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正邪之阵傅剑寒也专门去看了,虽然只是抱着瞧瞧热闹的心,但武林正道已经彻底跟他翻了脸,在山下便把路封住了,一口咬定他是上山驰援魔教妖人的。傅剑寒与几个少林、青城、华山的愣头略一交手,之后正道那边便谁都不肯再上了;只能隔着好几百步、藏在人堆里骂天骂地骂傅家祖宗。
傅剑寒冲破封锁爬到崖上,见正道攻山攻得势如破竹,便知教主多半不在,于是兴趣缺缺地半途下了山。
大约过了霜降,就在洛阳城中,却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城的大事。
江家被抄了。
江家原本是洛阳的显贵之家,行善布施,人人交口称赞。江家的老爷,不知从何时起入了朝,当起了禁军教头,如此一来,江家的威势更是如日中天。然而便在上月,今上生母偶染沉疴,身体每况愈下,朝中官员自是不断供上奇珍药材,健体良方;江老爷也献上一屉南海珍珠,给太后入药。结果不知怎地,太后按照方子服药数日,病势更重;太医仔细检查之下,发现竟有人把进贡的海珠换成了湖珠,这药效便截然不同……如此一来,献珠简直与有意投毒没什么两样。再加上前些日子镇守边区的某位总兵私自调动大炮,被检举告发,之后又供认出与朝中势力有不少勾连,包括江家,这案子便越牵扯越大——于是问罪的问罪,抄家的抄家,江家从此便败落了。
傅剑寒从擂台的一位常客口中得知了这些内情,立即想起两个月前与教主同游时无意听来的话。“若是入药,湖珠和海珠的功效完全不同……”
“难道说,那时候他还是在试探我?”
以教主当时的种种布置,天龙教徒各地奔走的模样,只怕人人都以为魔教将与天意城恶战于野。却不知从那时起,教主的用意便不在江湖,而在庙堂。此声东击西、指桑骂槐之计,只怕狡诈如天意城主,也不能不上当。但教主偏偏以一种闲聊的口吻将自己腹内的打算泄露给同行人知道,若非对他已真正完全信任,便是有意下饵。
傅剑寒望着破败的江府匾额,手指在酒葫芦上摩挲不已。
“主人,海上起雾了。”
江瑜在港口负手而立,望着黑洞洞的夜空出神。扑面而来的是海水特有的腥气。一艘巨船的骨骼在薄雾中渐渐显现出来,像一条鲸鲨浮出海面。
天意城如今的精锐死士,已经汇集在此,共一百七十二人。众人皆做水手打扮,计划从泉州港出海,先到达琉球,随后北上前往东瀛。
放弃中原虽然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只要他江瑜仍在,天意城必有东山再起之日。
巨船上放下五尺余宽的木板,供一行人缓缓走到甲板上。此船共有前、中、后三桅,均高过两丈,有帆三十幅余;随着一声“起锚”令下,帆蓬升起,鼓风破浪,气势非凡。
忽然,水汽弥漫的半空中传来一个人声。其音铿然,如金如锡。
“贤弟说走便走,问过本座的意思了么?”
仰首望处,只见一个人影独坐在巨帆的横木之上,穿一领金线织纹的大红锦袍,坦胸露臂,长发披散,衣袂在云雾中飘飞,仿佛要乘风而去。
江瑜切齿骂了一句“妖孽”,却也只得冷静应对,命得力的手下摆出了连环弩阵。此阵与涵虚水阁中的箭阵又大有不同,可以从四面八方不停不歇地射出数百枝连珠箭,利箭成网,连绝顶高手也插翅难逃。但红衣人摆明了毫不放在眼里,忽然身子一仰,如一枚铁丸一般重重地从桅杆上砸下来,手里扯着的船帆上插满了箭枝。
天意城主绷紧了独臂。幸而他手下的“狂”、“毒”、“浪”三人以身体为盾,在红衣人如鬼魅般冲到眼前时将他挡住了。这四人缠斗成一团,一招一式都凶险到了极点。
江瑜定了定神,总算气定神闲地开口道:“东方兄何必这般赶尽杀绝?与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
“贤弟,若你我易地而处,你倒肯不肯放愚兄一条生路呢?” 红衣人一掌劈在天意之“毒”的后颈哑门,笑得情真意切。
“……想不到大哥如此舍不得在下。”江瑜又倒退了十步,从怀中掏出一枚响箭,“若是易地而处,小弟也少不得亲自送上教主一程。”
响箭升上半空,发出一声尖啸,同时楼船的甲板上不知何时开了十来个暗门,不知多少早就埋伏在舱内的人一起杀出——个个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非但有青城华山崆峒丐帮唐门刀剑门等等大帮派的宗主和得意弟子,连隐忍许久的少林派,改邪归正的武当派都参与其中。
东方教主一脚将“浪”的身躯远远踢开,同时借力跃起,竟骑在了“狂”的脖子上。“狂”大声吼叫,双拳挥向教主的膝盖,却被教主家猛击头顶百会穴,双目翻白,站着毙命。但这时教主已被各大派的高手团团围在垓心,无论想从哪个方向脱出,都非得要与数十人、甚至数百人恶战不可。
“果然如此,江贤弟这是下了大本钱呐。”
“上一次的天都峰决战,天龙教的总舵已被夷为平地;你东方教主武功再高,也不过区区一人,还有什么好狂的?”丐帮的一名九代长老怒骂道,也存了为身后众人打气的意思。
“你们这是都用不着唯我独命丸的解药了??”
“呸,老子纵横一世,岂能受区区毒物摆布。”点苍派的少主横刀骂道。他身后的群豪纷纷呼喝赞同。
江瑜也道:“我天意城制得的解药虽不能解全部的药性,然而至少能让诸位同道痛痛快快地死,不必受那些许多折磨,更不必向你这妖人卑躬屈膝,摇尾乞怜!”
他这话一出,却是把服了药的众人愈发挤兑到了绝境;习武之人多半最重面子,情愿一死,也不能成了他口中的“摇尾乞怜”之辈。
眼看正道群豪剑拔弩张,个个打算上前搏命,东方教主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可惜,可惜。这唯我独命丸本是玄冥子搞出来的玩意,连本座也不能彻底参透,所以起初只有一年服用一次、缓解药性的解药。直到最近,本座才刚刚炼制出能解全部毒性、彻底排除蛊虫的丹药;此药的配方实在难得,本座费了整整七十二天,才练出七粒,本想赏给这几年教中功劳最大的几位。没想到今日一看,各位是没人用得上了……” 他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只羊脂玉瓶,一副遗憾至极的神色,慢吞吞地从瓶口倒出几粒圆溜溜、金灿灿的丹药来。随着他手掌上药丸的滚来滚去,武林正道这边许多人的眼珠都瞪直了,只是谁都不好率先出声,憋得满面通红。
江瑜忙喊道:“莫听他挑拨!教主根本不可能给人彻底解毒的解药,那想必还是什么毒药,用来离间诸位!!!”
“是,是毒药。我拿来喂鱼的。”东方教主扬手一挥,竟当真将金丹抛向海中。说时迟,那时快,一时竟有数十名高手从人群之中跃出,如流星一般奔着空中的几点金芒飞去,还当真把七枚药丸一粒不剩地抄了回来。一旦开了这个头,正道群豪便不可抑止地互相争夺起来——明明知道江瑜说的也有道理,那金丹极可能还是教主的一个陷阱;然而在将死之人面前只要放了一线生存的希望,先前视死如归的勇气便会如春水中的浮冰一般消融瓦解。方才还像十面埋伏一般井然有序的阵势,顿时成了互相厮杀争夺的乱战。
“教主——教主——” 混乱之中,一个白色的人影比谁都迅捷地扑到了红衣人脚边。“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我杀了天意城主!求教主垂怜!!”
“云华,你是说江天雄罢。”教主和颜悦色地拍了拍武当前掌门的头,“……他到底只是个名义上的城主。本来也不指望你能咬死江瑜那小狐狸。罢了,你也算劳心尽力,回去便给你解药。”
“多谢教主,多谢教主!!”白衣人先是磕头如捣蒜,后又站起身来,拔剑冲向人群,“云华愿为圣教再立些功劳!!!”
眼看东方教主的笑意淹没在一片刀剑交鸣之声中,江瑜无奈地眯紧双目,示意手下为他披上大氅。
“人心散漫至此,这江湖……也着实没什么意思了。”
“少主,我们——”
“不必担忧。中原武林此刻固然人才凋零,但仍有极少数隐匿风尘的奇人,只怕连教主也算计不到。” 说着,他举头望向楼船尾部的另一支桅杆。“你瞧,人来了。”
一柄千锤百炼的铁剑泛着幽幽寒光,如划破天际的疾电一般穿行而来,几乎要将红衣人的身躯一击刺个通透。虽然教主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锋芒,却被汹涌霸道的剑气逼得倒退数步,直至背靠舱门;森冷的剑身“嗤”地一声钉在他耳际的木板上,震颤不止。耳畔传来熟悉的大笑声。
“东方兄,久违了!”
TBC
第十四章 14.
傅剑寒从舱门上拔出剑尖,这片刻喘息的功夫,东方教主已如流水一般,以一个软得不可思议的姿势从剑招的笼罩下游了出去。
“方云华!”他大喝一声,正在与天山派苦战的武当前掌门立刻找准机会,将一名对手的右腕斩下,连手带剑掷了过来;眼看教主即将接住兵刃,傅剑寒又是斜出一剑,刚好刺在断手之上,将长剑挑飞。
教主面色不虞,一记“阴魂爪”抓向傅剑寒的肋侧,却只是佯攻;他身子退却,方打算从混战中再夺一把剑,傅剑寒反倒收剑回鞘,从背上解下一个长包袱扔了过来。
“东方兄,用这个。”
包袱在飞行的过程中自行散开,只见层层麻布裹着一柄通体赤红的怪剑,连剑鞘都没有;但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之气,却缕缕从刃端散出。东方教主“嘿”了一声,将剑柄握在掌中,眼中透出一丝与故友重逢般的喜色。
“居然,被你找回来了。”
“傅某在天都峰的废墟里挑了半天,才找到这么一件行货。话说东方兄也太不爱惜东西了,这样趁手的家伙竟混在瓦砾之中,差点被当成一根烧焦的木头。”傅剑寒道,“这剑可有名字?”
“什么名字,不过是年少时好玩,随意铸造的罢了。”教主的左手二指抹上剑身,轻弹了一下,“与铸剑山庄打造的名器不可同日而语。”
“我倒觉得此剑十分难得,除了神兵天然的威势,更有一股偏锋自傲,不把规矩放在眼里的胸襟豪气。” 傅剑寒兴致勃勃地道,“以东方兄的性子,不如就将此剑起名为‘傲天神剑’!”
“……太土了。”
傅剑寒顿时大受打击,但他瞧见教主拿着剑稍一比划,一副如臂使指的模样,又是精神一震,高喊道:“拿稳了!”随即再次以数招“东鳞西爪剑”抢攻过去,又是招招不离要害,凶险万分。教主拿着趁手兵刃,更是如鱼得水,将逍遥剑法的精妙处发挥得淋漓尽致。酣战的正派群侠中有不少瞧见了方才这两人的对峙,皆觉得怪异无比,分不清他们究竟是友是敌。
东方教主用一式巴山剑派的绝技“回风舞柳”进逼对手中宫,却被傅剑寒以半招青城派的“云匣初开”所破;半招之后,又接半招说不出名字的剑法,乍看之下有如随手收剑乱划,却令教主如临大敌,以“冰肌玉骨”的手法一口气散出七七四十九枚生死符。傅剑寒不闪不避,铁剑如长了眼睛一般左摇右摆,竟在转瞬之间将这些薄如蝉翼的冰刀一片片反激出去,不知打中多少身旁之人,群豪之中不断传来“哎哟”“啊哟”的惨叫。他们一个以师门绝技小无相功仿尽天下绝学,一个以神人天资堪破世间剑法的微妙,并随心所欲加以更改,一时竟分不出谁更技高一筹。二人一面激烈交锋,一面从船头争夺解药的人群中穿了过去,有如一道火舌窜过赤地,凡是擦着碰着的,无不血肉飞溅,断手少足。
“傅剑寒!你他娘的就是来捣乱的吧!!!” “不!!他根本是来相助那妖人的——” 不少无意间受了重伤的高手愤懑难耐,却更不敢接近正在生死剧斗的二人,只得在一旁痛骂不止。须臾,教主的逍遥剑招越使越快,更以空灵缥缈的身法跃动在甲板之上,时而盘绕桅杆蹿上半空,连四肢五官都瞧不真切,几乎成了一团在半空炸开的猩红血雾;而傅剑寒的动作明明要慢上些许,但他每出一剑,必能在这团“血雾”中击出“乒!”的一声,似乎每一招每一式皆攻其必救,出手没有半分冗余,所以教主身法再快,也不得不屡屡抽剑回防。此时船上群豪固然心系解药,但许多痴迷武学的绝顶高手仍是会被这般精妙的剑法所吸引,忍不住低声赞叹。
众人谁都没有注意到,此时天意城主已经不被任何人注意地从船上走了下来,再次站到了港口。
“放箭。”他顿了顿,补充道:“放火箭。”
夜幕笼罩之下,岸边的梅林中不知何时出现了许多黑黝黝的活动的影子,一点,一点的火苗在他们身前燃着,突然如流星火雨一般向着巨船的船身激射而去。紧接着,船尾先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大量带着焦味的黑烟从船尾汩汩冒出,直冲天际。
船舱底下,竟然装的都是火药!!!
一响之后又是一响。火箭连环攒射,爆裂声也此起彼伏,一时三步之内除了浓烟什么都瞧不见,除了炸裂声什么都听不见。眼看大船在海浪中歪斜倾倒,一面面巨帆被熊熊火舌吞噬,熏黑的桅杆砰地一声砸向水面;亦不知有多少燃着的人、尸落入海中。此时狂风骤起,将四分五裂的船板和风帆越发卷向怒涛深处。
此时甲板上尚且存活之人武功再高,多半也已找不到方寸立足之地。惨叫呼号声中,傅剑寒发觉自己身子凌空,胸口恶气淤积,显然是在爆炸的冲击中受了内伤。他这一跌落下去,必然落入船身残骸的熊熊大火中,危机之时忽觉手腕一阵激痛,竟是被一条柔鞭牢牢卷住,然后整个人被抛向更远之处;他白忙之中仍辨认出救他之人便是东方未明,可惜在空中无处借力,只得使了个千斤坠,将鞭子另一头的人也强拽下去。两人一前一后重重摔入漆黑的海面,傅剑寒顺手掰下一块厚实的木板,左臂扣住东方未明的手肘,后腿一蹬,借力窜出去一丈远。
东方未明水性却比他好得多,在水中挣脱他的挟持,连浮木也不用,像一条大鱼一般冲浪冒水,游得飞快。而傅剑寒只得抱着木板在水中沉浮,忽然一个大浪没过头顶,往他口内灌入一大口咸水。他也顾不得方向,在水中拼着蛮力乱划,远远看见一个人头偶尔冒出水面,便尽力跟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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