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这么说师妹……就在南峰上?”
东方未明走出几步,又对不远处道:“傅兄,文试那日,你为什么会在考场睡着了?”
傅剑寒笑着抓抓乱发,“这个么——傅某当日只是突然十分困倦,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东方未明道,“前一日在长空栈道,你是不是在随身带着的葫芦里装满了贺祖洞中取来的山泉水?”
傅剑寒瞪大双目,“难道说——难道那水里——这可真是巧了!”
“不错,我本该发现的——可惜你的酒葫芦里本来装的就是酒,所以我们尝到一点酒味儿,都没觉得奇怪。何况谁能想到在这种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石洞里,竟会被人预先备下了这样的机关?”东方未明道,“此人为了替换身份,恐怕早就设计好了将曹姑娘掳走后藏匿的地方——就是长空栈道尽头的贺祖洞。人可以数日不食,却不可三日不饮。曹姑娘从昏迷中醒来,第一件事肯定是找水喝——而贺祖洞里汲水的岩石底部早就被人预先下了分量很重的‘斗酒十千’,所以饮用后便会再次昏迷。这样周而复始,即使曹姑娘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却始终无法求救或脱困。”
东方未明一边说话一边偷看丁长生的表情——此人聚变的脸色让他确定自己猜对了。他微微一笑,还想嘲讽几句,却见荆棘收刀啐了一口,转身纵出老远,眨眼间便出了院子。
“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哎哎哎二师兄你等等我——”
眼见逍遥谷弟子一前一后往南疾奔,院子里的其他人先是愣了片刻,随即各自施展轻功紧追上去。华山派师徒更是跑得比谁都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落雁峰进发,丁长生还呆在院子中央,可大家对他似乎一下子都失去了兴趣。只有武当派卓掌门路过时,忽然出手制住他的穴道,“把此人也带上吧,万一曹姑娘不在南峰,还要继续从他口中逼问下落。”方云华对师弟使了个眼色,古实便老老实实地冲过去把丁长生抗在肩上,追在众人的最后。
眼看出了南天门,荆棘和东方未明先后爬下山崖,走上栈道。曹掌门和好几名华山弟子都想要跟着,东方未明对他们摆手道:“不必都下来,我们先确认一眼,马上回去——”
这时只听荆棘在尽头的洞内一声断喝:“在这里了!”东方未明赶紧加快了横走的速度,冲进洞内,见到被荆棘扶着、昏迷不醒的曹萼华。他马上掏出银针在她印堂、人中各扎一针,令她渐渐醒转过来。少女睁开眼睛瞧着他们,似乎好不容易才认出是何人,忽然扯住荆棘的袖子大哭起来。
荆棘手足无措,看上去就像被人迎面几拳锤到脸上,整个人都懵了。东方未明一面窃笑一面安慰道:“曹姑娘别怕,我们来救你了,曹掌门和封师兄都在外面呢。曹姑娘,你还走得动么?”
“我……能走……但是,栈道……”曹萼华望了一眼洞外,哭得更伤心了。东方未明才想起丁师兄说过,长空栈道和鹞子翻身都是师妹从来不敢走的,不禁为难起来,眉毛扭成奇怪的形状。荆棘冷冷地扫他一眼,道:“我背她出去。”
“二师兄,你也看到方才的栈道了,一个人背着另一个是绝对没办法走的,只会更危险。”他灵机一动,道:“我们三个把腰带结成一根长绳,都绑在腰上,二师兄走在最前,曹姑娘第二个,我走末尾,三人一起通过栈道——”
荆棘道:“曹姑娘,不知道这样可否——”
曹萼华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东方未明也道:“姑娘莫怕,虽然一个背一个很困难,但我和二师兄两个人绝对能把你带上去的。曹掌门还等着你呢!”
于是依计行事。看到他们三个连成一串、紧抓铁链从栈道上慢吞吞地挪出来,崖上众人的心思仿佛也被那根细细的腰带牵着一般,随着少女的脚步忐忑不已。期间曹萼华打了个趔趄,差点向外翻倒;东方未明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幸好他和荆棘同时伸手一捞、靠两人的臂力将她带了回来。当三人历经千辛万苦、爬到朝元洞中时,聚集在南峰上的众人都爆发出欢喜的喝彩声——哪怕先前对华山派不以为然的人仿佛都被这股气氛感染,大呼庆幸。曹掌门拉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几乎老泪纵横。曹萼华脚一软,扑倒在爹爹怀中——把荆棘和东方未明也带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东方未明讨好地戳了戳师兄,为隐瞒天意城的事情道歉几句——荆棘白了他一眼,到底没有出手揍他。
“这名天意城的恶贼没有用处了。”方云华对师父指了指师弟扛来的丁长生,“干脆扔下山去,告慰华山派过世的前辈吧?”
“云华,这人应交予华山派处置,不可越俎代庖。”
“是,师父。”方云华忙挤到重逢的华山派父女面前,行礼道:“杀害童前辈和丁师兄的贼人,我等已将他擒获,请问曹掌门要如何处置?”
曹掌门面露疲色,道:“就暂时将他羁押在中峰,待大会结束后送交华阴县县衙吧。”
手脚不能行动的丁长生发出桀桀怪笑:“江湖事,江湖毕。即便我这样的人,也情愿自生自灭,不受朝廷鹰犬之辱。”他的口角忽然流出一道泛着青紫的污血,如发癫一般浑身抽搐了几下,登时气绝身亡。
无因方丈和虚真师父同时宣了句佛号。落雁峰上的众人望着此人扭曲冷却的尸体,各自出神,一时寂寂无语。
正当此时,人群中挤出那名方才说过话的老仆,凑到丁长生的尸体边上摇了摇头。
方云华开口道:“老丈,请问你是——”但老仆并不理他,而是蓦地出手拎起尸身,往背上一甩,提气从人群上方越过;他背上负了一人却仍轻得犹如风中鸿毛一般,几下兔起鹘落,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风中隐约传来一阵嘶哑难听却铿锵有力的小调。
“日月换飞涧,风雨老孤松。千岩万壑秋重,白气接长空……十年梦事消歇,长剑吼青龙。却笑人间多事,一殼蜗涎光景,颠倒死英雄。”
“英雄?何谓英雄?”东方未明小声低语,傅剑寒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拍了拍好友的肩。
封至德望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喃喃道:“此人和丁家到底有什么渊源?”
曹掌门摇头长叹,“或许,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又过一天,少年英雄大会的决胜局如期在落雁峰举行。这日寒霄雪霁,天朗气清,日出之后,弥漫在峰峦间的浓雾滚涌散去,一时间云蒸霞蔚,美不胜收。两名从先前的比试中脱颖而出的佼佼少年在比武场中站定,各自刀剑出鞘。他们都还很年轻,然而交战前那股临渊聚势般的气场,已颇具高手风度。
东方未明的目光从剑寒兄到二师兄身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他二人瞧上去都异乎寻常得冷静,倒是他一个围观的从一开始就紧张得手心出汗,心砰砰跳。剑寒兄笑嘻嘻的也就罢了,二师兄竟也还他一个微笑——虽然笑得东方未明打了个冷战。
“荆兄请。”
“请。”
两人似乎早有默契,几乎同时从所站之处跃起,弹指功夫刀剑便“乒”地撞到一起;刃口随着二人手底下的力道来回研磨,擦得火星四溅。荆棘以左手剑补刺对手右方的空隙,傅剑寒则在刀剑相交之处借力,腰身一扭,身子腾到了半空——二人的武器分开数次又连击数次,带出一连串脆响。眨眼间傅剑寒落了地,而荆棘亦变招斩向他下盘的薄弱处——两人都敏锐地识破了对方的破绽,却也因对手的逼迫而不得不变招相迎。剑气刀风呼啸扫过,如潜龙长吟;太乙刀和傅剑寒的无名之剑则如跃出水面的两条腾蛟,一面乘风破浪一面缠斗不休。
“太快了!”人群中响起一阵震惊的低语。观战的多半是名门之后,或者习武多年的宗师人物;他们实在难以置信,这两个不满弱冠的少年,在刀剑上的造诣已经如此精深,内力又是如此深厚,真气的运转能够完全配合上招式的速度和疾变。
荆棘对于逍遥刀法、逍遥剑法的驾驭,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东方未明看着他使出的每一招,都不禁感叹这才是真正的逍遥武学,这一招就该这样用,实在不能再增一分、或再减一分。刀势沉猛,剑走轻灵,这种人人挂在嘴上的陈词滥调,仿佛在他的手下方才真正活了起来,如云出岫、虎出柙,将对手的要害全然笼罩其中。如此精妙的刀剑十杀,也只有傅剑寒那般如臂使指、无拘无束的剑术方能应对。他剑法中的‘杂烩’融合得浑然天成,总能出乎他人所料——却又奇得行云流水、顺理成章。只见他时而剑挑虚空、截刀于先;时而剑气四指,如风卷雾;时而凝气于剑,如射天狼,无论一抹、一削,一点、一带,都使得有虚有实,令人全然不可捉摸。尽管招招式式都惊心动魄,二人却皆毫发无伤。
看到二人战得如此精彩,场外的一半少侠不禁暗自懊恼,“莫非此人与我对决时尚未发挥全力。”另一半人则在庆幸,“幸好他此时的对手不是我。”
“好个‘行云吞皎月,飞电扫长空。’”任剑南小声赞道,“傅兄荆兄的身手都太高明,小弟的眼睛都快跟不上啦。”
“我也是一样。”东方未明喃喃道。心中倒是想起师父关于逍遥武学总论的教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当时便问,何谓道法自然?师父道,你练个十年八年便领会啦。大师兄也道,此事仅能以身意会,不可以言传;未明师弟只要勤于练习,定能自己慢慢体悟的。直至今日,他从傅剑寒的剑法中,倒仿佛窥见了那扇通往更高境界的“门”。
顷刻间场中已过数十招,不仅比试二人,连不少观者都看得汗如雨下。荆棘虽然血气上涌,衣衫尽湿,但手底下却完全不显疲态,一刀更比一刀凌厉,刀剑翻旋疾走,刹那间一招“刀剑啸”几乎削到对手鼻梁上。而傅剑寒反因这种命悬一线的刺激而愈发兴奋,双目神采奕奕,灿若寒星。
“快哉!快哉!快哉!!”
他每喊一句便刺一剑,三剑连出,直指太乙刀剑之间的间隙。
东方未明从傅剑寒的这一手中隐约看出些自己所创的“乱剑式”的影子,但十几天前在逍遥谷,自己这招不曾挡住二师兄的攻势,而此招如今被剑寒兄信手拈来,反倒发挥出极大威力,逼得二师兄不得不暂取守势。荆棘虚步后撤,面上却也快意一笑,挥刀抢上——两人皆是以攻破守,转眼又为对方所破,实在畅快淋漓得紧。
东方未明心中也替二师兄欢喜。他知道二师兄虽天生张狂,刀剑双绝,但在逍遥谷常年累月之下都必须压抑自己的性情——和师兄师弟练习自然要留有余地,哪怕在外行侠仗义、斩妖除魔,也要遵照师父和师兄的嘱咐,手下留一线,不可斩尽杀绝。对于二师兄的天性来说,这一直是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憋屈吧。只有遇到傅剑寒如此强劲的对手,方能令他肆意挥洒、尽展平生所学。
他这一闪念间,傅剑寒不知为何几步窜上枝头,跃至金天宫之顶;而荆棘一刀劈断了场边的大树,施展雁行式追了上去。二人在大殿之巅又是一番剧斗。此时他们的招式身法已非一味图快,而是在速度的快慢相间中窥探对方的虚实、步调,刀剑一触即走,金铁交鸣之声几乎成为一种韵律——如手挥琵琶,阵前擂鼓一般,令人斗志昂扬、如痴如醉。
曹掌门昂首赞道:“二人年纪轻轻,已知剑意随心,不拘泥于原有格局,了不起。”
一名华山弟子小声抱怨道:“师父,那树……是三百年前种下的……”
又过了半刻功夫,二人交手已近百招。任剑南仰望屋顶上来回交错的影子,担忧道:“荆兄实在太强,傅兄内力再深厚,眼下恐怕也已到了极限。”
东方未明道:“我二师兄也不轻松。我实在猜不出他们二人谁会先耗空内力。”
人群中蓦地爆发出一阵惊呼。只见大殿的铁瓦之上,荆棘再次高跃而起,劈空而下,刀剑同时磔在傅剑寒的剑身上。傅剑寒双手持剑,左腕微拧,带动一股绞剑之势,将刀剑齐下的巨力往外化解;他自己却趁隙蹈出,先退后进,剑气冲霄而起——人与剑像化为一体般,以飞星流火般有去无回之势向前方袭去。荆棘横刀拦住对手剑气的去向,并以太乙剑辅佐,总算在身前将此招破解。此时傅剑寒的剑距离他胸口空门只偏差了一两寸。但因荆棘刀剑挟击的内力,他那柄剑也脱手落到了地上。
胜负终于分出。
傅剑寒满面含笑,看不出一丝一毫失败的憾意。他抱拳一礼,由衷笑道:“能与荆兄畅快一战,实乃傅某生平幸事。”
荆棘也回礼点头。“承让。”
“方才傅兄的最后一招,总觉得还未完成。”东方未明若有所思地小声道,“剑南兄也听说过吧,百年前有位‘神雕大侠’,据说他被迫与所爱之人分离时,创出一套奇异的掌法,唤作黯然销魂掌;这套掌法只有在所用之人心中哀伤刻骨、痛若销魂时方能发挥最大效力。傅兄最后一招,就给我这种不协调的感觉——他使得太欢快了,觉不出丝毫敌意——若是在激动、愤怒、悲恸爆发时使出,方能令内力精气元神步调一致,剑意更上一层。就好比当年西楚霸王在垓下被围,到乌江自刎之前,他突入敌阵、以步对骑,一人便杀了汉军百余人,确实无愧于‘力拔山兮气盖世’之说。然而这等实力,想必不到绝望至极、悲愤至极时也使不出来……”
“东方兄的见解颇有意思。我也以为傅兄那一剑……”任剑南还想说什么,东方未明却把一直抱着的东西往他怀里一塞。“小弟突然有点事,任兄帮我转交罢。” 说完一闪身便跑得没影。
曹掌门宣布逍遥谷荆棘此次大会夺冠、傅剑寒居次后,便领着冠军去了另一处地方挑选奖励。傅剑寒从比武场中下来,不停地用袖子擦汗。场边观战的各派少侠纷纷围到身边,或真或假地称赞道贺。任剑南也笑着过去,递上一只酒坛。“这是东方兄不知从什么地方找的酒,特意给你留着的。”
傅剑寒拍开封泥,顿时香气四溢,心中大喜。他美美地举坛长饮,赞道:“好酒!来来来任兄也来一口——”他作势搂着脖子要灌,任剑南笑着扭头闪开。傅剑寒环顾左右,道:“咦,那东方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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