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晏西槐来说,这样的烙印,是被母亲时刻不忘的教谕和吴姵的丈夫每次相见时的暗示,一笔一划篆刻在他的血肉当中的。毕竟,“死”这个词很容易进行客观定义,但“为你死”这个词组,里面除了单纯的词性和定义,还掺杂了许多无法剔除的道德准则。
在一部分人当中被广泛认可的道德,平日里只是将人圈在其中的边界,有人好奇会前去触碰,有人规矩并不理睬,而它本质无形,但肉眼可见,多数时候不过划定一个范围,让人们知道什么叫做过界。
但于晏西槐而言,这已经不是一个轻飘飘的界线,而是捆缚在他身上带刺的铁索、悬浮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为你”这个介宾结构的短语,后面原本可以添加无数种动词,但年仅六岁的晏西槐,在几乎可以说是人生刚开始的阶段,就背负上其中最沉重等级的搭配。
他现在能够平静地站在这里,并不是代表着忘却,恰恰相反,这正是他背负着简短而又复杂的三个字一路走来的证据,或许也能够成为他沉入学术、指点学生的原因之一。
陈荣秋耳边浮动着晏西槐平和的声音,却看着墓碑上的名字有些出神。
晏西槐在闲谈或者授课的时候能够将一件事情描述得生动而详细,在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用词却十分简洁干脆;生死面前不添太多渲染,但字句越是简单,其内蕴就越是不简单。
陈荣秋没有说话,而晏西槐带他过来,也并非是要让他说些什么;简单叙述过后,晏西槐对墓碑微一躬身,起身准备带陈荣秋离开;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对自己,而是为了对长眠在此的人有个交代,想说的话都夹在花束中的信纸里,不长,而在他完整将这段话写下来的时候,就是给自己的一个解答。
但他起身时,看见了陈荣秋的脊背。
这个人在他身侧深深弯腰,向着墓碑,行了一个很郑重的礼。
以什么样的身份,用怎样的心情,陈荣秋并未诉诸于口;躬身六十度,他起身时,目光很淡,但所有的未尽之言都藏在了那样的目光里。
一瞬间,晏西槐心头蓦然炙热。
第十八章
离开时,陈荣秋走在前面,晏西槐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和衣领上方露出来的一截后颈。
这样的侧影似曾相识。
去年年底,N城公寓信箱前,垂眼注视着手中卡片的人留给他的,就是这样的一张侧脸。
陈荣秋或许完全没有意识到,又或许注意到了却刻意忽略,后来被他藏在钱包里的那张卡片上并没有任何邮寄的痕迹,纸面簇新光洁,是被人直接投到信箱当中。
投递的那个人当时就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他的侧影,和因为摘下围巾而裸露出来的脖颈;陈荣秋的体态向来端正,站立时脊背挺拔如松,这个时候也不例外,但挺直的脊背并不能支撑住微微垂下的头,那一段脖颈不堪重负地弯曲,似乎下一秒就要崩裂,却在晏西槐的凝视下,以这样的姿态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这是晏西槐能够看见的冰山一角,在更多他不知道的地方,只会有更多隐藏在静谧无声之中的地动山摇。
如同当下。
晏西槐轻声叫他的名字:“荣秋。”
陈荣秋“嗯”了一声。
他以为晏西槐或许要向他解释各种各样的理由:让他回国的、结婚的、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他能猜想得到,也有准备去听。
但晏西槐没有解释这些。
他只是说:“我后悔了。”
陈荣秋慢慢停下了脚步。
晏西槐从最开始的时候就知道他家里的情况,也很清楚他必须要在五年内毕业是为了什么;他毕业等于两人分手,并且往后几乎不会再有继续的可能性,这是陈荣秋在一开始就做好的觉悟,也相信晏西槐同样考虑过这一点,才会答应他的追求。
但他在追求晏西槐、甚至把他追到身边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过他会对这个人付出这么深的感情。与晏西槐在一起时间越长,陈荣秋就越来越发觉自己无法完全割舍,到了准备毕业的时候,他下定决心,对晏西槐说他要留在N城。
陈荣秋不确定他期望着晏西槐怎样的回应,但晏西槐给了他最不期望的一个。
晏西槐很平静地对他说:“不要感情用事,你应该回去。”
陈荣秋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但情绪还算稳定,他问晏西槐:“你一点都不希望我留下?”
晏西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说:“你来到Y大并且尽力要在五年之内毕业,是有原因的不是吗。”
陈荣秋静默了片刻,说:“你知道让我回去意味着什么。”
晏西槐也沉默了,过了一会,他说:“是。”
陈荣秋不能接受:“你早已经有准备了是吗,哪怕我能为你留在这里?”
晏西槐说:“我并不希望看到你为了我对自己的人生妥协。”
陈荣秋说:“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回国才是妥协。”
晏西槐对他摇摇头:“感情并没有重要到能够决定你人生的方向,你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陈荣秋于是噤了声,没有再说话。
这是他作出决定之后与晏西槐的第一次谈话,注定了他们其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关于这件事的谈话的基调,直到陈荣秋写完论文时,晏西槐也始终没有改口,陈荣秋却在与晏西槐的僵持中放下了原本坚定的决心:一边是家里对于他的归期以及事业安排的谈论,一边是晏西槐依然如旧的表态,他在学位论文评审通过当天最后一次试图扭转晏西槐的态度后,终于放弃说服,开始着手准备回国。
对于两人当年因为陈荣秋回国而分手,很难分清哪一方的责任更多一些,或许有一个人再进一步,如今的情况就会全然不同;陈荣秋曾经短暂回想起来,也设想过如果他坚持留在N城,或是晏西槐松口希望他留下,事情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但现实是他最后还是回了国,并且在数年的时间里都不再与晏西槐有过联系。在这段时间里,陈荣秋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对晏西槐的感情,甚至考虑过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或是不带感情的婚姻,但他没有想到,一个晏西槐结婚的消息就能将他打回原形。
他意识到过去那几年销声匿迹的疼痛不过是姗姗来迟,并且从那时开始在他心底横冲直撞,到如今已经将近一年。
现在晏西槐对他说,他后悔了。
他几乎不能相信晏西槐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因为即便对于陈荣秋来说,“后悔”这个词也无法干脆地脱口而出。
他是想后悔的,他想象过留在N城的情景,并不止一次产生过向往;但他不能后悔,因为现实中遇到的问题有时候并非“是”或“否”两个答案就能够简单对应,面对多方的压力,它需要被调和、被兼顾,甚至被舍弃,没有契机,再深的感情也只能擦肩而过;而“后悔”这个词,实际上是一件奢侈品。
这意味着无论在哪一个方面,都有一项原本牢固的原则被抛弃;用原则换来的东西,本身就非同寻常。
陈荣秋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后来并非无法理解当初晏西槐坚持让他回国的理由,但晏西槐的这句话无疑是将他的所有理解都拂开,而后告诉他,是我错了。
这样简短的四个字,几乎直接将他的心结抚平。
晏西槐说:“我意识到有一句话从来没有对你说过。”
陈荣秋的脊背一瞬间有些僵硬。
晏西槐说:“我很爱你。”
陈荣秋终于转过身来,他的眼睛有些红,眼白处几条骤现的血丝清晰可见,唇角紧紧绷着,过了一会,才微微弯了一下。
他说:“怎么会有人在这种地方说这种话的。”
他们站在步道上,不远处就是他们刚才离开的墓区,一眼望去苍翠而祥和。
晏西槐抬手,把陈荣秋唇角勉强弯起来的弧度抚平。
“因为你很难过。”晏西槐说,“我又让你难过了。”
“吴姨是我的第二个母亲,我带你来见她,是因为从前没有对你提起。”他说,“这是主要目的。”
晏西槐注视着他的双眼,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我很爱你。”
他重复了一遍。
“我渴望你能够敢于多相信我一些,”晏西槐说,“没有什么比它更直接了。”
陈荣秋的唇角轻微颤抖。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只可能是晏西槐。
他并非是会将烦恼、苦闷、难过藏在心里的类型,只要对象是晏西槐,陈荣秋不会更愿意剖开自己的心,但前提是,这些烦恼、苦闷、难过与晏西槐毫无关联。
他还在N城读书时,日常产生的负面情绪,因为他毫无负担地让另一个人与他共同承受,压力会相对应地减少一半;但如果这样的负面情绪因为晏西槐而来,他只会在自己的消化中,承受加倍的侵蚀。
因为他不敢确定晏西槐是否会因为客观现实的理智考量再度将感情舍弃。
他坚持让陈荣秋回去,是因为陈荣秋需要承担的责任比他们的感情重要,而面对将晏西槐完完整整从死亡线上抢回来并且失去生命的长辈,陈荣秋甚至不需要思考,就自己退后了一步。
他因为再次意识到自己在晏西槐心中的顺位产生一些情绪上的波动。
而晏西槐将这些都看在眼里。
陈荣秋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笑了一下,说:“当初你教给我的,我照做了,但你看上去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满意。”
多年之前,晏西槐曾经在劝他离开的时候,曾经评价陈荣秋的感情观过于理想化。
陈荣秋爱一个人,就会让他在自己这里拥有独一无二的优先权,谁都不能越过。
但现实中怎么可能事事如愿。
他希望陈荣秋对待感情能够理智一些。
多年以后,晏西槐说:“对不起。”
“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
陈荣秋看着他,肩膀放松下来,片刻轻轻舒了一口气。
晏西槐嘴角露出一抹笑纹,他说:“保罗告诉我,与其思考如何组织语言让对方具备更多的安全感,不如每天给他一个吻。虽然他大概率是在跑火车,但看在有几分道理的份上,我决定照做。”
陈荣秋没忍住笑了。
保罗是Y大心理学教授,法国人,与晏西槐关系很好。
陈荣秋说:“他竟然有及时回复你的时候。”
晏西槐顿了下,无奈道:“不,这次的回复间隔了四天。”
陈荣秋闻言更是满眼笑意,不知道是在笑保罗的事,还是在笑晏西槐刚才那句话,但肉眼可见的是,刚才萦绕在他身周若有若无的阴霾在此刻已经被尽数扫开,晏西槐注视着眼前的人,只觉得整颗心都软了下来。
“所以,给我一些时间,”晏西槐的目光很温柔,“试着多相信我一点,好不好?”
而陈荣秋迎着这样的目光,轻轻笑了。
他说:“好。”
晚饭是和吴过一起吃的。
对方抽空一下午陪他们过来扫墓,虽然本人并不在意,但晏西槐不可能没有表示。
他定的地方,一间私房菜馆,三人进门的时候在走廊里遇见了陈荣秋一个朋友,陈荣秋才知道这地方的老板正是他朋友的另一个朋友,只不过两人各自身边都有人,也就适当地寒暄了几句就离开。
席间气氛很不错,三人都不喝酒,但陈荣秋和吴过都不是话少的人,反而因为各自的身份地位很健谈,什么话题都能聊上几句,一顿饭下来,倒让吴过对陈荣秋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感觉。
临要离开时,刚才遇见的朋友过来请陈荣秋,他想了想,与晏西槐和吴过说了一声,自己过去打个招呼。
有人过来上了茶,留在包厢里的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吴过才问道:“你回来是为了他?”
吴过,还有其他一些在国内,平日里与晏西槐也有一些联系,关系可以算得上近的人,在得到消息之后,都想不明白晏西槐为什么会突然回国任职。
他离开二十多年,不算开会回来的频率甚至达不到一年一次,P大政策开出的条件对于在Y大待了十多年的晏西槐来说并不具有太大的吸引力,因此他选择回国,一定是有特殊的理由。
吴过在看到与晏西槐一起出现的陈荣秋时,几乎是在瞬间就确定了,这就是那个理由。
晏西槐看他一眼,片刻道:“他情况特殊,有些话别乱说。”
“放心。”吴过什么不明白,就说,“飞羽的事解释清楚了?”
晏西槐说:“怎么?”
吴过道:“你们现在和先前相比就不是一个状态。”
像是两人之间不易察觉的隔膜被消除,相处时再没有先前见到的隐约的滞塞感,反而浑然天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关系不一般。
晏西槐说:“分析得不错。”
吴过说:“你是没注意到婚礼的时候,我印象太深了,所有人都向你和飞羽抛花瓣,他也捉了一捧,但没动,只是看你。”
“我当时在他身后,”吴过说,“今天一见就认出来了。”
晏西槐放下手里的茶杯,听他说完,闭了闭眼。
他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
当时会场那样大,但晏西槐的注意力自从找到陈荣秋的位置后,就一直放在他身上;对方的姿态神情、一举一动,都被他时刻关注着,他知道陈荣秋只是看着他,却不确定自己该如何面对对方,只不过本能地在宴会开始时安排好周边的人和事,寻着陈荣秋略显仓皇的背影去了露台。
对方指间明灭不熄的一点星火,晏西槐至今无法忘却。
两人之间的事情吴过不清楚,但晏西槐神情有些变动,他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陈荣秋回来的时候,吴过正提到P大的八卦,晏西槐端着杯茶默不作声地听,看在陈荣秋眼里不由得有些好笑。
他一回来,话题有人接下去,没留神就持续了一路。途中陈荣秋不时对上晏西槐带着浅淡笑意的目光,表面平静,心尖上却像是落了一片羽毛,不着痕迹地让他心头发痒。
痒意在家门关上时达到顶峰。
晏西槐先于他进去,把手里拎着的东西放在茶几上,陈荣秋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走过去,手臂穿过他的腰侧,从身后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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