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掌门点头道:“不错。”
东方未明继续道:“但今日我才突然想到——真凶为何要偷走童前辈的弓和箭呢?他是做好计划要杀人的,为何不自己准备武器?其实弓箭同时被窃,只是为了给人一种印象——看到箭,就想到弓;想到弓,就又想到童师叔——一来将杀人的嫌疑引向别人,二来,也让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被盗的箭就是用被盗的弓射出来的。然而实际上,刺杀曹掌门,和杀死丁师兄,凶手用来射箭的武器根本就不是弓!”
封至德道:“不是弓?那是什么?”
“不是弓,而是弩。弩相比弓有个最大的优点——可以将控弦和发射两个动作分开,因此,容易设置机关。” 东方未明指着院中的一棵松树道,“比如说,可以在树上事先架设好一架弩机,将弦撑开,但控弦的机括上系了几股天蚕丝编成的细绳;这样的绳子又细又透明;却有足够的力道,可以拉住机括不放松。然后将绳子拉紧,顺着树干牵引下来,牢牢地绑在一颗扎在树干里的钉子上。当时恰好又下过雪,这样的机关简单却又很难发觉,需要发箭的时候只需拿刀子一划,割断细绳,箭就会被弩弦弹射出去了。落雁峰的一棵大树上,便留下了这样的刀痕。”
任剑南恍然道:“原来东方兄让我们看到的痕迹就是这个。”
东方未明对他点头,“同样,杀死丁师兄的时候,用的也是弩。那个房间虽然门窗紧闭,然而窗子上还是有孔格的,而且屋内还曾点着油灯。虽然临窗一面是绝壁,但人可以一手扣住窗格,一手发射弩机——这也是用弓和箭做不到的。”
一名华山弟子插话道:“但……丁师兄是仰面躺在床上中箭的啊?”
“很简单。”东方未明道,“只要在外面唤一声就行了。那日冯师弟吃的食水里面大概被人下了迷药,所以睡得很熟,但丁师兄的参汤里却加了让人清醒的药。所以丁师兄下半夜醒来,忽然听到窗外有人喊自己——于是勉强撑起来一点,扭头往外看——这样从窗口射入的箭便刚好刺进他的脖颈正面。”他说着再次转向曹掌门,肃然道:“此人必定是他熟悉的人。”
曹掌门捋须不语,显然东方未明语中的暗示让他心烦意乱。封至德也道:“东方师弟,你的意思是凶手可能就在华山派中?”
东方未明道:“封师兄应该很清楚吧。事先在鹞子翻身的铁链上涂抹毒药,或许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然而童师叔遇害那日前一晚偏偏下了雪,如果毒药是事先抹上的,定会被雪水洗去不少,效力就大大减弱了。所以,在早晨雪停之后到惨叫声响起之前,必有人重新在链子上抹上了见血封喉。当天是文试,除了华山派的四位师兄弟,曹师妹和童前辈的老仆之外,还曾瞧见别的什么人上过朝阳峰吗?!”
封至德犹豫道:“……不曾。但或许你口中的天意城杀手有什么特异之术,瞒过了我等的眼睛。”
“这也是有可能的。但如我方才所说,这个杀手假意配合童前辈的假死计划,所以他需要设法将华山派的师兄弟都支走,让后院没有别人,童前辈才方便行动。这也是华山派以外的人做不到的吧。”
封至德怒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在怀疑我——”
东方未明摇摇手指,“封师兄,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当日你让刘师兄去报信,丁师兄和黄师兄去封路;假如曹师妹没有扭伤脚踝,你会让她去做什么呢?”
“这……”封至德一愣,“师妹不必特地做什么吧,有我等便够了……”
“不错。曹姑娘轻功不强,也没法用蛮力挡住非要上东峰的人;而且曹姑娘是掌门千金,各位师兄平时对她都十分照顾,哪怕是封大师兄也不好强命她做些什么的,是不是?但如果曹姑娘没有伤了脚,封师兄多半就会留在那条山道上了。说不定还会和老仆一起试着将师叔的尸体搬运上来。封师兄看似是对师弟发号施令的人,但其实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可以预测的;而另一人的行动才是控制全场的关键。这个人,是文试那日在朝阳峰的人,也是武试那日站在比武场边树下的人。此人是个真正的操纵人心的高手;他甚至人都不必在那里,便对童大邦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东方未明终于伸出手臂,凌空一指, “曹姑娘,就是你。”
这话一出,玉女峰上仿佛炸开了锅。华山派从掌门到弟子都急红了眼,封至德看上去比他自己被怀疑时还气急败坏。
“……你胡说什么?!!”
“怎么会是师妹——”
“萼华,萼华绝不可能做这种事——”
连荆棘也出声道:“东方未明你少胡说八道——”
东方未明不紧不慢地道:“真正的曹姑娘,肯定做不出这样的事。问题在于,她真的是曹姑娘吗?”
华山派想到了他之前所说的“易容”一事,顿时安静下来。
东方未明坦然与瞧上去泫然欲泣的曹萼华对视,道:“各位想想,文试那天早晨,能在鹞子翻身的铁链上抹毒,必然要有单独行动的机会。而当时只有三人曾有过这样的机会——一是师叔的老仆,他可以趁大家还没有上山的时候下手;但他却无法在出事之后把其他人都支走。二是封师兄,他第一次下到下棋亭查看童前辈的尸体,一举一动都被师弟师妹盯着,如果在通过鹞子翻身的过程中往铁链上抹毒,也太冒险了;而第二次一个人冲出去时,已经是惨叫声响起之后了。第三人就是‘曹姑娘’,她送饭进屋,到出来告诉各位师叔不见了,这段时间都可以自由行动——哪怕时间很短,若只是往铁链上倾倒见血封喉的汁液,却也足够了。同样,昨日的武试前,利用弩箭机关的人必是当时站在树下的人。我记得那日树下有曹姑娘,齐姑娘,唐姑娘和小师妹四个。但文试那天,我爬过那棵树,当时树上并没有任何机关。所以说,机弩必是文试结束后的那一晚安置上去的。当晚齐姑娘中了迷药,气虚体乏,恐怕做不了这种事。小师妹我已盘问过,定是本人;唐姑娘也是同样。并且如果是唐姑娘下的手,她又何必特地告诉在下箭头上抹的毒是见血封喉呢?那么剩下的一人——不就只有曹姑娘了么?再加上丁师兄是被熟人唤醒,从窗外射杀——这个人定是他很熟悉,却毫无防备之人。能在金蚕宝衣上做手脚,想必也是事先知道这件宝衣的存在、能自由出入曹掌门的主屋的人;来华山参赛的诸位少侠,许多人在今日之前都不知道金蚕宝衣是英雄大会的奖品之一。这几件事加在一起,能做到的除了曹姑娘,还有别的人选吗?”
他越说越快,院中之人都被他话中挑明的事实惊呆了,一时来不及反应,只好慢慢咀嚼话里的意思。
“这几件案子的最高明之处,就在于‘曹姑娘’始终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举动,却总有人在不自知的情况下配合她完成计划。她只需‘扭伤’了足踝,便能将当时的所有人,包括封大师兄,同时调离后院。还有,那日我问封师兄如何确定那具无头尸体便是童师叔,封师兄起初只说自己亲眼所见,抬头看了一眼曹掌门的方向才想起死者手上戴的扳指——后来我才明白,封师兄看的不是曹掌门,而是曹姑娘!而曹姑娘当时好似无意中动了动手指,于是提醒了封师兄,想到师叔的扳指来。”
东方未明转向眉心皱成一团的荆棘,道,“二师兄你还记不记得,参加文试的那天,早上起来,我们两个都曾看见曹姑娘从窗外经过?”
荆棘勉强点了点头:“不错。”
“曹姑娘住的是华山派的主屋,与客房有一段距离;除非她进出院子,否则我们不可能看到。问题在于,她到底是从外面进来,还是从里面出去?那时大约是辰时刚过不久,天才蒙蒙亮;若是为了出门,那么曹姑娘去了哪里?她当日并不需要去南峰参加文试;若是去东峰送饭,那为何花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到?所以说,当时曹姑娘不是出门,而是刚从外面回来。也就是说,在天亮之前,曹姑娘摸黑走了很长一段山路——对于真正的曹姑娘来说,有可能吗?丁师兄说过,华山有些险路,曹姑娘白天都不敢走的。更别提夜路。”东方未明说着跨前一步,对“曹萼华”道:“你若坚持说你是曹姑娘,敢不敢让曹掌门摸一下你的脸?!”
“曹萼华”愣了一下,又转头看向急切凑过来的曹掌门,眼神忽然变了。她慢慢撕下脸上的一张面皮,露出了口含冷笑的真貌,嗓音也变成了男子的。“东方未明,你果然不简单。”
看到那张面具下的脸,华山派师徒和东方未明都原地愣住了。
“你是……你是!!”封至德哑着嗓子道。
“不错,我就是被华山派害死的挑夫丁琼之子,丁长生!”
“长乐师弟明明是你的兄弟吧!为何还要害死他?!!”
“我没有这种认贼作父的弟弟。”丁长生一字一顿地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既然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保护老贼,那我就遂了他的愿,送他舒舒服服地下去。”
封至德大喊道:“你少败坏华山派的声誉!你父亲明明是失足落下苍龙岭——”
“那根本不是意外!!”丁长生恨恨道, “六年前的一天,我父亲挑了几十斤重的担子上山,在华山道上行走,无意中碰到了同路的童大邦。此人硬说我父亲弄脏了他的衣服,两人争吵起来;当时经过的几个江湖人劝解了几句,有人随口嘲笑华山派的气量太小,和不懂武功的粗人过不去。没想到就是这件小事,让姓童的老贼耿耿于怀。我父亲的同伴亲眼所见,童大邦趁我父亲通过苍龙岭,向他射了一支箭!那老贼奸诈至极,因为那支箭并不是为了射中我父亲,而只是在他身边带起一阵利风!!苍龙岭上行走,容不得半点疏失——我父亲心慌躲避,这就被逼下了悬崖!”
此话一出,华山派师徒默然无语,显然确实有人知道内情,或者了解童师叔的为人。
“父亲出事以后,没有一个人替我丁家出头鸣冤。我将此事告到华阴县县衙,那些官差却道,我父亲身上并没有利器伤痕,显然是失足坠崖,不能怪别人。那些目睹了此事的路人,谁都不肯出面充当人证。华阴县县令还振振有辞地道,华山派是名门正派,因为他们行侠仗义、铲强扶弱的威名,方能保得一方平安——说我诋毁华山派的声誉,就是希望县里出乱子,和盗贼没什么两样!!!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我兄弟宁死也要保护的门派!不愧是伪君子的徒子徒孙!!”
丁长生说到这里,华山派师徒都好像被刺了一下似的,几名小弟子已气得满面通红,长剑出鞘——华山派最忌惮“伪君子”三字,更何况是在众人之前被挑破了多年前的丑事。曹掌门面带羞惭之色,却仍出手阻住自己的弟子,道:“六年前的事……竟有这般内情。华山派有愧于你和长乐,如今师弟已死,你若仍想复仇,该来寻曹某才是。但这和萼华没有半点关系——”
丁长生面露得色,尽管此时荆棘已经跃出人群,太乙刀架上了他的脖子。“真正的曹姑娘在何处?!!”
“……杀了我吧。” 他仿佛开心至极地狂笑起来,“你们永远不会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了!”
TBC
第十五章 十五、
午后的日照格外刺目。玉女峰上,院落内外的松柏、山岩、道路处处堆砌着素雪,远远瞧去如冰肌玉骨一般。可惜院中的华山派师徒个个紧张至极,浑没有赏景的心情。即便凶嫌已经暴露,下落不明的掌门千金却成了悬在众人心上的一柄刀。围观的各路少侠中浮起一阵窃窃低语,有人义愤填膺想从旁相助,有人同情抱憾却只作壁上观,亦有人幸灾乐祸,却竭力表现得不动声色。
荆棘握刀的手很稳,然而从刃端生出的无形刀气却在丁长生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线,不断滚落的赤色水珠仿佛泄露了他心底的焦躁。
曹掌门急喊:“荆师侄且住!” 随后转向眼神挑衅的丁长生道:“这位丁……少侠,如老夫方才所说,上一代的恩怨不必带入无辜稚童。小女萼华对丁家前事一无所知,只要你说出萼华的下落,老夫愿自断一臂,代华山派告慰丁父在天之灵。”
华山派弟子齐声惊道:“师父不可!”
无因方丈和卓掌门亦道:“此事曹掌门亦是无辜。当年行凶之人既死,父仇已报,倒是这位丁施主一再伤人害命,不惜残害手足。曹掌门怎可遂了这种恶徒之愿?”
偏丁长生冷笑道:“你自断一臂,可能换先父死而复生?!” 华山弟子纷纷喝骂,却拿他无可奈何。
忽听一人道:“不错,人死不能复生。你这种人,就算死一百回,也换不回重情重义的丁长乐。” 丁长生脸色一沉,只见人群中走出一名弓腰驼背的老者,却是童大邦的老仆。他的嗓音暗哑难听,仿佛积尘多年的竹笛忽然吹出一段不成曲调的声响。“六年前,你鸣冤不成便一走了之,汝母重病,汝弟年幼,有谁供养?汝父后事,何人操办?长乐一肩挑起全家重担,拜师华山,却是为了习得华山剑术,终有一日名正言顺地向童大邦发起挑战,堂堂正正地报仇。”
丁长生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有何资格对我丁家的事指手画脚!”
“……我的身份并不重要。长乐是个难得的孩子;老朽不过偶然得知他的志向,不忍他的苦心从此埋没而已。”老人叹气道:“唉,恩怨分明,却惨遭横死,冤孽,冤孽。”
丁长生的眼珠子瞪得老大,眼球上布满血丝,脸颊的肌肉一抽一抽地颤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趁着这两人对峙的功夫,东方未明一闪身窜到华山派弟子群中,对四周小声道:“各位师兄,这几日你们可有何时发觉曹姑娘不太对劲?”
几名华山弟子苦笑道:“若是平时……大家定能瞧出端倪来。但偏偏是这几日——华山派上下忙着招待宾客,主持大会,再加上接二连三的命案,莫说我等,连师父都忙得不可开交——因此反而忽略了近在咫尺之人。”
“对,此人如此大胆,占的就是少年英雄大会的便利。可见他与曹姑娘互换身份,时间并不会太久。说不定就是大会刚开始那一二日的事。”东方未明道,随即放大了声调,“对了,文试那日清晨,齐姑娘为什么会晕倒在南峰?恐怕就是因为她走错了路,看到了不该看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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