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脚踏到了倒了的小凳上,他声音沙哑,倒是十分洪亮,这么一声出来,更是惹得整个茶馆的人都对他注目了三分。
这茶馆小而破,可庙小风大,道上倒是有些名头的,里面南门北派,三教九流的人都有。门前挂着破旗子上书“迎客八方”,底下茶博士靠着门槛便打起了瞌睡。这里门面不大,位置也不好,大堂里光线昏暗,只得天井那透出一束光来,直直地打在中央,倒像是上天特地给了他们一个戏台子,什么苦乐悲欢,喜怒哀伤,都能拿到这里演一演。
这里头的人喝些茶叶枝末,嚼几颗潮了的花生米,一两个铜子也能自得其乐。终日里吵吵杂杂,熙熙攘攘。谁都是过客,谁都有故事,只要站在门口听那么一耳朵,什么下贱的有趣的恶心的难堪的都能知道半分。今日李家纨绔不知他爹风流韵事,青楼里睡了自己妹妹,明日钱家闹鬼三日,请了不知多少道士和尚,查来查去却查出他们家这些年来死的人没一个不蹊跷。这些事情听得多了便见怪不怪,可第二日总有更新奇有趣的。
一个两个碎嘴子往桌子椅子上一靠就侃侃而谈,说什么不重要,谈谁也不重要,是本地豪绅还是顶上官家也都随意,最重要是要会讲,说到谁人该死便义愤填膺,说到哪个可怜便悲从中来,嗓子好还是不好,开头都要喊个响亮的引人来看。这事也不讲拿不拿银钱,听得高兴就叫声好,听不下去就换张桌子。穷的恶的好逸恶劳的,在这里都能如鱼得水,混日子罢了,哪有什么多的讲究。
今日这男人叫王二,也是茶馆常客。家里没老没少,亦无所牵挂,手头有点银子便要花了去喝酒寻痛快,平日里也喜欢来这茶馆听人胡说,兴致来了便自己也说些有的没的。听闻这人以前给大官干过活计,好些上头风起云涌的事他都知道半耳朵,自然也极多人听他谈那些往事,真假不论,听得高兴便好。
现在他便又开始讲这件事了。
王二看有人望过来,声音又提高了些,“你们说这江湖门派,仗着自己有几个破钱便极放肆了,要是我说,这次武当没了的那个人,十有八九是他们怀恨在心!说是乌鸦食人,那它武当山上这么多弟子不都早死绝了?不过是个幌子罢了!若是我说…这后头水深着呢!”
这事情还算新鲜,是前些日子传出来的,武当山自逆徒蔡居诚金殿呕血死于当场之后也没得安宁,上头生出的疑心哪里是那么容易消散的,为君者定是习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可这般也要有个好听的由头。
现如今派去寻由头的人说是失足落崖,人被神鸦吃得七七八八,第二日就有人看见一队人马上山,据说怀疑他们窝藏罪人,要把整座山都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搜一遍才行。
“这罪人还能是谁?”王二说起这个就恼火得很,“还有哪个扫把星能引来这么大的灾祸?还不是…”
“哎,是蔡居诚?”远处桌子上有人说了一句,“你不是看过他吗,就那个武当的?”
“你看看,你看看我这喉咙,”王二听他提起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他特地站高了些,好让整间茶馆的人都能看见他脖子上的那个骄傲的伤疤,“本事不大,气性大着呢!给我这么扎了一下,现在下雨刮风还疼得很,若不是我养了这么些时候,说话都不一定能利索!”
提到这个他的话比刚才还多了,“要我说,那烂货不一定是死了!”他压低声音道,“那日去的人里头有我一个兄弟,衡阳来的,他和我说蔡居诚金殿上吐血,没了气息,他们说要割头复命,那萧疏寒不让,说是怕污了他们地界…哪里有这种说法!”
四周围人低了头窃窃私语,似乎也觉得他说的话有些道理,“我看他们就是想偷梁换柱!再说,蔡居诚死了没几天就烧了,骨灰听说洒进了药王谷里头…这他们就不怕脏了?哪来的这些借口!”
“若是这样,真是胆大包天了!”有谁扬声说了这么一句,又惹来好些人赞许,茶馆里更是一片乱糟糟的模样。
“要是我说,武当就该找个人给那死了的兄弟偿命,”王二得了这些赞同,更大胆了起来,“他们不是说大道之外众生平等吗,那就用萧疏寒的命来偿!他徒弟犯了大错,自然是他这个做师父的教养无方!这合该诛九族的错处,怎的到了他这就能一笔带过?哪来的好事!萧疏寒自然应该和他同罪!”
他想起武当派来便恨得很,蔡居诚算是什么东西。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他连凤凰都不曾是,落了难反而还有力气咬了自己一口。后来他脾气不好,打死了个囚犯,丢了饭碗,来来回回算过去,源头都是在蔡居诚这个烂货身上。
要不是他的硬骨头,自己至于下场这样吗?要不是自己没了事做,又至于没钱也没姑娘,沦落至此吗?
他没见过武当山,但听原先有人信真武大帝的去朝拜,一回头就说那里多漂亮恢弘,掌门如仙人降世,天人之姿,金顶上一块砖都值他们吃一年饭的,更不用说这个殿那个殿,哪个不是用钱盖的?
可他们又做了什么?王二想,每天练练剑读读经罢了,凭什么享受这些东西?
王二琢磨这些的时候都要呸上一声,都是人,那欺师灭祖的蔡居诚还享受了好些舒坦日子,他从泥地里摸爬滚打,最后还要烂到泥地里,凭什么?
所以他便越发恨了,他恨蔡居诚,蔡居诚还曾被他拿捏在手掌心里头,搓圆按扁,说烫便烫,说打便打,那个烂货吃喝无不在他掌握之中,想吃要他肯给,不想吃就灌进去,他也只能跪在地上咳出血来。
他能随意折断这副铮铮铁骨,自然不把他当回事。但武当还有没落到他手里的,其他人都已经不算数了,要罚的话,还是要把最顶上的那个拉下来。萧疏寒不过也是普通人罢了,他又凭什么做这个掌门?他又凭什么得了这么些江湖爱戴?
王二想过,若是萧疏寒也落了狱,他必定要叫以往那些同僚好好照顾照顾的。
“蔡居诚不是没跪上放鹤台就丢了性命吗,这下好了,萧疏寒正好可以去跪一跪!”
王二喊完这句便坐下将茶喝尽了。他这一番话让人群里起了些吵杂。本来萧疏寒就有未婚妻与人跑了这件丑事,这些人时不时就拿出来笑他一派掌门连个男人都不算。而现在过嘴瘾,这么一说反而好像他们真的能随意惩处萧疏寒一样,顿时纷纷赞同了起来。
王二满意于他们的反应,更与人说起蔡居诚在监牢里是什么个落魄模样,好叫人知道他如何不是东西。讲着讲着有人提起蔡居诚曾经在点香阁的事情,问他们有没有尝得上鲜,王二一挥手便道,“用他?我怕得病!”又惹来一阵哄笑。
他说得渴了,有人还要请他吃茶让他再讲讲。王二自然愿意极了,他喜欢这般被人围着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见识在这群乡巴佬里算是顶尖的,一下子便高人一头,“那我和你们说说那里的女人!”
这种话让全茶馆人都树了耳朵,就等着听些有的没的,带着艳色的段子,听了便像摸到了人似的,心里头都舒爽得打了颤。王二自然是知道这些的,兴致勃勃地与他们开口便道:
“之前有个极好看的女的,约莫是治死了贵人,就落在我们那了,她戴的金钗子翠玉环都闪人眼睛…”
王二走出茶馆的时候都到了黄昏,风一吹那面破旗就呼呼作响,吓了他一个哆嗦,全身的热意都去了些。
明日也来这里坐坐,他裹紧了衣服想,再编排些什么说上两句,没准还能赚口茶喝。
他这般想着便走到了巷子处,晚风还是有些凉的,他身上衣服单薄,洗得都白了,也腾不出钱去买多几件。妈的,他暗暗骂道,老子说的就是有道理,凭什么那些垃圾吃饱穿好,老子干了这么些年,连那烂货的一片衣服角都买不到?
可有了那衣服,却命都送了,王二自己跟自己摇摇头,罢了罢了,说死人就活见鬼,不过想那蔡居诚也没死在他手上,即便是变了鬼魂,也不会来找他。
他快步往前走,刚过了个拐角,便听见后头有些不紧不慢的声音。王二心想莫不是遇上了截道的,他快走两步那些脚步也跟着他,慢走两步也不超过他,平白让他出了冷汗。
等那些脚步跟他快到了家,他心一横,才决定转过身去。他家里还存着些银钱,看以后能不能娶得上媳妇的,万万不能让这人拿了去,那他就真的没什么盼头了。
想到这他便转身了,一把嗓子沙哑但却也能听得清楚,“好汉不知看上了我什么东西,若是想要…”
他话音未落,便惊觉那竟然是两个人。两个人都极高挑,全身都透着一种不一样的气息来。左边的那个男的佩着剑,面如冠玉,脸上没什么表情,右边的带着斗笠,重重纱帐之下更是看不出脸长什么模样。
这两个人一前一后,手还牵着,王二就有些纳闷,出来抢人也不至于拖家带口,而且那个被牵着的也是男人身型,他更想不明白了。
“你是王二吗。”
那个没遮着脸的男人突然问他。
那人声音清冽,听上去倒像个世家公子,可又明晃晃地配着剑。他退后了半步,越发警惕,这人可能是来寻仇的,他想到这一层便开始琢磨自己有什么仇人,这人看上去与他根本不是同一类,他又怎么会惹到这种江湖人士?
“我们在茶馆里听了你说的话。”
“好汉是来打探谁的?”王二警醒道,“先说一句,那些事我都记得不大清了,胡说八道,若是有得罪好汉的,我先…”
“你未曾得罪我,”那人说道,他旁边的那个人好像想把手给抽出去,被他拉住了,又安抚地拍了拍,“你知道蔡居诚?”
如果是和那个烂货有关的话就放心了,王二松了口气。他得罪干净了武当,在点香阁过的也不怎么样,再加上人都死了,怎么会有人不远万里来为他寻仇?“好汉想知道些什么?我知无不言…”
“你觉得我想知道什么。”
那个戴斗笠的人掀开了重纱,露了张干净的脸出来。
王二立马三魂七魄都吓得散了,这张脸他怎能不认得,从押送进来起,他日日夜夜地看了三个月,他又如何能忘了他原先是怎么对他的?
“蔡居诚…!”他哀嚎道,慌不择路地往后头退去,一路连滚带爬,只为离那幽灵再远些,“蔡居诚!你不是死了吗!!”
可那些脚步像影子一样,轻飘飘的,却无论如何都没法甩掉。他狂乱地奔跑,两次摔在地上,第三次的时候就扭了脚,勉强站立又摔得更狠。
“鬼啊!!!”
他徒劳地在地上用膝盖和手掌前进,他知道还没甩掉人,却不敢回头看上一眼,“你不是死在我的手上!不要找我!!”他喊道,如同喉咙上的旧伤复发了般,嘴里都尝出些血气来,“赵三,李四…他们都打过你!!你去找他们!!”
“还没遇上他们,”那个亡灵在他身后轻巧地说,“先遇到你了。”
王二觉得有阵剑气穿过他的耳畔,他吓得马上停了脚步瘫坐在地,“你…”
他骤然发现,蔡居诚在微薄的夕光下,竟然有个影子。
“你还活着!!”人在绝境中总是脑子飞快,他只需半刻就能想到其中原委,“我说的是对的,武当真他妈的有病,不要命也要救你这个烂货!”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了,若是能活,蔡居诚根本不会揭下面纱,给他看看武当大逆不道的举动到底留了什么纪念。他想今日就要死在此处,与其低三下四,还不如骂个痛快。
“你来杀我根本毫无道理!我又不是下令要你受些教训的人,你这玩意也配爷爷我亲手伺候!怎么着,眼不瞎了还是手不…”
没想到他刚刚骂了两句半,那冰凉的剑刃便捅进了他嘴里,轻轻一挑,就挖出了一个肉块。
“我自然有理。”蔡居诚好像冷冷地说了一句,“这是为了你胡说八道。”
王二快被痛得直接昏过去,他脑袋一低,便吐出大口的滚烫鲜血来,喷到了自己的衣服上。你名门正派,还要剜人舌头,连个痛快都不给!他疼得狠了,牙都在发颤,还想继续骂,却一张嘴便是一阵更烈的火烧似的疼,再说不出话来了。
“留他一命,”那个杀千刀的蔡居诚说道,好似他面前并没有一个没了舌头的人从喉咙里滚落出千百声哀嚎来一般,“再挖了眼睛,算是我报仇了。”
王二更是害怕,呜呜着往后躲,蔡居诚旁边的那条狗不知道是何方来头,如此忠心耿耿,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老主顾。他这般恶意揣摩着,然后觉得眼窝一凉,左右具是一痛,便目所能及处都是艳艳血光,疼得他恨不得以头抢地,撞死算了。
他都没听见那两个人什么时候走了,他们剜了自己的眼睛舌头,又知道他根本不会写字,自然不怕他再泄漏什么秘密。王二哀嚎着在土里打滚,血都流了一地还止不住,那痛更是没有停歇,一波接着一波,每次似乎都比上次厉害些。
该死的蔡居诚!狗日了的东西!他说不出话来,但也不能让他不再骂人,该死的武当!就该他们全门死干净!一个不剩!骨头都被狗啃了!日他妈的蔡居诚!烂货!脏货!
他还在骂着,却觉得脖子上也凉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疑惑,整个世界就如灯灭了一般,再没有他的位置了。
黑紫劲装的女子擦干净了刃上的鲜血,她神情淡漠,全然不似刚刚夺走了一条人命。她抹去脸上被溅射到的一滴血渍,身上的那淡淡幽兰香也掩盖不住以杀止杀的决绝之气。
应该还有两个。
她收好刀刃,摸了摸发里插着的那支金簪,再望了那团烂肉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跃上了墙去。
她也自有她的道理。
End
第十四章 番外 靴下臣
蔡居诚觉得他需要一双新的靴子。
原本他们跑出来的时候有些匆忙,即便是郑居和都不能面面俱到。只要时间稍微长上一些,这里头的错处就显现出来了:郑居和自小就养在武当山上,练剑习武,收穗管帐,应当是不知道逃亡时要穿带些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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