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剑南也道:“方才还在这里的——”
“别找了。有道是人有三急,东方兄一准很快便回来了。”陆少临贼兮兮地接过话来,“看了荆兄和傅兄如此精彩的一战,观者难免也觉得气血翻涌,难以自持——”
任剑南心道若是东方未明在此,八成要添一句“到底是哪儿气血翻涌”但这话他自己却说不出口,只好捂嘴笑了起来。
几位好兄弟谁都不曾想到,此时东方未明已经从南转到了东,在空无一人的朝阳峰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他心里堵得很,不想在人前表现出来。
剑寒兄和二师兄都太强了。过去他也曾和傅剑寒无数次过招比划,为何感觉不到这么大的差距呢?难道剑寒兄次次都留了一手?想想又觉得不会,剑寒兄是坦坦荡荡的人,对剑对酒对朋友,从来都毫无保留,绝不会使这种花招。
那么就只能解释为,剑寒兄是遇强则强,能从实战中吸取经验、成长极快的剑客。只有二师兄这样的高手,方能将他实力的极限逼出来。
也就是说,要当剑寒兄的对手,我还不够格么?
东方未明挺瞧不上自己这么小心眼儿的念头,但这种事总是越告诫自己别想就在脑子里闹腾得越欢。他敲了敲脑袋,决定去考虑点别的——比如关于天意城,自己还没想明白的一些事。
根据雪妹的说法,天意城在他们出生前便存在了。能控制如此庞大、严密的组织,天意城主应该是个年纪较大,城府极深,武功智谋皆深不可测之人。他实在想不通,这样一个人,为何要和自己这种没钱没势武功低微的新入门弟子较劲。
对于天意城主来说,区区一个逍遥谷小弟子,显然也是个不够格的对手。
然而除了沐天,丁长生被道破真面目后也说了句“东方未明,你果然不简单。”——好像跟他很熟的样子。难道天意城主一直掌握着他的一举一动?可是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那种大魔头如此在意?
还有那个华山山道上的人头,真的只是为了以绝户枭的名义吓唬他,向他下战书么?枭与萧,枭与沐——高鸿飞与丁长生——
东方未明猛然醒悟,脚下换了个方向,几呼吸间便登上了位于峰顶的那座别院。他大喇喇地推开门,穿过屋子,从院子眺望后山的下棋亭——亭外云气缭绕,山路银装素裹,恍若仙境。
而此时亭中的石桌附近,已经坐了一个人。是个年纪极轻的少年,身着葱绿短打,外罩藏青大氅,一头短发在日照下泛出青蓝的光泽。东方未明顺着鹞子翻身爬下去,信步走到他面前,招呼道:“江贤弟,好巧啊。”
江瑜抬起头,微笑着做了个相请的手势。“确实巧得很。不知东方兄可有兴致与小弟手谈一局?”他面前的石桌上被人用刀子刻了十九路纵横棋盘,一侧摆了两盅棋子。
“哎呀,那愚兄便献丑了。”东方未明抓了一枚黑子,毫不客气地往角上一按。
江瑜轻笑着和他轮流落子,摆开开局。
东方未明下着棋,嘴上也不停,唠唠叨叨地问:“贤弟是何时来此处的?看了今日的比试么?我二师兄和傅兄这一战,实在是精彩万分呐——”
“小弟还是以为,昨日东方兄揭破那凶手的面目时,更为精彩。”
“咦?贤弟太谬赞了。愚兄这点小聪明,如何能和人家精妙绝伦的真功夫相提并论——”
江瑜提走一枚黑子,缓缓道,“舞刀弄剑之人,过去有很多,将来还会有更多。即便是这个六年一度的少年英雄大会的魁首,二十四年间也出了四五人。但像东方兄和……这样的人,或许几十年也出不了一个。”
“承蒙贤弟抬举,在下诚惶诚恐。”东方未明当真摆出了一幅“诚惶诚恐”的神态,拭了拭干燥的眼角。
“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江瑜抬手落了一子,“东方兄,可知你与身边的至亲好友,江湖同道,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愚兄么……为人诚恳,从不骗人?”东方未明也落下一子,与白子打起“劫”来。
江瑜有些无奈地假咳两下。“东方兄眼下何不去为夺冠的同门庆功,而有兴致到这下棋亭中观景呢?”
东方未明嘴里嗯了一声,捻着黑子犹豫半天,几次要落又收了回来,再放,再收——看得江瑜眉峰皱起,几乎想扇他一巴掌;却只好勉强按捺住。
“……其实关于这件华山命案,愚兄还有几件想不明白的事儿。比如最早登山时那颗摆在石像上的人头,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仅仅是为了告知众人高鸿飞已死?那刻在人面上的‘枭’字,让我想到曾经在长江货船上经历过的一桩命案:那件案子的真凶喜欢玩拆字的谜题,他从自己的称谓‘枭’中拆出一个‘木’字来,补上江边之水,以‘沐’姓自居。今日我才想到,山道上的头颅会不会在提醒我一个同样的谜题?高鸿飞被灭了口,而一连串惨案的真凶姓丁;将高字去掉下面一‘口’,补上‘丁’字,正是一个‘亭’!并且高鸿飞多半就是在下棋亭中遇害的。”东方未明终于落了子,抬头认真地盯着江瑜,“愚兄以为,刻这个字的人,是想和在下定一个约;而约定的地点,便在这下棋亭中。”
“原来如此。”江瑜浅浅一笑,白子贴着东方未明方才的黑子落下。“小弟从今早起便徘徊亭中,不知是否坏了那名和东方兄约定之人的好事。”
东方未明摇头道:“行事如此诡谲残忍之人,还是少见为妙。另外还有一事,就是那人头出现的时机。据在下推测,高鸿飞的人头当夜便被送下了山,只是先前藏得很好,走过路过的人都未曾察觉。只有知晓那人头存在的人把它从隐秘之处取出、摆放到雕像上,下一个经过的人方能看见。愚兄看过华山派在山门处的登记名册,对上面的名字和顺序尚有些许印象——记在册子前面便是先到的,后面的则是后到的。在愚兄到达之前,先后到达的人有虚真师父、燕兄、秦护法、傅兄、江兄等……我问过傅兄,到他为止都没有发现人头,偏偏在下看到了——因为‘自古华山一条路’,那么必然是在傅兄之后、在下之前,有人在山道上动了手脚。这是不是很巧?”
“的确很巧。”江瑜笑道。
东方未明心道这小鬼装蒜的本事确实不差,几乎与我不相伯仲,“……不知江贤弟,究竟想和在下说些什么?”
“小弟想说的话,以前在茶馆便说过了。”江瑜道,“以兄之才干,混迹于俗夫之中,无异于明珠暗投,白璧生尘。东方兄当时说会回去细细思量一番,不知如今可想出个结果?”
“……唉,在下愚钝,尚未考虑清楚。”
“……那小弟便继续静候佳音了。”
二人聊到这里,话已说尽,便心照不宣地在棋盘上你争我夺。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东方未明放下手中余子,为自己‘百劫星罗’的名号掩面叹息。
“唉,这局输了。”
“东方兄承让。”
东方未明抬头望着那个少年,忽然笑得露出一排牙齿。“不过,在下棋亭里输了,是不是说我要当皇帝啦,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踏出亭外,几步跃上鹞子翻身,当真像鹰鹞一般矫健。
江瑜望着他的背影,双眸幽暗,默然无语。
东方未明走下东峰山道,前面远远过来一个人影,身上披着赤黄相间的袈裟。他心思一动,几乎掩饰不住嘴边的坏笑。
小鬼,是时候教你一些做人的道理了。
他热情洋溢地迎了上去,招呼道:“虚真小师父,你怎的也在这里赏景?”
虚真行礼道:“曹掌门设宴招待参加大会的各派少侠。可惜贫僧戒酒茹素,不愿扫了大家的兴致,便先一步告退了。却不知东方施主又是为何?”
东方未明陈恳地道:“小师父,我方才见洛阳的江贤弟一个人在下棋亭中黯然出神,想是为了名次不佳而郁郁不乐,故而想要开解他一番。可惜在下笨口拙舌,说不出什么道理,未能令江贤弟展颜。”
虚真道:“阿弥陀佛,东方施主是有慧根的人。我听闻江施主年少有为,精研佛法,该当知道修行最戒生出得失心,好胜心。如实知一切有为法,虚伪诳诈,假住须臾,诳惑凡人。”
“是啊,所以还请小师父这样的高僧点化他一番。至少念上三十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令他心胸开阔,五蕴皆空。”
“贫僧定当尽力。”
目送虚真上了别院,东方未明连蹦带跳地窜回玉女峰,果然已经开宴多时了。华山派在主屋院内摆了酒,各门各派的掌门少侠都在此地推杯换盏,起坐喧哗,热闹非凡。虽是大会的庆功宴,但江湖儿女没那么多拘束,很快便各自笑闹折腾起来;酒品不好的,三杯两盏下肚便已红光满面,大着舌头划拳吆喝。
东方未明趁着人声鼎沸,溜到一桌满是熟人的坐席旁,可惜还来不及坐下便被逮住了。
“东方兄去什么地方了?”
“咳,那个——人有三急——”
陆少临本已歪倒席上,听到这话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停都停不住。还清醒的几人起哄道:“罚酒罚酒!” “罚什么罚,酒都被傅兄喝得一滴不剩了——”
傅剑寒忙道:“哪有,我特地给未明兄留了半坛子——”说着便把酒坛殷勤捧来。东方未明也不客气,抬手捧着便往口中灌。
任剑南难得还算半醉半醒,胳膊撑着侧脸笑道:“区区半坛,在未明兄这样的酒豪面前实在不值一哂。罚个别的罢!”
东方未明打了个酒嗝,一抹嘴,道:“那我便为兄弟们献乐一曲,请诸位倾耳听了!”
“……又是将进酒?”
“别是逍遥派的养花歌吧——”
东方未明嘻嘻轻笑,余光扫过院子——不远处,荆棘正被华山派的师兄师妹拉着轮番敬酒;秦护法和齐姑娘、小师妹几个女孩子一桌,也在行什么酒令,不时传来阵阵银铃般的欢笑声;自己这桌,萧遥吃空了一桌子酒菜,正眼冒金光地望着邻桌的鸡腿;西门峰和夏侯非踩在凳子上划拳,已经醉得跌了好几次;青城派的燕兄与武当派的古兄用好了饭菜,正在饮茶消食;陆兄、任兄都已半醉,却笑吟吟地等着他献曲,傅剑寒拿筷子敲着空酒坛给他伴奏;此外,一个小小的藏青色的身影渐渐从远处走来,在院外伫立不动。
什么是俗,什么是雅?曲高和寡,卓尔不群,又有什么意思?
东方未明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唰地抖开,比划了几下书生前辈教的扇功套路。众人醉得七倒八歪,也不知他在跳什么名堂,反正都轰然叫好。他一脚踩上桌子,拿着扇子又胡乱舞了几下,高歌道: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END
【第五卷 酒阑】
第一章 一、
“佛剑魔刀?”
傅剑寒从胳膊肘上抬起脑袋,目光在桌边酒友的面上来回打转。白发束冠的俊俏公子眼眸低垂,紧紧捏着虎口的酒杯。蓝衣马尾的少年侠客愁眉苦脸,才讲了四个字便把余下的话咽了下去,直憋得脸色通红。
今日难得他们四人齐聚一堂,可气氛却绷紧得像弓弦一般,这酒还让人怎么喝。傅剑寒求助地望向对面的杨云,看上去老成持重的男子只是观戏一般地举杯浅呷一口。
忽然,东方未明将酒碗狠狠一放,血气涌上双颊,仿佛下定了决心。
“任兄……我知道你不想听,可是我就想当面对你再说一遍。都是我的不是。我混蛋,我没义气,我对不起朋友。”
“……东方兄,你还是没能明白。”任剑南放下酒杯,缓缓摇头。“错不在你不讲义气,而在你太过义气用事。维护同门,原也不算过错。荆兄武功高强,我们几个加起来也并非他对手,输得口服心服。但江湖中一旦开了‘以力服人’的先河,便再也无法保持现下的平静;若是谁的拳头硬,谁的道理就强,那遇事也无需分出个是非黑白来,直接拔剑相斗便是。如此不知要引发多少仇杀斗殴,流血惨剧。”
他说着又将目光投向窗外,长叹道:“铸剑山庄损失的也并不止一对刀剑,而是……铸剑山庄的声名。先祖在江湖中颇有名望,然而传到当下,已渐有式微之象。如今江湖传闻逍遥谷两名弟子大败同辈中人,轻易夺走铸剑山庄之物,如此下去,山庄的威势颜面可以说荡然无存;而庄内收藏的神兵利器,从此更易引起宵小之辈的觊觎。”
东方未明被他说得冷汗涔涔而下,“任兄,你还愿意与我推心置腹说这些,我很感激。之前之事的确是我想得太浅了。而二师兄他——他——”
“……他根本什么都没想。”
“是啊。”东方未明苦笑道,“我二人的顽劣之举,竟将铸剑山庄置于这般不利的境地。此事千错万错都在我。若任兄还肯信我,我定设法在三个月内,将佛剑魔刀归还。”
“你打算怎么做?”傅剑寒插话道。
“当然是跟二师兄,那个,讲道理……”东方未明眼神飘忽地道。傅剑寒忽然一把抓住他握着酒碗的手,翻过来按在桌上。“指缝有铁屑木灰,还有些烟火气——这些时日,东方兄一直都在打铁吧。你想以自己铸的刀剑,去和荆兄交换佛剑魔刀?”
“……不,不行吗?!”
傅剑寒放松手劲,叹了口气,“东方兄固然聪慧绝伦,精通各种技艺,然而佛剑魔刀毕竟是凝聚铸剑山庄先辈一生心血造出的神兵,寻常人几个月内的成就,怎可与之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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