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十三下城上马,这马膘肥体壮、英姿飒爽,背后跟着一溜同样骑着马啊骡子的护卫小伙子。
他策马转身,声音有些暗哑,却无比洪亮地喊道:“父母在的出列!”
没有人站出来。
“无兄弟的出列!”
依然没有人站出来。
“有七龄以下子女的出列!”
仍然没有人出列。
这是一个铁一样的队伍,燕十三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带出了什么破烂不颠的玩意儿。
“听人说,咱们南方没有朔方的天险可守,是个富贵闲散,不思进取的地方。”
“他们说的对。”燕玑冷不丁地笑了起来,露出了白白的虎牙。
“可是——咱们的身后就是南城。”
“那好,咱们今个儿,就用自己的命,去现造一个‘南城天险’!”燕十三顿了顿,语气放缓道,“是啊……我们也不过是护卫,我也不过是个县卫,上不得台面。”
“做护卫的,哪里需要这么拼死拼活呢?也就是一份养家糊口的生计罢了。”
“所以,你们想好了,你们可能永远载入不了大周的千年青史,世人也不可能知晓你们所做出的功绩——”
穿着短打护卫服的钱文人这个时候跟挥苍蝇似的挥了挥手,表情十分不耐烦地出列,扯着脖子道:“格老子的!燕大人没想到你居然也叽叽歪歪得跟个娘们儿似的!有完没完?”
“走不走?一句话儿的事!”
“英雄之所以是英雄,难道因为他没有一个像样儿的功名册,他就不是英雄了吗?”
“赶紧的!老子回来还要好好吃顿热气腾腾的白水猪头肉呢!你小子可别误了咱们兄弟的时间!”
燕十三笑了笑,笑着笑着,连带上眼角都湿润了几厘。
他暗道:钱栋梁这脖子梗得跟鸭子似的,也不知道是强忍着什么才发出来的声音呦。
过了半晌,整座南城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骑在马上英姿飒爽的燕十三。
只见他勒马正路,扬鞭朗声道:“进发!”
……
冰凉的大雨倾盆而至,满脸褶子的老头儿扛着铲子驾着驴车跑到了这处荒地。
荒地的角落里是一块墓碑,墓碑上刻着的就是卿小哥的名字。
【君向秦归,我潇湘。】
……
“嘿呦!嘿呀!”
老头儿辛苦地沿着一个看起来像是蛇洞的小洞把墓碑边上给挖出了一个坑,泥水噼里啪啦,直往棺材里灌。
等他把棺材板给掀开的时候,棺材里已经积了好几寸的黄泥水。
里面的人骤然坐起,吓得老头儿一跳。
卿尚德的眼神冷得可怕,伴随着这样的冷雨,看得人心凉。
老头儿定了定神,头疼道:“诶,你有什么仇什么怨,去找燕十三去,别欺负我老人家!”
“他在哪?”卿小哥的声音嘶哑暗沉,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了下来,狼狈不堪却依然铁骨铮铮。
“大概……已经在南岭上打光了吧。”老头儿勉强地笑笑,道,“我刚刚在山头上看到帝国人进城了。”
卿小哥:“……我要去找他。”
老头儿拉住了说着就要起身向外走的卿小哥,结果还没用力,卿小哥就直直地在他眼前倒了下去。
陷入了一片空寂的黑暗。
他已经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粒米未食了。
哪怕是个铁打的人,这时候也是差不多力竭了。
……
“嘶——”
是菜叶子掉进油锅里的声音。
“阿娘!阿娘?今天怎么用油炒菜了?”
是一个小女孩伸着脖子看着锅里说话的声音。
“哎——家里来客人了!”
一个温顺妇道人家的嗓音。
“客人?是哪个?”
“就是之前你李阿叔赶着驴车拉来的那个人。”
“啊!他是个当护卫的吧?”
“是啊,听你李阿叔说,他还是西北叶将军手下的人呢!”
“叶将军?是西北来的?那可是大周的英雄啊!”
“是啊,也不知道他吃不得惯咱们这里的稀饭小菜。”
……
卿尚德默默地从床板上爬了起来。
燕十三,死了。
但是,他不信。
燕城十三爷这样顽强的人,怎么会死?
他不是燕城十三少吗?怎么会死在这样默默无闻的荒野?
他不是号称不世帅才吗?怎么会死在这样埋没于市井不入青史的一场战斗中?
他不是……怎么会……
“吱嘎——”穿着粗布周服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推开米缸底下的木板,昏暗的天光自上而下地穿透而来,她探出了小小的脑袋,单眼皮的细长眼睛眨了眨。
待到看清底下坐着的卿尚德后,她高兴的小脸通红,马上回过头冲着自己的阿娘大喊道:“阿娘!那个人醒了!”
“急什么!急什么?”话虽如此,那名妇人还是在围衬上蹭了蹭手,丢下锅子上煮着的一大锅猪食草小跑了过来。
妇人动作熟练而飞快地下了窖,接着跑了两步便一脸局促地停在了卿尚德的跟前三步的地方。她老实巴交的结实脸孔上这时候流露出一丝丝的不安,仿佛眼前这个现在半坐在潦草床板上的年轻人随时可能与世长辞。
她一紧张就把黝黑粗糙的手往衬裙上蹭,不停地蹭着,发出细微的声响。
“你……饿不饿?”
卿尚德循着声音慢慢地别过脸,一双心念成灰的死寂眼睛毫无波澜地看着发出声音的壮实妇人,过了一会,冷不丁地笑出一声,毛骨悚然。
“十三。”
“燕玑师兄。”
“好,你很好。”
妇人被他这猝不及防地自言自语给吓得不敢动弹,也就是这一吓,令她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事情。她抬起跟串小萝卜似的粗苯手指,伸进围衬里摸啊摸,许久才从兜底抄起那一封皱巴巴还带着一股子梅菜干味儿厚实信笺,自个儿瞧都没瞧一眼,直接给递到了茫然失措的卿尚德眼皮子底下。
“俺这有一封信,是那个送你过来的老爷子给的。他千叮咛万嘱咐俺一定要让你亲启,俺藏在怀里可捂得严严实实了!”
那妇人到底说了什么,卿小哥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只是机械地撕开信笺封口,抽出了那一沓厚厚的信纸。
“意映卿卿如唔……”
……
燕十三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面容青涩幼稚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的眼镜,身上穿的更是明晃晃的白大褂。
【“醒了?醒了就起来。”】
那个年轻人抬起疲惫而泛着红血丝的眼睛在燕十三的平静无波的脸上愤怒得打量了几下,燕十三完全能够从其中察觉出他压抑在心底的滔天怒火。
他想杀他。
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可是,燕十三又怎么会在乎?
被人用夹子夹起来的帐篷窗户外面,此时此刻,竟然还有没有离去的秋鸟儿在叽叽喳喳地鸣叫。
午后的阳光西斜,燕十三抬起被包成了一团的手掌,遮挡住了叶影斑驳陆离。
“我还活着啊……”
“呵……我怎么还活着?”
“吃饭!”
一声仿佛是在对不懂人语的畜牲呼喝从那个年轻人的嘴里冒了出来,呵斥里的鄙夷之情溢于言表。
帝国人。
燕十三抱着被子不疾不徐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还有年轻人边角偶尔露出来的帝国戎装布料,内心冷笑。
“呦,连点油腥子都没有,吃什么饭呀?”
年轻的随兵大夫恼怒得指尖颤抖,几乎要砸了他手上托着的盘子。
“爱吃不吃!”
他把碗往燕玑跟前一摔,掉头就走。
瘦骨嶙峋的燕十三在沉默地寂寥里长叹了一口气,发黄的白被子后半段的底下,空空如也。他叹完这口气,重新振作起来,艰难地俯身向着餐盘低头,唇齿与舌头并用地勉强自己吃下这些毒药似的饭菜。
【我还不能死。】
【至少,现在还不能死。】
……
一个人能够忍受多大的痛苦,取决于他有多大的梦想。
燕十三躺在病床上数着窗外的小麻雀,一边听着门外的人在争执着什么。
他是燕城的十三少,在这乱世里也许没有多少“上层人士”不知道十三少是燕城那位重权在握的异姓王爷的独子,更没有多少“上层人士”不知道那位王爷是个帝国贵族平民两派都要卖个面子的人物。
若不是有这一层身份在,燕十三也不能好端端地在狼窝里活到现在。
“哗啦——”
那是帐篷的门被人气急败坏地掀起的声音。
【“混蛋!你这个大周白眼狼!”】
第八章 封棺(下)
燕十三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看着窗外飘摇鬼魅的枝叶,心底暗自盘算到——这个时候,他应该能够用上那个东西了——希望有用吧。
“啪!”
火辣辣的疼痛席卷了燕十三苍白的脸颊,他的脸上是病态的绯红,晕染开来,渐渐地肿了。
他没有捂,只是眯了眯眼睛。
【“你这个叛徒!”】
燕十三勉强笑了起来,一连咳嗽了好几声,方才有气无力道:“犯我大周者,虽寸土微毫,虽千里之远,必诛!”
“咳咳咳……”
【“啊!来人!把他拖下去上刑!我就不信大周的猪猡会有什么骨气!”】
屋里发出了稀里哗啦地拖拽倾倒声,一点一点的红梅在这个瑟瑟的秋天,开遍了泛黄的白色床单,也开遍了水泥灰混的土地,氤氲不止。
【“见鬼的周猪!”】
咒骂声飘荡不绝,谁也不知道燕十三去了哪里,枝头的小鸟雀早已被惊扰飞走,去往这乱世里的桃花源,去寻找它们的安宁。
“咔嚓、咔嚓……”
细碎的沙石研磨声打破了将夜时分的寂静,一言不发的帝国小兵一铲子又一铲子地从旁边腐朽肮脏的枯叶堆里刨起无数散发着恶臭的沃土。
明朗的天边同时挂着惨白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的月亮轮廓,还有已然沉沦的地底余晖,为霞尚满天。
燕十三枯坐井底,眼前是蔓蔓的荒草丛生,蛇虫鼠蚁蜿蜒而过的痕迹。
他一身白衣,俨然已经被血污得找不见一点儿当初风华正茂的样子,满身的伤痕鞭笞入骨,令人不忍直视。
一个声音高叫着“你们这些大周的猪猡!去死!都去死!”,伴随着沙石滚落井口,渐渐地淹没了燕玑的眼眸与身体。
“如果你好好交代那些密谋,我们还是可以考虑宽宏大量地放你这位燕城十三少一条生路的……”
……
“为了那些注定失败的人而去死,究竟有什么意义……”
……
古怪生硬的大周语言和着微妙的腔调在夜空中不停地回旋,没有人听不清,也没有人听得清。
……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燕十三笑了。
他真的笑了。
灿烂的桃花绽放在他绚丽的眉宇间,芝兰玉树一夜绽放,映得满堂华光。
他强撑着奄奄一息的残躯,平静地抬头仰望那一片圆圆的小天空——井口站着喊话的人大脑霎时空白了一刹那。
燕十三望着那片星月冉冉升起的天空,不禁想起了多年前跟着学堂里的塾师朗读的那个寓言故事……
【“井底的青蛙呱呱地回答到——天空是圆的!”】
……
他是不是也像这样的一只井底之蛙呢?
【我看不到大周的希望,但是你们谁又能真正地寻找到大周的前途在哪里呢?西府?皇族?西北叶谋人?】
会是谁呢?
究竟哪一个人才会主宰这个乱世的结局呢?
不,不是一个人。
而是所有人……
这已经不重要了。
燕十三浑身上下痛得麻木无比,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活生生地受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酷刑,遍体鳞伤,根本就连一块儿好皮都不剩下了。
“我就要死了,所以那些事情,跟我已经失去了原有的联系。”
“我尽力了。”
“剩下的事,就只能盼望着你们了……我的同袍们。”
……
帝国小兵进行着例行的劝说喊话,他的声音在井中幽幽地回荡。
然而,这时候的井底终于失去了那一丝丝微弱的气息。
夜幕降临,井口被彻底地填平,小兵们踏上了无数个来回,将之压得严严实实,分毫不露。
这个世界上,从此少了一口枯槁的老井,多了一座无言的丰碑。
漫长的黑夜总会过去,白昼的黎明终将刺破混沌的天地。
燕十三强忍着窒息的痛苦感,在地下早已闭上的眼睛失去了应有的一切奕奕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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