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瀛眼神陡然疑惑,警觉地支立起双耳:你什么时候背着我有了别的狐狸?
喻识一瞅这小傻子的眼神就知道他的想法,不由暗暗喟叹:傻成这样,难怪刚出世就被扔出归墟了。
好在崔淩已带他去换衣裳了,出来后又给他眼前摆了一堆瓜果点心,长瀛吃得不亦乐乎,转眼就把这茬给忘了。
喻识给他喂了口茶:“好好坐着吃,待会儿不许乱看。”
长瀛好奇地眨眼:“有什么好看的呀?”朝着熙熙攘攘的楼下一探头:“有好多漂亮姑娘!”
花月楼女子衣着大胆,陶颂侧身挡住他视线:“别乱看。”
长瀛悻悻坐好,瞥了眼崔淩,羞涩地扬起嘴角:“我不看,她们都没有阿淩好看,我眼里只有阿淩。”
陶颂偷偷抿唇笑起来,崔淩面色微红地瞧了他一眼:“你笑什么?长瀛不懂事,你也跟着起哄?”
说罢又笑着报复了一句:“待会儿你也别看,不然怎么对得起你心上人?”
封弦接口打趣:“呦这一个个的,年纪不大,心里都有人了。”
脸皮薄的陶颂再次红了脸,颇为局促地灌了口茶,微微沉了眼神:“八字都没一撇,你别乱说。”
“阿颂...”崔淩听他语气,不由担心这玩笑有些过分,“没生气吧?”
陶颂稍稍躲开他关切的目光,掩住深深落寞:“没有,别多想。”
喻识于一旁冷眼旁观,看看陶颂,又看看崔淩,回想他二人平素亲近举止,再联系“不是女子”一句,一拍脑门,就地恍然大悟。
封弦给陶颂递去一个过来人的眼神:“怎么?那人还不知道你的心思?”
陶颂默了默,点点头:“人家都没有这个意思,我怎么有脸面到处说什么心上人的话。”
封弦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喻识,语重心长道:“若真心喜欢,还是得大胆说出口。世上有些人的脑子,就跟我这兄弟似的,瞧着灵光得很,其实就是个实心木头。你搁心里琢磨半辈子,人说不定早忘了你是谁了,你不掰扯明白,他永远都不懂。”
喻识现下满脑子尽是如何让长瀛斗得过劲敌陶颂,拿下崔淩芳心,闻言深深一皱眉:“平白无故地又损我,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这好名声,都是让你这好兄弟给损没的。”
封弦无奈挑眉:“你要是真开窍,至于活到现在,连个手都没和旁人拉过么?”
喻识难得尴尬,慌忙找补:“我那是不想,我想的话,还不是前赴后继地上来人!”
封弦高深莫测地一颔首:您开心就好。
堂内此时一声惊锣,打断了众人闲聊。兴致勃勃的花月楼,登时安静下来,只余细碎的窃窃私语。
雅间正对面低垂的银丝红帐缓缓自堂中升起,现出二楼的布置精巧舞台。
穿红着绿的老鸨扶着鬓边的花,随意念了些雅致贺词,这花魁娘子的献舞就开始了。
喻识一行白担心了半日,花魁娘子的这支舞竟是个老少咸宜的节目,演话本似的,又唱又跳,没有一眼不方便看之处。
讲的还是第一剑修生前的故事。
喻识上辈子最讨厌旁人编排些不尽不实的东西,硬安在他身上,这辈子换了个旁观身份,竟发觉这些编排格外有意思。
这台上自喻识尚流浪俗尘的幼时开始讲,第一幕戏里,那花魁娘子便扮作顾夫人,演的是同喻岱长老一道将喻识从魔修手中救出来之事。
数百年前的修真界尚处于除魔之战中,四方魔修遍生,有一种极为阴邪的法术,名唤噬婴,以幼子为容器,凭其体内灵气,吸引豢养生人魂魄。一童养十魂,待幼童灵气被分食干净,恶灵便破体而出。
此过程极为痛苦,幼童心性又天然至纯,恶灵一出便带着极其凶煞的怨气,魔修再以魔物为引,将其炼化,以增长修为。
世人皆知,第一剑修喻识幼时就有过如此遭遇。
且因根骨奇绝,还被魔修强行贯通经脉,引天地灵气进体入道,吸引凶煞之物。喻岱找到他时,他体内已养了近百道凶灵。
这段故事几乎完全属实,扮演喻识的小孩子带着哭腔的唱调一出,堂内陆陆续续地有人掩面而泣。
陶颂别过眼去,根本没敢看。崔淩倒看得十分动容,帮着哭得稀里哗啦的长瀛顺气。
倒是喻识本人心下未起波澜,世事祸福相依,若非因此,他怎么会有幸认识云台门,一脚踏入修真界呢?
是以他使了传音术,安慰大失常态的封弦:“当年之事,真的与你无关。这许多年过去,我不都还活得好好的?”
封弦略略回神:“我知道你不计较,但若当年我拦着你......”
喻识笑笑:“命数机缘都是天定的。我从未怪你,一直都盼着你能早点不在意。”
封弦默然,他这辈子,怕是都不可能不在意。
当年之事,是他心下的一道坎,迈不过去。
他与喻识,自懂事起就在一处了。他有个名字,喻识连个名字都没有。
他年岁太小,记不清家人死于战乱还是灾荒,有人生他,却无人养他。两人是连做短工都无人要的年纪,走街串巷地搜罗百家剩饭,东拣一把,西摸半碗,还得提防野狗抢食。
冬日天寒,且近薄暮,两个小孩抱在一起取暖,饿得头昏眼花,忽瞧见一家高高院墙内伸出数段桃树枝,还结着硕大丰盈的果子。
封弦馋得流口水,喻识托他上去,他坐在高耸的院墙上,兴奋地摘了一兜果子,一瞥眼却瞧见院墙内立着一阴鸷面孔,眸如蛇蝎,幽深地盯着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支□□,抬手就要将他射下来。
他心中大惊,慌忙躲避。喻识此时刚刚搭好石头茅草爬上来,见状忙抱着他从墙上翻下来。
院墙太高,喻识护着他掉下来,左眼下被地上尖利砖石深深划破一道伤痕,满怀鲜嫩桃子摔了个稀烂。
他顾不得这许多,拉着喻识就跑。转过巷口时,眼角余光却瞥见墙内之人突然现身在那一堆烂桃子当中。
那人手持一奇怪纸张,沾了沾碎石上的鲜血,嘴角扯出一道狰狞的狂喜。
封弦吓得一颗心险些跳出来,再不敢多看一眼,慌忙往前跑。
院墙内的人似乎非要追究这几个破桃子,不罢休地一直追着他们不放。天色渐渐暗下来,二人东躲西藏,一路跑到城外荒僻的破陋小庙。
喻识利索地将他推到茅草垛里:“你先躲好,我比你跑得快,我把他们引进林子,里面都是猎户的陷阱,逮兔子似的,肯定一逮一个准。”
外面黑洞洞地仿佛要吃人,封弦直觉不好,喊着拉着拦他,喻识力气比他大,挣开就跑了。
封弦睁着眼在茅草堆里等了一夜,喻识再也没有回来。
他跟着云台门的喻长老把人救出来的时候,喻长老说,幸亏喻识有这副举世罕见的根骨,得了魔修几分青眼,才勉强留了一口气在。
换句话的意思是,若当初他也被一同抓走,早就死了。
喻识被折磨得失了人样,修养了足足一年才大好。只有左眼下那道伤,无论如何都留了个痕迹。
喻长老视他如亲子,辗转托了一位器丹医三修的隐世高人来看,都没有什么法子。
于是封弦舍了云台门,执意要拜那位东奔西走的高人作师父,颠沛流离地开始修习。
他想着,若有一天比这个老头子厉害了,说不定就能治好喻识的脸了。
后来世人皆说,第一剑修面容是白璧微瑕,更显得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封弦却不这样想,他一定要把喻识的脸治好。
那是他欠喻识的,他一辈子也还不清。
第18章 剑修的便宜儿子
这头段故事演得活灵活现,赢了个满堂彩。
喻识瞧着,那花魁娘子也无任何异样,除了把他一剑砍十人的师娘演得过于柔弱可亲,没有一丝不妥之处。
第二幕戏演的是喻识于仙门大比上初次露面的情形。花魁娘子演了位胡诌门派里胡诌出来的绝世美人,同少年喻识一见钟情。
这段戏纯粹瞎编,喻识同堂下诸人一样,嗑着瓜子喝着茶,看得津津有味。其中一段小调编得颇为上口,他还跟着哼了两段。
崔淩悄悄扯了扯陶颂:“不过是个故事,过眼就忘了,你上什么心?”
陶颂黑着一张脸,望着那花魁同台上的第一剑修缠绵调情,猛灌数杯苦茶。
好不容易挨过了第二幕戏,第三幕戏却更为胡说八道。说这喻识于小蛮山除妖时,与此女修私定终身,然这女修的门派遭贼人所害,她一朝流落风尘,辗转卖艺为生。
那花魁香肩半露地偎在“喻识”怀里时,陶颂手里颤颤巍巍的杯子,终于咔嚓一声,碎了个干净。
喻识被惊得一回头:“怎么了?被小蛮山这不要脸的妖怪气着了?”又安慰他:“别急,第一剑修马上砍死它了。”
崔淩笑笑打圆场:“前辈别见怪,当年小蛮山除妖五派联手,阿颂和我也在。这段唱词过于假了,阿颂有些看不过眼。”
小蛮山妖邪横生,昔日除妖时,确实有让各家小辈跟着长见识。
喻识实在想不起来了,好奇道:“你先前说的救命之恩,就是在小蛮山?”
陶颂缓和了些神色,点点头。顿了一下,又不满道:“云台门的文漆前辈分明将小蛮山一役,写了话本又画了册子,世人却非喜欢些不着调的说辞。”
文漆便是喻识的小师弟,平素喜欢写话本子,还喜欢画画。都不是些正经事,昔日在云台,都数不清烧了多少,又因此挨了多少手板子。
大师兄孟弋倒是帮着藏了不少,只是师父看得严,连喻识都没怎么见过,自然流传不广。
喻识倒对当年之物颇为怀念,又问道:“这么说,当年的话本你有?”
陶颂眼神躲闪:“我没有。”
喻识不信:“别小气嘛,拿出来给我看一眼呗。”
陶颂理直气壮:“我真没有。”
贴身的一本小册子被他翻来覆去摩挲了许多年,皱皱巴巴的,他才不好意思拿出来。
再说了,我家剑修凭什么给你们看!
陶颂愈发有底气:“当年的话本画册本就不多,我没那个本事能弄到一本。”
这话在理,喻识品了品,又惊觉:“那你在河边,原来真看的是那...那种书?”
居然忘了这茬,陶颂心下一急,长瀛突然抬头:“那种书是什么书?”
陶颂与喻识一齐开口:“别问!”
长瀛委屈巴巴地咽下一块核桃酥,又扒拉了一下崔淩:“是不是阿淩平时看的书?”
崔淩慌乱不已地解释:“你们别误会,我看的是医书,书上有讲男......”他面色绯红:“不是前辈说阿颂看的那种书。”
“我没看!”陶颂简直百口莫辩。
封弦忙端着和蔼可亲的架子打圆场:“没事没事,年轻人嘛,血气方刚的,看两眼多正常呐!理解理解。”
就这破事儿还说不清楚了!陶颂愤愤塞了口点心,索性闭了嘴。
戏台上已不知演到何处了,似乎是久别重逢,花魁娘子哭得声泪俱下,一张俏脸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这花魁跳了一晚,连个迷魂术都没动过,陶颂越发担心,怕是后招凶险。
正想着正事,雅座隐蔽的入口忽然钻出来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一时与陶颂大眼对小眼。
陶颂一愣,那小娃娃突然嘤嘤哭起来,扑过来抱着他的腿:“爹爹,我总算找到你了!”
陶颂拿着点心的手一顿。
五个人同时一怔。
喻识最先回过神,悄悄觑了一眼崔淩惊疑不定的神情,心道我家傻儿子真是好运气,少一个劲敌!
还没等他开心上头,那小娃娃就兀自抹抹眼泪,偷偷瞧了瞧陶颂始终冷俊的一张脸,害怕地缩回了手。
小孩打量了一圈这五个人,瞅准了最温和的脸,一模一样的架势,又扑入喻识怀里:“爹爹,我总算找到你了!宝儿好久没见过爹爹了,宝儿差点认错了人!”
五个人又是一怔。
这次换长瀛惊疑不定了:“这就是你新养的小狐狸?”
不是,儿啊,你听我说,你爹我真没背着你在外面养狐狸!
喻识正要解释,这明显碰瓷的便宜儿子一把搂住了他的腰,对长瀛炫耀道:“我是爹爹的正经儿子,才不是什么小狐狸!”
长瀛目瞪口呆,嘴角点心屑啪嗒掉了。
喻识忙一把将小孩从怀里扯出来:“呸呸呸,谁是你爹爹,我只有小狐狸,没有儿子!”
宝儿抱着他胳膊不撒手:“爹爹你不要宝儿了吗?爹爹你居然不认宝儿呜呜呜...爹爹你知道宝儿等你等得有多苦吗......”
这一口一个“爹爹”叫得喻识头有两个大。
封弦忽然生了些犹豫,使了个传音术:“你不会...真和哪个花魁娘子有儿子吧?”
“我呸!”喻识连传音术也没使,急得脱口而出,“长瀛傻你也傻啊!我连手都没拉过,上哪儿生儿子去!再说了,我生儿子也不能起名叫宝儿啊,这什么烂大街的名字!”
宝儿抽抽涕涕地蹭他一袖子眼泪:“爹爹你居然嫌弃我...娘亲给我取的名字,爹爹也嫌弃娘亲了是不是!爹爹不来看我们,一定是嫌弃我们了.....”
喻识心道,我一身清白还能毁在这花月楼不成,扬声就喊人前来。
有一容长脸蛋的婢子垂头进来:“公子有何事?”
喻识拎着小孩后领:“这哪儿来的小毛孩?快领走!”
那婢子应了一声,宝儿突然掐着喻识手臂往他怀里躲了躲。
“来别害怕,我带你出去。”那婢子轻声慢语,缓步走上前来。
宝儿猛然满面惊恐,身子抖如筛糠,一闪身紧紧抱住喻识:“公子快带我走!她逼我进来缠着你们的!快......”
梁上银钩一动,珠幔宝帘四下散落飞扬,那婢子狞笑着抬头,一张血色尽失的素面,骤然裂开一条缝来,自头至脚裂成无数血肉碎块飞散出去,数十道怨灵交缠着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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