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边回复,似乎经过短暂迟疑,阚君桓用平缓的语气说:“小区门口有一家花店,早晨忘记把订的花拿回家了。有劳你帮我带过来。”
唐之阳应了一声:“我知道了。那我们过会儿再见。”
那头又静,每一次的停顿都比上一次时间更长,唐之阳以为是手机的信号不够强,耳边却传来一声十分温柔的应答,阚君桓对他说:“再见。”
短暂的通讯挂断了。
乐时看着唐之阳的脸,轻轻碰碰他的手臂,问:“哥,你没事吧?”
“嗯?”唐之阳恍惚地回过神来,视线这才清晰的聚焦,却第一眼看见了乐时身后的那个方形鱼缸,无人青睐的草鱼翻着白肚皮,沉在缸底,徒劳而无望地翕动着鱼嘴。
唐之阳移过视线,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话说出口时,竟然有些惊恐的颤抖:“没、没事……”
有一股阴冷而湿滑的呕意,顺着他的心跳突兀出现,唐之阳皱起了眉头,这感觉对他而言并不陌生,那是他的梦魇。
于斐将虾放进购物车里,回头问他:“还要买什么?”
唐之阳的眼珠不安地动了动,他摸了摸下巴,回答:“我们先、先去君桓家看看吧。”
于斐:“不再准备什么了吗?”
唐之阳摇摇头,面色苍白,他的手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攥住了,感官变得十分迟钝。好一会儿他反应过来了,是乐时抓着他的手,手心的温度有点凉,但力气非常稳定。乐时对他说:“走吧。”
他们比预想的提早十五分钟到达阚君桓居住的小区,门口果然有一家装潢休闲文艺的花店,远远闻得见不知名的植物香气。
唐之阳推门进去的时候,只看见一个带着棒球帽,穿着不显眼的黑色运动衫的短发女人,正与柜台的老板说着些什么,低沉沙哑的声音传过来:“对、对。早上他忘了取,所以托我过来拿,我是经纪人之一,工作证在这里。是,就是住在1403的那位先生,姓阚。”
花店的老板娘离开柜台,从一旁置物的花架上,取下一束花。
浅紫色的花朵,饱满如同五角的星,花心洁白,花朵层层堆拥,如同一片流动的、温柔的紫色云雾。
那是一束桔梗。
作者有话说:
*来自电影《熔炉》。谢谢观阅!
第93章 你在人世间
他很清楚地知道他病了。
阚君桓放下手机,打开卧室的门,室内很热,烟气没有散,但药物起效的时间很快。
他走到卧室的落地窗边,拉开深色的遮光窗帘,细细簌簌的灰尘落下来,好像一阵金色的细雨。
不算强烈的光照进他的眼里,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眼前是一片绚烂夺目的夕阳,整片天空浮现着泛黄的橘色深红,城市的景观如同一张斑斑驳驳的旧照片,有种过时的感伤。
他靠着床根坐在地板上,搂住自己的双膝,看太阳缓慢地移动,从高峙建筑的顶端,潜入黑色楼群的深海。
眼睛像是对焦失败的镜头,短暂清楚,长久模糊,一线阳光落进他的瞳孔里,映出一圈发着琥珀色光亮的圆斑。
生理的昏沉和困倦就和夕晖一样铺天盖地,暮色与意识相伴相随,缓慢下沉。
阚君桓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像是远行者告别自己的家人。
这一天本该提前到来,可他总难以下定决心,总有各式各样的借口,于是一天又一天地往后推迟,明明是最痛恨拖延的人,对自己的生命却最迟疑。
阚君桓凝视着夕阳的眼睛轻轻一动,眼皮很重,那力量充满着真挚的意味,温柔而又沉重地告诉他,闭上眼,陷入沉睡,终于就能休息。
世界铺展在他的面前,明亮、璀璨,充满阳光。
今天可以了,天气很好,心情也很放松。
团里的人总算有了各自的发展,综艺拍得很好,音乐剧口碑颇佳,连年纪最小的孩子都有了solo的机会,让人烦恼的公司也松了口,世巡推迟,让成员们去做些能让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六光年总算要出道,张岚临阵当上了队长,做事情有板有眼,就是说话的时候仍然凶凶巴巴;亲爱的后辈于斐离开了,还是喜欢莽莽撞撞地乱来,未来会因为这一腔孤勇变得更好的吧;常常陪着于斐的乐时,他的舞台是这一次比赛最好看的,能跳出这样的动作,台下一定吃了不少苦,他们都值得一个出道位;他的大姐姐金瑜相隔整整两年的空窗之后,终于又要发歌了,她是最爱唱歌的姑娘;经纪人总算能够松口气,下个合作的艺人应该不会像自己一样无理取闹、喜怒无常,他总该有时间去陪陪家人了。
阚君桓的手指动了动,回忆在好多人的身上周转、往复。
他好像走在一条漫长的道路上,对他们的人生投去好奇的目光。
那些初次见面的时候有哭有笑的少年,终于在舞台上拿到了第一个一位,他们惊愕、欢呼、流泪,然后转过头,微笑地看向他,对他说:“队长,你辛苦了。”
他的经纪人小心翼翼地拉着西装的领带,羞赧腼腆地笑着,对他说“初次见面,我对工作各方面问题还不是特别熟悉,但会做到最好,在未来的职业生涯里,我们互相帮助,多多指教。”
金瑜还留着土气的小卷发,可已经有了日后叱咤风云的大美人的雏形,她撸起袖管,做出了豪气的叉腰的姿势,她还年轻,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态,仍然神采飞扬,简直是不可一世的张狂,她大笑着说:“以后姐姐就带你逐梦娱乐圈了!跟我念,我们是Top1!”
在他的回忆里,身边的人始终是最好的样子,他们或者开朗健谈,或者张扬泼辣。年轻、羞涩,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全心全意地相信着,就算荆棘遍布,最终仍然能用一双血肉模糊的腿,拖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
那样自信,又那么坚强,每个人在他的眼里,都像是粲粲生光的钻石,都想熊熊燃烧的烈火。
他仍然向前走着,他看到了他的父母,他们的脸上洋溢着自豪与骄傲,正轻轻鼓着掌,仿佛在鼓励他继续向前。
阚君桓似乎在云端上漫步,脚下是灿烂秾丽的晚霞,在路的尽头有一扇白色的门,他离开了那些传递着温暖光芒的人们,独自一人——
今天可以了,可以走了。
有一个声音在他的心里响起来,温和地告诉他,走过去,打开门,踩过门槛离开,你就能真的休息了。
阚君桓垂下眼,依稀地笑了。他不再留恋背后的少年风景,一步接一步,走向那扇洁白的大门。
世界的风光如此绚烂美丽,生命的信仰如此坚定不屈。可都与他无关。
阚君桓就是觉得累了、困了,好像他写了太久的歌,熬了太长的夜,需要闭上眼休息。
世界不会因为他的沉寂而失去光彩,仍然风景如初,仍然明快动人。而那些鲜活而夺目的人,一定也会永远地带着笑容走下去,很快就会忘记他的存在。
想到这个地方,他轻声叹了口气,如释重负地合上了眼睛,在长梦的景色里打开了那扇门。
在女人即将抱着紫色的桔梗花束离开的时候,唐之阳转过身,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因为心里的惊恐和惶惑,他的力气有些过分大,那女孩嗳呀地痛叫出声,与他四目相对一瞬,眼睛紧张地移开了,连抱花的手臂都在瑟瑟发抖。
唐之阳倒是因为她的惊叫,触电一般地收回了手,却不动声色地挡在了门前。
那女人错愕地睁大了眼,似乎认出了他的脸,唐之阳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起伏,眼神却骤然地冷得阴沉。
于斐在一旁看着,骤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箭步向前,那姑娘认出了鸭舌帽帽檐下的于斐,更为惊恐地向后踉跄一步,于斐倒也不再步步紧逼,甚至向后退了一步,站在唐之阳身边。
“这位——工作人员。”于斐上下将她端详一番,嗓音带着某种推敲的危险意思,“请问证件能让我看一看吗?”他咧嘴一笑,一口晃眼白牙,那开朗简直能够将人烫伤,“HP的姐姐我认识得也不少,感觉您有一点面生,也不像是能直接敲开前辈的门的人——不然我打个电话,问一下前辈的经纪人?”
他的话音未落,只见女孩怀里的花朵颤抖得厉害,她求助似地回头,望向花店的老板,却只看见乐时一双冷冷注视她的眸子,她连连后退,仿佛受到了看不见的恶灵的逼迫。
女人视线闪躲,这几人的视线将她逼到了绝境,她的后背狠狠撞在了花架上,一只色彩绚丽的花篮落在了地上,大朵的绚丽的波斯菊散落在地。
乐时简短地对花店老板说了几句话,老板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乐时的声音淡冷,毋庸置疑的肯定句:“你是私生。”
女人连连摇头,否认道:“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懂。”
唐之阳眉头紧皱,忽然扬声问:“你怎么知道他把花留在店里没有取?从什么地方知道的?”最后一个问句,他的声调拔得有些高,却掩抑不住话尾的剧烈颤抖——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于斐看着唐之阳,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女人双手发抖,一口白牙狠狠一咬,她将怀里的那一束蓝色花朵高举过头顶,在所有人惊讶的注目下,她将那束花掷到地上,浑身发抖,仿佛一个发条失控的人偶,她的声音尖厉起来:“想离哥哥更近,想知道他的一切,这有什么错?听到他在房间里说要取花,我满心满意帮忙,有什么错?我已经这么久、这么久没有见过他了!他一个人,一定很寂寞吧……”
唐之阳的双手攥紧了,乐时走过来,挡在他的面前,冷声:“疯了。”
女人的声音越发歇斯底里,眼泪从她的目眶里涌出来,颇有点儿自暴自弃的疯相,她的双脚在紫色的花朵上疯狂踩踏,黄绿色的植物汁液溅了满地。
唐之阳心中的惊悸和不安,在这个时候达到了顶峰。乐时表现得冷静些,他看着唐之阳前所未有的恐慌眼神,担忧道:“我留下来给警察打个电话,你们先上去?”
于斐摇摇头,说:“我来吧,顺便给前辈的经纪人也知会一声,私生都要进到人的家里了,监听的功夫都用上了,也不知道我的前公司到底把艺人当作了什么。”
乐时点头,牵住了唐之阳的手腕,简短说:“走吧。”
这趟电梯等得格外久,唐之阳时不时活动双腿,封闭针的效果还没过,他除了肌肉酸痛无力的感觉,正常活动没有太大影响,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平白无故地觉得难受,仿佛有一根不大不小的刺扎在喉头,乐时看他实在是魂不守舍,在上升的电梯里轻声地安抚:“哥,没事的。”
“他……”唐之阳发现自己简直变了一个人,竭力稳定住反常的语调,他垂下眼睛,看着电梯底部晃动的影子,唐之阳慢慢说:“君桓。他虽然一直在镜头前做出开朗温和的样子,但他其实是胆小的人,他很害怕镜头。”唐之阳笑了一声,“不喜欢被窥探,不喜欢抛头露面,有段时间他对我说,一想到明天就要登上舞台,就希望明天永远不要到来。”
乐时顿了一阵,电梯无声地停止了,电梯的门滑开,乐时说:“他活得不快乐。”
唐之阳拎着超市的购物袋,走进高级公寓的门廊。
走廊的尽头是修得通透漂亮的飘窗,窗台上摆满绿色植物,窗外夕照如火。
残阳鲜红,悄无声息地沉入彷徨的楼影去,一抹浓稠的绛紫色,从窗的最高沿流泻而下。正是华灯初上前最疲惫的时刻。
唐之阳边走边说:“以前他对我说,他希望下辈子变成一只小鸟。一个人翱翔在天空里,或许会觉得有些孤独,或许寿命短暂,随时会因为风雨和天敌死去,但至少也曾亲吻过名为自由的天空。”唐之阳笑了,尽管回忆让他的眼睛酸热不已,具象成眼底一层水雾,“我希望他快乐。”
他在阚君桓的房门前停下,按响了门铃。
无人应答。
“或许是睡着了。”唐之阳叹了口气,“他的作息总是不太对劲。”
唐之阳知道阚君桓门锁的密码,上回对方也是睡着了,唐之阳输了一遍密码,确认无误后按下了确定的井号键,门却纹丝不动。唐之阳搁下手里的袋子,迟疑着再试了一遍,错误提示滴答地响起来。
在这个瞬间,那些错乱而无序的不安落到实处,变为看不见的重压,潮水般四面八方涌来。
唐之阳打开手机,没有编辑微信消息,直接给阚君桓打了电话。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唐之阳紧紧攥住手机,脑海一片空白。
无数线索在这一刻涌向同一个答案,那些躲藏在温柔背后的反常,引起巨大争议的决定,让后辈唱的歌,送回父母家的猫,一声又一声的再见,所有人都觉得他一切如常,却没有人明白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笑容,都是无声告别。
唐之阳深吸一口气,在密码锁上试了一个日期。
机械灯绿光一闪,唐之阳立刻按下门把。
客厅的灯没有开,通透的窗外,万家灯火,如同星海。
城市的街景灿烂又繁盛,阚君桓是否也在无数个夜幕降临的时刻,在漆黑的室内,一个人注视这一切的热闹与鼎沸?
走廊的灯光涌进室内,唐之阳的眼睛一晃,看见了餐台上放着的眼镜,那是镜片的反光。
桌子上摆着一瓶枯水的雏菊,花朵已经全部枯萎。花瓶边放着阚君桓的手机、杯子,还有药盒。唐之阳知道他会整夜整夜失眠,维持正常起居的支撑多半来自各种各样的精神类药物,更不用说他仍在进行大队活动的时候了。
卧室的门是紧闭的,但没有上锁。
打开门的一瞬间,房间里的热浪扑得两个人朝后一退,卧室并不大,一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吉他,简单的录音设备和电脑搁在床尾,床上叠被整齐,有一盆燃烧的炭火,放在床头柜旁边,金橙色的火星劈啪作响,夕阳的余晖在盆中燃烧。
唐之阳立刻反应过来了,他看向错愕的乐时,开口,声音僵冷:“打电话。”他顿了一下,又冷硬地补:“叫救护车。”
唐之阳箭步走向窗边,第一下没能将窗户拉开,拧窗锁的时候手指被豁了一下,他将落地窗全部打开,高层的晚风争先恐后地涌进室内,带着深夏溽热的水气。唐之阳回身,面对着阚君桓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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