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神机妙算如燕十三,他独独没有想过自己身后,卿尚德要怎么办?
诚然,他已将毕生绝学倾囊相授予了卿尚德。
也曾寄书千里托付百家,把对方以自己“晚辈”的身份介绍给了自己所有的故交,为他铺平道路,能够顺利地拥有统帅三军的力量。
燕玑甚至还给他准备了无数的锦囊,交由老李藏在了很多的地方,静静地等待着“陪伴”着卿尚德,与他“一同”渡过难关的使命时刻。
他会为他千古之师,他会成他万世良谋,他提明灯如影随形与他并肩书写丹青不朽……但这都不是爱情。
卿尚德在打开燕玑留给他的那一封信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个人没有他以为得爱他。
一个人如果深爱着另外一个人,他不可能对另外一个人做出这样与极刑一般无二的行径。
为帅者苦,挑灯夜战吹角联营。
殊不知为未亡人愈苦,十三的指点、十三的深谋、十三的字迹……卿尚德征战八方,指点江山数十载,一寸山河一寸血,寸寸碧血是思君。
思念太长,长到卿尚德都忘记了燕玑的模样。
他的心里只有那用无数美好的字眼堆砌出来的那个人,被咬牙锁进了最深的心底,两不相见。
现在,他站在他的面前。
头顶是热情如火的合欢花,耳边是岁月静好的街头叫卖,一身仿帝国式的校服英姿勃发,嘴角啜着懒散的笑意不动声色举重若轻地将千里之外谋划。
这是燕十三,更是那个他从未见过似乎只活在所有除他以外人记忆里年少轻狂的燕玑。
一时之间,卿尚德竟然愣愣地看痴了。
燕玑心底涌动起一片又一片的涟漪微澜,带着三分事后诸葛的疼惜,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地望着瘦弱的少年卿小哥。
他其实能够想到卿尚德在自己身后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也就是因为知道,他才更不能让自己去想。
那条路太苦。
他却用自己的命来为他画下了永世不得超生的囚笼。
不为黎民,即负君魂。
所有被刻意忽视的“早有预料”在这短短的一眼间疯狂地解封涌入了燕玑的脑海——他会一个人熬很多山雨欲来的战役前夜,他会因为批阅公文而狼吞虎咽成病,他会废寝忘食殚精竭虑地完成他给他划出的既定大道,他会一个人站在高山之巅冷眼风云变幻……对不起,我只能代大周万民谢谢你。
“你在那瞧什么呢?”
罗敬伸出手在燕玑的眼前晃了晃,唤回了他的思绪。
“没……没什么。”
燕玑眨了眨眼睛。
他知道,用兵在谋,谋定而后动。眼前的这个卿尚德不仅不是他的卿尚德,他甚至连后来他遇见的那个卿尚德都不是。
此时此刻,他只不过是一个少年而已。
顶多就是个书读得多了却还是涉世未深的寒门少年。
切勿操之过急。
“没事?没事你老盯着那个小子看什么啊?”罗敬一巴掌拍在燕玑的肩膀上,拍得他随意地披在肩膀上的校服又歪了歪。
卿尚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这个人怎么这样粗鲁,没看见十三的衣服都要掉了吗?
毕竟是浸淫沙场多年的老将,卿尚德只不过是这样一个回神一眼便令尚且还是个在校生的罗敬脊背一寒,仿佛被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给盯上了似的!
罗敬毛骨悚然地抱住自己的手臂搓了搓,朝着看向他的燕玑连连惊叹道:“我怎么觉得徐教头还在附近?哎!你说他会不会是假装对我们仁慈了,好让我们放松警惕,等他换根结实的皮带再来抽我们?燕玑你说?”
他顿了顿,又用胳膊肘戳着燕玑的胳膊补充了一句:“我怎么老是感觉有点可怕啊——这被鬼盯上了吧?”
燕玑看着他,看着他把这些话说完,皮笑肉不笑地弯了弯唇角,一双眼睛里是漫天的桃花被霜雪压弯了艳绝。
“不问苍生问鬼神,啧。”
“哎?你这什么意思啊?燕十三!”罗敬松开手叉腰道,“我可是看在兄弟道义上才陪你出来站岗的!要不然你看看你那个鬼画符一样的文卷跟武卷,徐教头把你给从教室里拎出来都是便宜你了!还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呢,啊?徐教头把你给罚出来站岗是为你好,你倒好——校服穿得乱七八糟不说——连站着都能睡着!你是骡子吗?!”
燕玑凉凉地扫了年轻气盛心里有什么都写在脸上的罗敬一眼。
这个人还不是成了御林卫统领后那副全天下都欠了他的德行,现在的罗敬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在校生罢了。
他想到这里,摇了摇头,重新视线放在了不远处的少年卿尚德身上。
在燕玑的视线变动之前的那一刹那的电光火石间,卿尚德迅速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他绝对不能让现在的燕玑重蹈昔日的覆辙,也不能露出任何的马脚——眼前的燕十三,他只不过是那个对世事纷扰一无所知的学生罢了,即便卿尚德心中有不甘,有渴求,有希冀……这都与他无关。
卿尚德低下了头,掩饰住内心那些蠢蠢欲动不可告人的隐秘。
燕玑只看见他的“卿小弟”望着高高的校训匾额眼神一触即离,忽然间低下了头,少年人还有些细软的头发垂落眼前,肤色苍白,露在外面的耳垂肉肉的,更加凸显得他脖颈的瘦弱。
看起来格外的楚楚可怜。
要不是燕玑的理智还在,他都要冲过去抱住这个“天真烂漫”的卿尚德,跟他说:哥哥爱你了。
啧,男人。
“徐教头让我来站岗有让我在‘大人物’面前露露脸的意思,毕竟是开学典礼,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请几个前辈来给我们讲话——罗敬,我不是那么不知好歹的人。只是他的这份好意,我却未必消受得起。”燕玑笑了笑,抬腿就往卿尚德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徒留下罗敬一人愣在原地。
原来……十三都知道的么?
徐教头对他的偏爱……
罗敬骤然握紧了自己的拳头,他不是不嫉妒的。
他也是人。
他明明比燕玑好了这么多,武课也好,文课也罢,但凡考试他都压过燕玑一筹!
可是——为什么那些教头塾师的眼里就只有他燕十三一个人?凭什么?!
旁人想些什么,怎么想的,燕玑统统管不着。
他现在的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卿小哥。
让他心疼,年少困厄的那个少年。
既然回来了,他绝对不会再让他度过那么冰冷无趣的南府求学生涯!他用他燕十三的一世英名发誓!
燕玑的步步紧逼,目光炯炯。
气氛若弦,骤然紧绷。
两旁路过的众人只见连校服都不好好穿的燕玑燕校霸气势汹汹地冲向那个俊朗的新生,纷纷摇头叹息,在心底暗道一声不好。
要知道,燕十三这个人,可是最讨厌这种柔柔弱弱仗着自己可怜还想着“特殊待遇”进南府校门的“癞□□”了。
没这小子的好果子吃。
只是这个少年的衣服看起来破破烂烂的,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让燕十三看得不顺眼了,逼得他破了自己定下的“不对寒门”戒也要出手收拾他呢?
而卿尚德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因为他注意到了燕玑肩上披着的那件校服就快要滑落了。
这可怎么办是好?
一时之间各怀心事。
燕玑一步迈到了卿尚德的眼前,试图回忆起自己当年的行事风范,花了一点时间,到底是想起来自己是个不正经的酷肖地痞流氓的“硬茬儿”。
他摆弄了摆弄脸上的表情,十分嚣张跋扈,抬起下巴,用鼻孔瞧着眼前瘦弱的少年道:“你——什么名字?”
卿尚德听着燕玑的声音略微仰头,眯了眯眼睛,惊觉这个时候的燕十三竟然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头。
但是他依然觉得他娇小得可爱。
连鼻孔都那么可爱。
简直是无药可救。
卿尚德忍不住在心底唾弃了自己一下,接着格外乖巧地抬起头,眨着水汪汪的丹凤眼望着燕玑道:“大哥哥,我叫卿尚德,卿本佳人的卿,崇文尚武的尚,德才兼备的德。”
这下子连罗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是他吹,燕十三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拿腔做调“倚小卖小”的人了。
可是要糟糕。
然而,谁成想,燕玑听到这话竟像是听到了花似的,本就生得俊美无俦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灿若桃李的笑意,浓过万紫千红,艳过枫叶丹泽。
所有人在目睹这一幕的时候,都感觉到了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自己的心脏。
完蛋,这个新生怕是要出事儿!
阎王一笑,天下大乱!
第二章 湖小楼(上)
恰逢其会,燕玑的肩膀抖了抖,乱披的校服跟着微微一动,沿着他的肩胛骨悠悠地滑落。
它像是生怕卿尚德注意不到似的,袖子挂住了燕玑的小臂,犹如舞女的披肩般一寸一寸地按住贴身的白衬衫勾勒出分明的肌理,最终落到了脊背下方,被小丘阻拦去势稍缓,却依然在下滑。
“啪。”
死寂。
空气里忽然间幻觉般得响起了眼珠子掉在地上的脆响。
燕玑:“……”
卿尚德有些僵硬地低下了头,他顺着自己的手臂一路往前看,到底是发现了刚刚发出如此清脆声音的源头——他的手,放在了燕玑的腰侧。
不,不能说是“放”,应该是一巴掌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地拍到了燕玑的腰下。
为了按住那件作乱的校服。
罪恶感在升腾,伴随着隐隐约约地快意。
卿尚德感受到了掌心的温热,感受到了肌肉里蓬勃的力量,更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
空气里是满溢的焦灼。
罗敬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应该想办法从燕十三的手底下救这个少年人一命,既是为了少年人好,也是为了燕玑的学业。
他虽然有些嫉妒燕玑的好运,却也没有到连多年兄弟情义都不顾的地步。
这种事,他罗敬还不屑去做。
燕玑不能被退学。
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吊儿郎当,实际上却很爱惜自己的学业。至少,他会为了自己的梦想而努力不让自己被退学,哪怕这努力得很有限。
然而,有人抢在焦急的罗敬之前将卿尚德的手给按住了。
“卿尚德学弟?”
“在。”
“你应该是第一次来南府吧?”
“是。”
“那好。既然如此,就让学长带你去宿舍里把东西放下,顺路去萃英厅报个到,接着带你四处逛逛,可好?”
卿尚德犹豫了一眨眼的时间,奈何美色上头:“好。”
燕玑极其自然地就顺势拉起了卿尚德的手,用自己的另外一只手接过校服外套,拎挂在了肩上。
着实是个土匪流氓相。
眼看着燕玑带着人就要走远了,傻眼的罗敬回过神来,难以置信,五味杂陈地望着这副景象。
都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今天他真是长见识了。
但没有人告诉过他,老虎的脑子长在屁股上了。
要不然向来无法无天的燕玑怎么会这么好说话,不仅不喊打喊杀,还拉着这个新生的手跟他说什么“带你逛逛”?
脑子坏了吧。
大部分路过的老生都跟罗敬是一个想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燕十三要疯。
要不然该怎么解释燕玑如此反常的行径?
罗敬忽然间一个哆嗦。
他的脑海里涌出了一种极为恐怖的可能,即便知道这种可能有些荒诞,可是他依然忍不住让自己去想——燕、燕十三不会是想要把这个小子给骗到什么没有人的犄角旮旯里去,把他给灭口了吧?
哪怕深知燕玑的为人,罗敬还是咽了咽口水,撸起袖子追了上去。
他还是见机行事吧。
罗敬正大光明地跟了这两个手牵手的学长学弟一路,谁也不晓得他们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在大庭广众之下手牵着手的。
路过的老生跟教头们都止不住地回头相望。燕玑素来脸皮够厚,自然算不得什么;卿尚德不久前还是新周元老之一,历尽风霜数十载,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自然也是一副坦荡荡的样子。
可怜了罗敬,小媳妇一样地跟在后面,简直比燕玑两人都还要来得惹眼。
没得惨。
燕玑这里走着,心里却是在盘算着前世的一些事情——他前世在校门口站岗站得比这一次要来得长、来得久,而且也站得好,所以他遇见了一位“大人物”。
赵轩,日后西府国民衙门的头子。
听起来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可是实际上也不过是帝国人在大周资助起来的半个傀儡罢了。
他当年便是在这个时候受到了这个人的赏识,声名传扬到了燕城,结果被家里的多嘴杂役给透露到了父亲的耳朵里,后来便被他给差人逮了回去。
毕竟……他的那位好父亲,可是一位连赵轩都要上赶着讨好的人呢。
燕玑苦笑了一下。
那时他早就因为性向的问题闹得满城风雨,被敬重的师长亲爱的同学联合给扭送进了帝国人开的教化场里,要不是父亲派了大姐来捞人,他怕是真的会活生生地死在里面。
“学长……”卿尚德忽然间开口提醒了燕玑一句。
燕玑回神,就看见眼前老早就到了宿舍楼门口,他们两个人手牵着手在宿舍楼底下的柳荫小道上绕了好几圈。
饶是燕玑厚比城墙的脸上也顿时有些发烫,他立马松开了卿尚德的手,咳嗽一声道:“这里面就是你们住宿的地方了,楼底下第一间是报到的地方,你记得去收拾收拾,下楼来找我。我就在楼下等你啊。”
卿尚德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黯淡得燕玑的心头霎时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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