是何人暗中布置,他的目的便是要几大使用刀剑的门派、世家生了嫌隙,这样,在对付外敌之时,便不肯出力互相援助。”
任剑南饮尽残酒,微微抿唇,“也就是说,设计此事的人,要有大动作了。”
杨云道:“最近一段时日,江湖本就不太平。天龙教正在蠢蠢欲动;听说西北一带的许多小帮派,已被他们吞并或收服。天山派虽极少介入江湖纷争,但这一次恐怕亦难以置身事外。若是天龙教一心想让各派归顺,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傅剑寒忙道:“老杨,我可能帮上什么?”
“暂且不必。若到了有事相求的一日,杨某自不会客气。”
东方未明道:“天龙教么……的确可疑,不过尚不可下定论。若是我们早一步认清敌人的面目,在他们骤然发难前便多了一分准备。任兄要回去调查铸剑山庄。绝刀门太远,二师兄又不知跑去哪里试刀了;我打算留在本地,探探天剑门的口风。”
傅剑寒马上道:“我去查武当派。”
说到武当,东方未明不由得尴尬起来,挠挠脸道:“多谢傅兄。最近我……的确不方便在武当出现。”
傅剑寒道:“傅某不过想为兄弟出一份力。绝刀门在蜀地,一来一回不知要耽搁多久。武当派较近些,况且势大人多,查起来方便。老杨你怎么说?”
“我还要去寻师妹,打算去一趟西域。不过途中若打听到什么,便写信到洛阳的驿站。”
“好。那一个月后,我们三人在此地重聚。”
“不见不散。”
四人做了约定。东方未明觉得气氛渐渐回暖起来;他先前识趣,知道道歉要郑重其事,不可态度轻狂引人不快;如今见任剑南消了些火气,顿时心下一定,拘束也没了。几碗黄汤下肚,任剑南刚要告辞,他便从背后一把扑住,说是痛哭流涕更像撒泼甩赖。“任兄,剑南,你若是还生我的气,打我骂我都好……不要走……不要不理我……”
任剑南无奈道:“……东方兄戏文看多了。”
杨云笑道:“这演得又是哪一出?西厢记?牡丹亭?”
东方未明一本正经地道:“是凤求凰。”结果被任剑南像揭膏药一般从衣服下摆上硬撕下来,掸了掸绸衫上的皱褶。
傅剑寒笑嘻嘻地望着他们闹腾,将桌上剩下的小半坛酒一饮而尽。
有件事,他在这些交情最铁的兄弟面前,也不曾提起过。
那是今年年初,他到逍遥谷拜年时的事。那日逍遥谷十分热闹,忘忧七贤都到齐了,除此之外,还跟来了好几位眼熟的美貌姑娘,各怀风韵,如鲜花嫩柳,好不惹眼。东方未明混在一群莺莺燕燕之中,起先颇为得意,没多久便吃了苦头,被神医家的医仙少女强灌下一枚不知什么丹药,连声叫痛,满地打滚。
他正考虑是否该出手相救,一位身着紫色绢绸的姑娘走到他身畔,道了个万福:“傅大侠。”
傅剑寒赶紧礼貌回礼,“哦,是赵姑娘。你好。”
赵雅儿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看得傅剑寒有些不自在。好在她只是寒暄几句,态度十分客气。傅剑寒有一句没一句地答话,视线不由自主地频频投往东方未明那处。忽然感觉袖子被人拉了拉。
只见赵雅儿掩口笑道:“傅大侠,能不能随我来,雅儿有点话想对你说?”
东方未明眼皮突突地跳,猛从地上蹦哒起来,“什么话不能让我听见啊……”话一脱口便被湘云拉走了,“呆瓜,人家有女儿家的话要讲哩。”
东方未明心里七上八下,虽然信得过剑寒,可雅儿是个弱质纤纤的美貌女子,总归……总归……总归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好。傅剑寒临走前看了他一眼,目光大有深意。
然而当傅剑寒跟着雅儿转到忘忧谷一处偏僻的所在,却见另一名白衣女子早就等候在那里。“风……风姑娘?原来是你要见傅某?”
“正是。”
赵雅儿的眼珠转了转,松开他的袖子退到一边。
“……我之前打听到了一些事,只是一直不便对大哥说出口。”风吹雪背倚翠竹,双手抱在胸前。 “东方大哥的父母,可能是魔教的人。”
“魔教……姑娘是指,天龙教?”
“不错。当年我在天意城,曾奉命潜入河洛大侠江天雄家中,做他家的护院。我曾无意中听到江大侠对天剑门门主说起,他在五十大寿的寿宴上,曾见到一名很像故人的少年人,武当卓掌门好像也认出来了……后来我多方打听,才拼凑出一些事。东方大哥的父亲曾是武当弟子,奉师门之命调查当时如日中天的天龙教,却被教中妖女所惑,最后背叛师门,投靠魔教。在后来的正邪大战中,他的父母杀死了许多正道武林的子弟,最后也力竭战死。”风吹雪款款道来,难掩语中担忧。“我担心,有人要利用这件事来对付大哥。求傅少侠替我助他。”
“此事东方兄自己尚且一无所知么?”
“正是。但以大哥的才智,我恐怕瞒不了他多久。何况……幕后的那些人,早晚会有动作。”
傅剑寒当时虽然一口应下,但仔细想来,有些事即便知道了也无从着手。虽然东方兄的身世有了眉目,却不知对方会用什么手段布下陷阱。若是以他的身世做文章,离间东方未明和师门的关系——相信无瑕子前辈和两位师兄都绝不会轻易入彀。若是让武林中人从此敌视于他——当年之战,东方兄还是襁褓中的婴儿,若因此迁怒,说什么父债子偿,也太不合情理;大不了,和那些易受挑拨的人不相往来,带着东方兄仗剑行侠,四处散心也便是了。
可他隐隐觉得,事情并不会如此简单地解决。
此后的几个月,江湖中并不见兴什么风浪。倒是东方未明四处东奔西走,惹事生非,名气越来越响:他在青城派选定掌门人的比武大会上戳穿了魔教的阴谋,协助打退天龙教护法之一摩呼罗迦;又莫名其妙地大闹武当寿宴,与武当派弃徒古实一同逃之夭夭;还曾深入苗疆,插手了百草门与毒龙教的争端。这些事端在武林同道中褒贬不一,但大多数人口中,东方未明也算是年轻一辈中颇有作为的小子——虽然武功不及他两个师兄出色,脑筋却活络得紧,还有一副抱打不平的热心肠。
只有傅剑寒知道,自打东方未明从武当寿宴回来,便常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然而他自己还不觉得。问他,他只会立即换上一幅笑脸,将这些经历的内情在好友面前细细交代一番;三句话里倒有两句是在添油加醋、插科打诨,往往一些普通的小事也能被他说得惊险刺激,妙趣横生。傅剑寒被他逗得开怀大笑之余,偶尔也会生出一点奇怪的心思:莫非,未明兄把我也当姑娘哄了么?
他察觉东方未明对待亲近的人,最大的毛病便是报喜不报忧。但凡自己喜悦的、欣赏的、快活的,都变着法儿说给人听;而他自己内心深处所担忧的、憎恶的、恐惧的,却几乎一概不提。
傅剑寒认为人活一世,最好还是喜怒哀乐各有所占,笑亦畅怀哭亦畅怀,没有必要藏着掖着;像未明兄这般……只怕会走了“慧极必伤”的老路。但他实在不像东方未明那般能说会道,更不会哄人——只会灌酒、比剑。
酒和剑是不会骗人的。
而在微醺的酒气和凌厉的剑风中,终有一日,他能找到未明兄不愿提起的那些真心。
“……我观剑寒兄这套剑法气势恢宏,有霸王之势,不如就叫霸王剑法罢!”
林间的浓荫之下,宝剑相击的交鸣声咄咄不断地传来。百十余招下去,二人都面红耳赤,出了一身热汗。东方未明的大笑震得仿佛头顶上的叶子都在刷刷抖动。
“横空出世、破釜沉舟、还军灞上、四面楚歌……那这一招,这最后一招,叫什么?”
“此招便是当年华山落雁峰上,两位顶尖高手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号时使出的罢!今日败在此招之下,小侠我也不得不服。”蓝衣少年装模作样地把湿淋淋的一把头发往额头后面捋了捋。“嗯,乌江横渡?不,太不吉利了。干脆就叫——”
……霸王别姬。
傅剑寒猛地从梦中惊醒。他的四肢摊开,随意地仰躺在柔软冰凉的泥土上——这可当真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了。寒凉的秋意一点点吞噬了身躯,只剩下在丹田气海中静静流淌的一团火。
鼻尖里钻进了草木露水的气味——还有一股更熟悉的,铁锈的味道。
他把握剑的右手举到面前,五指伸开。粘稠的污渍像嘲笑他似的顺着掌骨往下流淌,最后渗入衣袖,被鲜红的布料饱饱地吸食了进去。
TBC
第二章 二、
“二师兄,二师兄!等等我!!”
东方未明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到林子里时,荆棘几乎已经疾行到了逍遥谷的山涧入口。他驻足回头的那一瞬间,东方未明忽然觉得这样的二师兄有些陌生——除去眉间抹不平的几道纹路,那张英俊张扬的面孔上写满了横冲直撞的戾气,仿佛随时可以冲破一对暗得发赤的眸子,像狂风骤雨般清扫面前的一切障碍。
“你要跟我走?”
“……二师兄,随我回去罢。”
东方未明苦笑着道。他明知道这是二师兄眼下最不待见的一句话。荆棘果然转身便走,连个“滚”字也懒得说。
但若这样就放弃,那也太小看他东方未明纠缠不清的功力了。他施展金雁功黏在荆棘背后的一步左右,口中滔滔不绝地说话,只盼十句里面二师兄能听进去一句。
“二师兄,我知道师父的话重了,不过他肯定不是那个意思……就像二师兄以前常说要宰了我,我到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么?师父他对我们三个都是一样的视若己出;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那平日里师父最疼爱的铁定是二师兄才是……大师兄对我们也是像亲弟弟一般地照顾,何况大师兄他年长六岁,入门也早,成就自然应该高些;大师兄是少年英雄大会的冠军,二师兄不是也刚刚夺冠嘛,若是再过六年,二师兄还不知道会厉害成什么样呢。别理西门峰那家伙的酸话,他一辈子都休想赶上二师兄的一只手。话说回来,二师兄何必要在意别人的说三道四?大师兄用的是拳掌,二师兄用的是刀剑,本来就没什么好比的嘛。要是强迫大师兄拿着剑和二师兄打,他也多半会输……一头牛和一口猪为什么要放在一起比呢?”
“……你是不是找死?”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在我心目中,大师兄和二师兄就是未来的天王和剑圣,究竟哪一个更强,任谁也说不准。说到底,逍遥派的武功眼下我们谁都还没学到最高境界,二师兄何不沉下心来在谷里好好修行,过个十年、二十年,再和大师兄一决高下呢?!到那时,你们一定都是名动天下的绝顶高手,可以在华山或者嵩山或者随便什么山的绝顶,约个良辰吉日,论剑比试,让天下英雄都来围观膜拜,那是何等豪迈!!二师兄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荆棘的脚步再次停顿了。这次他没有转头。
“我知道逍遥武学我还没有学到家。不过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从喉咙里灌进去的冷风仿佛撕扯着他的颈子,让嗓音变得嘶哑难听。“我永远也成不了老头子希望的那种人——也不想一辈子追着那家伙的背影。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东方未明一时愣住。他想了很多用来反驳的话,但总觉得每句都是苍白无力。最后才忽然想起一事:“但是师叔……玄冥子,玄冥子可不是好人!那家伙满口谎话、忘恩负义,而且还阴险狠毒!我曾亲眼看到他用毒掌打死几个天龙教教徒,那些人中毒之后,连个人样都没了。那种小人,就算对身边的人也下得了狠手,二师兄你千万别被他骗了——”
“我并非去投玄冥子,而是去见龙王。” 荆棘道,“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家伙,总该有什么独道之处。”
“可是……可是!”
东方未明第一次感到词穷了。
他盯着那个追随过无数次的背影——单薄朴素的布衣,袖口还留着针线缝补的痕迹;赤褐色的短发在夕阳下罩上了一层灿金的光泽,像火焰般无所顾忌地飞扬灼烧。
二师兄绝非无情之人。但或许正因为有情——因为对师父,对大师兄,还有对那个不知他心意的曹姑娘,对他们割舍不下的情谊,反而造就了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的苦楚。
但是这种说不出口的难过,真的会因为一走了之便有所减少么?难道远离真正关怀自己、在意自己的人,躲到一个到处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地方,便能渐渐疗愈心中的伤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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