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有点可爱。
那个人穿着一身白色的云纹周服,是燕城十三少从前会喜欢的那个样子。
可是,现在的燕玑已经不是从前的燕玑了。
“是你吗?燕少?”
那个人有些惊喜地一步步地追了过来,像是没有料想到自己居然会在离燕城这么远的地方遇见故人。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我……”燕玑的眼睛里有那么几许的迷茫之色,他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的一个人了。
这谁?
那个人看出了燕玑的迷茫,主动凑上来自我介绍道:“我是小鱼儿啊。”
燕玑:“……”
小鱼儿又是什么鬼?
虽然如此,燕玑还是摆出了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省得这个人再就他是谁的问题纠缠下去。
可是,燕玑不记得的人,卿尚德却记得一清二楚。
不仅一清二楚,他还倒背如流。
因为,钱小少爷跟他说起过,燕玑少年时曾经喜欢过一个当红的戏子,喜欢到去套了纠缠着那个戏子的恩客的麻袋。
他换一个恩客,燕玑就套一个人的麻袋。
钱小少爷为此不知道替燕玑望了多少次风,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次的夜路。
而那个戏子的艺名,就是“小鱼儿”。
卿尚德忍不住磨了磨自己的后槽牙:“……”
他是不是也该到哪里去找个麻袋来套一套这些不长眼的人?
“我……我……”小鱼儿看着眼前的这个眉目俊美多情的燕玑,他的眼中流光溢彩,仿佛将漫天的星辰尽皆入目。
比他从前见过的那个张扬跋扈若头顶骄阳的燕城十三少要来得冷淡疏离了许多。
也,完美了许多。
“你有什么事吗?”燕玑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接着一把拉过正在旁边暗自磨牙的卿尚德,两个人勾肩搭背地贴在一块儿,“我弟弟明日还有个开学典礼,不能在这儿耽搁多少时间,你若是真有什么事,可以得空儿了再来找我。”
他说着就揽着卿尚德往外走,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的犹豫。
可这样的情景落在卿小哥的眼里,那就是燕十三还惦记着这个戏子。
他还被困在那一段过不去的少年情伤里,还在气头上,所以才故意装作这般若无其事的模样,算也是一种报复。
而且,他卿尚德想要做的是燕玑的男人,绝非什么“弟弟”。
——心塞。
这个“小鱼儿”可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卿尚德被燕玑这一路夹着,心中却在回忆着这个戏子“小鱼儿”的生平。
渡江直取西府前十年,卿尚德一边指挥着前线跟西府衙门的迂回,一边在聚集仅有的力量对反攻进行排兵布阵。
在这十年里,他受到了太多燕玑的故旧的帮助。若是没有那些人,没有他们的力量集腋成裘、聚沙成塔,他根本就不可能在短短九年之内将反击战打得这么漂亮,这么完美,完美到无论东帝国还是西帝国,都没有人再敢未经许可擅自踏上大周一步。
“小鱼儿”正名余几道,出生不详,唯一知道他来历的师父也在他十四岁那一年死在了一场哑嗓造成的戏台事故里。
余几道平生没有什么壮烈之举,前二十几年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受尽人间坎坷。后来也不过是成了一个西府的□□小处长,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虽然名义上只是个寻常的小科长却执掌着几乎半个□□的笔剑刀客的位置,最后在卿尚德挥师渡江之时,递出了一封信。
信里向卿尚德透露了埋在西府衙门里的那十二枚炸弹,阻止了西府在撤离前的最后一场阴谋,也避免了无法被带走的那十万件瑰宝化为灰烬,避免了□□不愿意离开故土的那几位学界元老级的人物与那些瑰宝陪葬。
直到很多年以后,卿尚德昔日的上级局座向全国公开了埋藏于地下的那些档案,他才知道,原来这个人不是对少年时骄阳一般的燕城十三少没有感动的。
只是余几道深刻地明白,他们不可能。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陷燕玑于不义。
前半生燕玑就是余几道心上的白月光,后半生就是引导着他继续活下去的唯一明灯。
卿尚德有些头疼。
照理来说,燕玑是没有在南府学堂里遇见过余几道的,要不然也轮不到他最后跟燕玑走到一起。
可是,如今他重生回来,打乱了燕玑的人生,居然让这两个人重逢在了最恰当的时间。
这真是……
第四章 夜归人(上)
等燕玑揽着卿尚德回到南府学堂的时候,整片校区早就陷入了寂静之中。
斑驳的校门口是彻夜不灭的岗亭,亭内站着的是比燕玑还要更高一届的学长。学长穿着笔挺的校服,精神抖擞地盯着四周的黑暗,就好像完全不会疲惫一般。
燕玑突然间停住了步伐,然后眯起了眼睛。
他的眼神不错,这个时候自然是看清了站在煤油灯下的人究竟是谁——很不巧,恰恰便是某位与他有过不快的学长——他在武课上仗着自己自幼便跟着武师傅练习武术的天然优势,当着众人的面儿曾经毫不留手地把这位学长给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
但凡这位学长是个有点儿气性的人,怕是都会讨厌燕玑。
对方有没有气性,燕玑自是不知道。
至少在后来燕玑在一边替赵轩做事一边继续学业的过程中,这个学长确实是给他添了一些麻烦。
正是那些麻烦,才让他对他记忆犹新。
若是燕玑一个人回来的倒还好说,毕竟他身上因为夜不归宿背着的处分多了去了的。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怕,古人诚不欺我。
只可惜今天他身边还带着少年时瘦弱的卿尚德,于情于理,燕玑都不能让才刚刚入校的卿尚德跟他一块儿背上这种处分。
他还记得卿小哥从前也有时会孩子气地跟自己吹嘘当年在南府学堂未挂一课、绝无处分最后还是优秀学员的过去,可想而知,让卿尚德的人生因为他而背上一个大大的处分污点是多么的不“善解人意”啊。
燕玑紧了紧拳头。
他必须要想个办法出来。
另一边的卿尚德在燕玑止步的那一个瞬间就回了神,他自然也看清了在校门口站岗的那个学生。
张……张将军?
不,不是。
卿尚德定了定神。
在一天之内接二连三地遇见前世的“故旧”,还都是与自己的心上人有着不同寻常关系的“故旧”,换了谁过来都很难真正地守住心神的。
毕竟,关心则乱嘛。
只不过眼前的这一个“故旧”又与其他的几个“故旧”有些不一样。
前世的张将军是个中直之人,运气也不差。
他本名“添虎”,但是总是被人写做“天虎”,后来干脆就改成了“天虎”,方便他人,也方便自己。
说他的运气不差,那是因为在赵轩离开南府正式举事而新成立的西府衙门又逐渐失去对整个大周的掌控之后,群龙无首的南府精英们推举出来的第一个新总督就是他张天虎。
按理说,南府自任的总督不是南府土生土长的人就已经够奇怪的了。但张天虎甚至都不是南方人,他是朔方的人——比起北方还要更偏北一些。
这个人之所以能够成为南府的总督,很大的原因还在他的那位夫人身上。
南府的吴家是最有名望的富商大户,乐善好施,却只有吴乐这一个女儿。
结果,就这么个女儿,她还偏不省心地要装成曾经在她离家出走时给她煮了一碗阳春面的阿婆的孙女,还美其名曰:照顾孤寡老人。
照顾的心意是真的。
孤寡老人也是真的。
唯一的问题是,这位大小姐的运气不好。
而张天虎这小子的运气又太好。
吴小姐第一天跟着阿婆出摊就被街头混混踢翻了炉子,结果就撞见了休沐过周末没事在街上闲逛的张天虎。
张天虎内心正直,自然是来了一场名副其实的“英雄救美”。
从此以后,张大头兵次次休沐,吴小姐便次次被他撞上遭难,然后英雄救美。
两人之间情愫暗生,到底是成就了一段儿姻缘佳话。
不过,卿尚德倒是知道,这位传说中的南府吴家大小姐“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大小姐。
事实上,他是吴府的独子。
只是这吴家虽好,奈何府上的太奶奶年纪大了迷信命数。吴乐小时候被一个看起来十分高深莫测的游方道人抱着算了一卦,卦象上说:阴盛阳衰,三十红妆,可得一线生机——是以吴乐这一女装,不是十年,不是八年,而是尽心尽力的三十年。
张天虎在死守澄阳城时,被卿尚德带兵给救了一命。因为吴家大小姐“她”拿着吴家库房的钥匙在卿尚德的军营前跪了足足一天一夜去求他出手救张天虎一命。本来张天虎就是一颗西府与皇族博弈中被牺牲的棋子,可是吴家大小姐这么一跪,就是硬生生地给张天虎逆天改命,摇身一变成了叶谋人扶起来的卿总长的左膀右臂。
所有人都说张天虎好命,包括张天虎本人也是这样想的。
但是只有吴乐知道,其实他也是他的那一线生机。
卿尚德在心底略微感慨了一句,便是暗自琢磨起来——话虽如此,那么如今的这个张天虎,他到底有没有遇上吴乐呢?
姻缘佳话什么的,燕玑倒是从来都不放在心上,他顶多也就知道这个老是找他麻烦的张姓学长后来娶了个好老婆,少奋斗了十年而已。
他现在的注意力全都在校园四方的围墙上,很高,很厚,还架着三尺悍马不过的铁蒺藜。
这要他怎么绕过这位“麻烦学长”?
光他一个人那问题倒是不大的,可是如今他还带着卿尚德呢!就卿尚德眼下的这个小身板?他怎么可能跟着自己绕道从这个高墙的顶上一块儿爬过去?
“卿小弟啊……”燕玑斟酌着道,“你看——前面那边是咱们的学长在站岗……”
卿尚德没等燕玑将话给说完,立刻接了一句:“所以,咱们从顶上过吗?”
燕玑:“……”
你咋这么善解人意呢?!
真不愧是他看上的男人。
虽然心里那是一阵陶然,燕玑依然没有忘记卿尚德的情况。他顿了顿,还是认命道:“不如这样,我告诉你怎么对付那个学长。然后,你好蒙混过关,我随后跟上——”
“不了。”卿尚德摇了摇头,他其实还不是很想跟燕十三分开,毕竟从他重新回到这个时间到现在也不过是过去了仅仅十个钟头而已。
于是,他看着燕玑那双宛如星湖般的眼睛对他半真半假道:“燕哥哥,我可以爬墙的,我在家里的时候就经常爬墙。”
燕玑听到这句话,起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是一阵后怕——不像他一样从小就有一个深藏不漏的武师傅教导如何爬树的卿尚德,他幼时爬墙也没个人盯着,万一摔了,那他现在怕是就见不着他了——最后,燕玑总算是咂摸过味儿来了。
等会儿。
卿尚德幼时爬墙——爬谁的墙?
他从前怎么就没有听他提起过?
燕玑的眼睛里略微地流露出来一丝的狐疑。
卿尚德一见燕玑的眼神有异,也不过脑子地就解释道:“燕哥哥,我从前可是我们那胡同里的孩子王,下面一大堆的‘猴孩儿’呢,没谁会为这事受伤。”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即便是受了点儿伤,那也不过是些小伤罢了,不碍事的。”
燕玑听着他的解释,内心稍定。
然而,他过了一会儿,酒气的后劲直冲大脑一片糨糊,便也放弃了追究卿尚德解释里的问题。
“那行,咱们去爬后墙,那里离你的宿舍还近呢。”燕玑说着就拉起了卿尚德的手,将人给往地方带。
卿尚德哪里不知道这个自己待了将近五年的校区究竟是个什么构造,只不过燕玑醉得糊涂了,愿意拉他的手,他自然也不会去戳破。
——哪怕是被当成那个叫什么余几道的戏子也好呢。
只有曾经失去过的人,才会如此疯狂地珍惜。
卿尚德还记得燕玑离开他的那一天晚上,他特意烧了一碗胡萝卜炒饭给他,端到他的面前,还带着一壶带泥的老酒,盖着的红封下满是陈年的熏香。
燕十三在里面下了药,喝下去就会两三天醒不过来的药。
两三天。
燕玑早就把南岭上的战役给打完了。
无论是尸骨无存,还是大获全胜,也都完了。
但是卿尚德心里明明白白的。
燕十三那一次,当真是抛下自己,一个人先走了。
他后来一路做到总长,治国□□,孤苦伶仃,却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寻找燕玑的埋骨地。
世人都道:总长一辈子也就两件事能够超越他在青史上不朽的功勋。一件是情深,一件是义重。他为了心里的那一个佳人,独身一辈子到头,可谓“情深”;而他一直执着于寻找自己的那位团长战友的遗骨,更可谓是“义重”。
但谁又能猜到,这两件事对于卿尚德来说,就他娘的是一件事儿呢!
一路想着这些往事,卿尚德差点儿掉到沟里。
毕竟是隔了一辈子的人了,哪里还能将少年时代的南府学堂的沟沟坎坎的都给记得一清二楚?
“小心点儿。”
燕玑暗自庆幸,亏得他拉着卿尚德的手呢,要不然明天的开学典礼,这小子非得摔个鼻青脸肿地去出席不可。
丢人。
“嗯……”
卿尚德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
这个燕玑不过是个青年都只能够勉强算上的孩子,居然比自己还要稳重一些,当真是令他这个多活了一辈子的人都感到面上臊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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