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瀛成年长开后,原身已然是只顶好看的狐狸了。它最喜欢伏在后山花丛里睡觉,微阖着眼,慵懒娇憨,时常引得门中新进的小弟子偷偷前去摸他。
但与画中几只相较,当真逊色不少。
喻识瞧着画中情景,只心道,也不知上古时期归墟众妖各族何等繁盛昌荣,可惜时移世易,沧海变迁,眼下竟再寻不出当年人事。
他心下微感苍凉,画卷连绵,他顺势看过去,见陶颂又倒出些水在另一半墙壁上。
喻识想起方才之事,心下略有窘迫,再不做声,只瞧着陶颂退了两步。
这一半尘土散尽,壁上所画,全然是鲛人一族。
鲛人遇水,则现出半人半鱼,修为高些的,出水成人身,与常人无异。其族离群索居,与其他妖族并不如何往来,《天机卷》中所载,也只有寥寥数言。
这大半画得皆是鲛人一族日常生活,喻识瞧至一处,心下猛然一震。
是那个小潭。
喻识于归墟中,楚笙让他们去的,那个小潭。
壁画中的小谭和周围景致,与喻识记忆中别无二致,潭水碧绿,又清可见底,无草无鱼,无波无浪。
只是边缘轮廓更为平整圆滑些,依稀尚可看出,形状大体是一卷祥云。喻识当年见时还心道,果真与云台有缘。
他按捺住一腔紧张,又仔细看过去,却见得这是四幅连贯的画。
第一幅,有一鹤发长须之老人,抱着一个年轻些的人,坐在潭水边,年轻人断了一只手臂同一条腿,金丹碎裂,神色痛楚,鲜血半身。
喻识心头一跳,已隐隐有些猜测。
他接着看,第二幅,老人将年轻人放入潭水中,向平静潭水中渡入真气。
第三幅,潭水黑如墨染,年轻人悬于水中,周遭波澜叠生。
第四幅,潭水恢复常状,年轻人于水中立起,周身完好如初,金丹复原,容色焕发,精神满面。谭边老人同他相视一笑,颇有欣慰之意。
喻识心中大骇,一时半刻竟没有回过神来。
陶颂也不由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意识到,他是见识到了那个仙门传说中的稀世珍宝。
苍海玉。
原来,并非一块石头,而是一处水潭。
他大感意外,同时又觉得合情合理。
此水苍碧如玉,也正应了这个名字。世人先入为主,倒只觉得那该是上念真人师父造出来的一块玉石,其实《天机卷》中,也从未言明苍海玉是什么。
陶颂又瞥见壁角一处模糊字迹,依稀可辨出几个字,倒是用汉文所书——“……后辈自勉,当谨记上念真人相救之恩”。
画上的老人大抵便是上古传说中的上念真人,这年轻人,约莫是鲛人一族某位先祖。
陶颂心内震惊连连,却于此时蓦然蹦出一个古怪念头。
现下眼见加耳闻皆证实,《天机卷》不曾作假,苍海玉果真可聚魂体,复肉身,有起死回生之效,可为什么上古分明有此神物,却连上念真人都不曾飞升?
陶颂不由困惑,瞥眼却瞧见喻识泪流满面,拽着衣襟呕出一口鲜血。
陶颂慌忙不已:“剑修,剑修你怎么了!”
喻识一腔真气紊乱,翻腾不止,陶颂一边渡真气压住,一边瞧着他眼角不住地滚下泪来。
喻识是个甚少哭的人。
陶颂根本没见过他哭,直看得心疼不已。
他口中切切唤着“剑修”,好一阵子,喻识才清醒过来。
喻识挣扎着坐起来,陶颂微微蹙起眉,轻手轻脚地给他抹了泪水:“怎么了?”
这温和的语气听得喻识再度心头一酸,他阖上眼压了好一阵子,才能说出话来:“我知道……我知道喻岱长老如何死的了。”
“如何?”陶颂心头一紧,直觉他情绪不对。
喻识深吸一口气,默了良久,苍凉一笑:“他是为了救……”
他这话尚未说完,外头忽然一股疾风,直冲宗祠而来。
陶颂捏诀结界护住二人,只见这风有摧枯拉朽之势,直掀起宗祠之顶,墙壁轰然崩塌,木牌明烛洒落一地,火势伴着吹进来的红叶,卷地而起,周遭霎时一片烧灼之势。
此一壁栩栩如生,霎时倾没。
这燎原之火中央,竟是一只展翼苍鹰,也不知如何闯过禁制,身量奇大,啼鸣之声凄厉,眸如寒星,大有发狂之态。
意外乍生,火势越来越旺,陶颂瞧了瞧这情势,迅速判断出,头顶那道缝隙,是出路。
他与喻识对视一眼,确认之后,山月已然出鞘。
这苍鹰被雪亮剑光一刺,眸中些有混沌,然瞬间又复了发狂形态,像是被什么所控,羽翼煽动得愈发猛烈。
陶颂已做好了恶战一场的准备,然而他尚未出招,穴中潭水处突然跃出一只巨鳄。
这鳄鱼破水而出,亦是发狂之态,却直接咬住了苍鹰一侧羽翼。
尖锐如铁的羽毛瞬间伴着血色飞扬而起。
两头妖兽就用最原始的法子扑杀撕咬,洞穴内一时碎石连连,满目狼藉。二兽缠斗在一起,其状惨烈万分,倒是没有再理会喻识二人。
却挡住了裂缝之处,愈发不好逃脱了。
陶颂忧心道:“剑修,此处怕是要塌,眼下恐怕要原路回去了。”
喻识只觉得气海越发翻腾,不似往日反复,而是像受什么东西牵引,涨潮似的,撕扯得他分外难受。
他强自缓了缓,低声道:“那条甬道与各大妖兽所居之处连通,怕也不甚安全。但没有别的去处了,留在此地只能等死,小心些。”
他面色苍白,陶颂更为忧心:“怎么在此时有所反复?”
喻识咬了咬下唇,拼命抑制住:“别管我了,一会儿就好。”
他抓起陶颂手腕,便朝着来时白光疾行而去。
一路碎石草木鲜血连连,狂风不止,结界有些抵挡不住,于二人触及白光之时,被巨鳄甩起的断尾扫过,在陶颂身后砰然碎裂。
喻识飞速拔剑斩了一只甬道内飞扑而来的雀鸟,伸手扶住陶颂:“怎么样?”
陶颂方才在身后护着他,喻识不知道他是不是被断尾伤着了。
陶颂抿唇摇摇头:“没事。”
他泰然自若地回身祭出个什么法器,想是又是封弦给的,牢牢封住了身后一地惨烈。
只能往前走了。
这甬道内显然也被妖兽踩踏过,碎石凌乱,墙壁上俱是划痕,似乎有激烈相争的痕迹。
被喻识一剑砍了的雀鸟摊在二人脚边,周身羽翼之下,缓缓溢出黑紫血液。
喻识一时又觉得气血上涌,一把捂住胸口。
鲛珠也四下碎裂散落,甬道内昏暗了许多。
陶颂越发担心他,喻识缓了一口气,却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
陶颂抬头,方差觉这幽暗甬道内寂静异常,只有悠悠荡荡的风。
剑修的直觉,周围潜藏着无数危险。
像暴雨来临前的夜晚,越是压抑,越是危险。
喻识又觉得自己的手被牢牢握住了。
他这次没有想躲开,而是反握了回去。
陶颂心下一跳,蓦然沉重了许多。
身后的伤隐隐作痛,他心内越发清明,只余了一个念头,一定要带喻识平安出去。
二人屏息凝神,最近的一道呼吸声,逐渐清晰起来。
二人执手前行几步,三尺之遥处的石壁突然消失,一只满口獠牙的长毛活物突然奔出。
喻识一个闪身劈开它的头颅,落地时,陶颂已斩断它的身躯。
是一只长耳的兔子。雪亮剑光划过,一身长毛浸在黑紫血液中,已碎成几块。
喻识有些讶异,又有些安心。
上辈子时,很少有人能与他配合如此得当。
他还没有与陶颂正儿八经地一起出过手,却不想两人默契至此。
甚至没有眼神交流。
陶颂又过来拉住他的手,温和而有力。
眼前愈发昏暗,二人捏了明目诀,敛起气息,尽量快步地沿着墙壁前行,修士护身的结界虽然更容易刺激这些妖兽,但不设显然更危险。
二人连斩数头妖兽之后,整个甬道内都弥漫着迫人的血腥气。
这更容易刺激到凶暴的妖兽了。
于是喻识刚收回斩杀蝙蝠的剑,便察觉出了异样。
甬道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仿佛能听见活人的心跳声。而后正前方,不远处,骤然隐隐扑出几道疾促的风。
喻识脚步一顿,只见一条青鳞大蛇呼啸而来,蛇头极大,几乎要占满了整个甬道。
陶颂抓起他的手,飞速回头跑。
此蛇凶暴异常,两只眼中精光四射,在幽暗的甬道中亮如烛火,像两把熊熊燃烧的烈火,尖牙锐利,张着血盆大口,直扑两个活物而来。
身后大有崩塌之状,碎石飞尘四下扬起。
喻识只觉得用尽了周身的力气,从来也没跑过如此快。
这甬道颇长,他方才诛妖已耗了不少力气,再加上气血翻涌异常,竟渐渐有些跑不动了的架势。
他心下一紧,瞧了一眼陶颂,居然也渗出汗来。
方才一定伤着了。
喻识正心道不妙,迎面却又突然袭来一阵妖风。
其状威猛,不弱于身后,竟成夹击之势。
第72章 石穴其一
迎面的妖风卷地而起,飞沙走石,势头甚猛。
喻识只心道不好,正打算硬拼一场,却发觉这来势汹汹的架势甚为眼熟。
他尚未瞧清楚,身旁一侧石壁突然化开,方才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慌忙招着手:“你们快过来——”
喻识与陶颂方跃过去,黑麟大蟒堪堪擦着二人身侧呼啸而过,长开血盆大口扑向那条追来的蛇。
刹那间甬道内俱是凄厉呼号,二蛇缠绕撕咬,地动山摇,碎石块刷啦啦地坠落翻滚一地。
陶颂靠着墙壁尚未站稳,便瞧见身前石壁蓦然凭空消失,一双磷火般的眸子显露出来,一头凶兽十分迅猛地朝慕祁扑过来。
“小心——”
小孩尚且懵懂呆立,陶颂出声提醒,却已然来不及,情急之下只能将他飞扑在地,护在身下。
那头花狸猫体型巨大,自二人身上越过,利爪在陶颂身上一划,护身的结界霎时崩塌,鲜血染红了半只爪子。
它扑了个空,竟也未停,嚎叫一声便再向喻识扑来。
喻识却于此时觉得气海再度翻涌,身形略一滞,狸猫的尖牙已近在咫尺。
他拔剑去砍,这猫竟然毫不畏惧,一口咬上利剑。喻识只觉得它力气颇大,这锻造精良的法器隐隐有些要断的意头。
这猫似乎要和他较劲,只咬着剑不松口,二人僵持一瞬,一道皎然剑光骤然自大猫身后亮起,一剑劈开了它的身躯。
狸猫凄厉地惨叫了一声,仰头挣扎一下,便轰然倒地不起。
喻识拔出剑来,果然咬碎了一段。
但他已顾不上这剑了,陶颂半身鲜血,勉强拿山月稳住身形,半跪于地仍有些摇晃。
慕祁一把抱住他,十分惊恐:“哥哥你流了好多血……”
陶颂头晕眼花,那狸猫尖爪太厉,被它划了一下,他只觉得一路疼到了心口,又拼命动了一剑,眼下像半个身子都穿了似的。
他一阵恍惚,头顶脚下却又一阵摇动,他被塞下几口丸药,才隐约听见喻识惶急的声音:“陶颂!陶颂,你能听见么……”
陶颂缓缓睁开眼,眼前逐渐清明,打眼便瞧见慕祁抱着他胳膊哇哇大哭:“哥哥你没事吧!你流了好多的血!”
陶颂仍觉得疼,见他安然无恙,也没有心力开口抚慰,又见喻识小心翼翼地扶住他,一脸忧心并焦急:“能吃的药我都给你吃了,好点了么?”
这丹药似乎用途不大,他依然疼得厉害,只能勉强缓和了语气:“没多大事……”
方说罢这几个字,脚下又是一阵剧烈摇动,尘土石块在周遭哗啦啦地作响。
“石壁震成这样,想是外头斗得厉害。”喻识皱起眉头,“得赶紧走。”
慕祁抹抹眼泪,跑出来:“跟我走,我阿公让我来接你们的。”
喻识一手托住陶颂:“我背你。”
陶颂略微摇头,却是反手把住他的脉息,语气一沉:“比方才还严重?”
喻识早觉得心下拉扯得厉害,只能躲开:“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越是紧要关头越是坏事。”
陶颂堪堪压住涌上来的一口鲜血,飞快地封住几道大穴,复开口:“就这么走吧,给你省点力气。”
喻识还要劝,陶颂只道:“这路上还不知有何意外,我行动不便,背着我更连累你出剑了。”
他站起来,又将山月放入喻识手中:“你的剑断了,用我的。”
头顶再次剧烈地晃动起来,喻识略一思索,便接住剑,牢牢地握住他,尽量快步地跟着慕祁走去。
所幸,这一路虽地动山摇不断,却再无其他凶兽。
慕祁带他们穿过一道禁制时,喻识提了一路的心,终于安稳放下。
此地像是一个洞穴深处,干净妥帖,想是慕祁住处。四下燃着几处烛火,两张小榻,一方桌案,笔墨纸砚,锅碗瓢盆,倒一应俱全。
内里还有一汪清泉水,也不知何处引来的,泉眼咕嘟咕嘟地冒着水花。
喻识依稀辨出,其间有些妖法印记,只看了一眼,肺腑间突然撕扯得便愈发厉害。
他只能缓了口气,再向别处打量。
再向深处便是另一道禁制,喻识看过去,禁制之外是洞穴出口,外头漆黑一片,林木萧萧,皓月朗朗。
也不知外头过了几日了。
慕祁顺着他的目光:“这是我阿公设下的,不让我出去玩。”
喻识只点了点头。
大妖设的禁制,他定然只能硬破,眼下已十分麻烦了,不宜再轻举妄动。
陶颂一路走来,已冷汗连连,面色苍白。身后方才止了血,只是妖猫厉害,再加上多下行动,裂口又破开许多。
喻识扶他到小榻上,解了他几处经脉穴道,陶颂只觉得疼过了劲,一时浑身发酸,没有一点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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