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争鸣(上)
“那你……你就不能把卷子空着吗?”徐教头平复了一下波澜的心境。
燕玑终于大概想起来了自己以前干了些什么,又是以何等的心情干的,当即解释道:“没办法,在那里空坐着实在是太无聊了。”
徐教头:“……你既然无聊,那就不能把卷子写一写吗?”
燕玑眨了眨眼:“我不是说了吗?要跟勤奋好学的同学留一条生路的。”
徐教头:“……”
是的呢。
可去你的生路吧。
不想写卷子就直说,你的卷子不发了,学堂里还能省下一笔钱!
燕玑站在窗边也有些想笑,自己年轻的时候确实是做了许多哭笑不得的事情。接着他一回头,就透过窗户看到了负重绕湖跑的卿尚德。
嗯?
谁敢动爷的人?!
徐教头原本还想好好劝一劝燕玑,可是等他捉着“应不应该好好写文课卷子”这个话题劝了几句话以后,他一个抬头就看见燕玑压根儿就没有在看他。
他的整个人都扑在了窗子边,眼睛死死地盯着外面。
外面是湖啊。
这个时候大家都去参加开学典礼了,哪里有什么人经过,更何况还是引起燕玑如此重视的人。
总不能是女营的那些小霸王花们都脱光了下水去游泳了吧?
徐教头默默地想着,干脆放弃了劝说的念头,走到了燕玑的身边跟他一起往下看。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也似乎没有什么要紧的。
“教头。”
“嗯?”
“我下去一下,处理点儿事情,待会的开学典礼上,我会好好表现的。”燕玑的视线依然放在外面,然而,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语却像是又再说另外的一件事。
“嗯。”徐教头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反正他也确实是拿这个小子没有办法,还不如镇定一些,不要丢了自己的脸面。
然而,他这一回答应了燕玑的话语,燕玑就干脆利落地当着他的面没有任何的留恋地直接离开了,还记得带走自己挂在门后的校服外套。
徐教头目送着燕玑关上了自己的办公室的大门,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来了一声——“哎?等等!这小子的意思是……他会去代表第三年的优秀生进行开学典礼的演讲?!”
幸福来得太突然。
徐教头有些晕乎乎的。
他从上个学期之初便开始劝燕玑接受这个演讲任务,但是,燕玑这个小子柴米油盐糖醋不进,简直是比南府的总塾师还要难缠。可怜他一个五十好几的老头,居然还要追在这个小子的身后,求他一样地让他去参加这个演讲。
本来徐教头都已经快要放弃了,谁成想,这茅坑里的石头一般的小子竟然当真转了性子,答应了这一件事。
要不是看在顾时迁的面子上,谁爱招呼这小子谁招呼!
“不过——燕十三这一次答应得这么快,他难不成有什么阴谋?”
徐教头百思不得其解。
不管徐教头到底在琢磨些什么,燕玑一边单手提着自己的衣服一边从楼上连蹦带跳地跑了下来,额角都布上了几丝汗水。
他没有想到,郑重这个混蛋当真会为了对付自己连自己的底线都不顾了。
卿尚德只不过是一个新生,郑重就敢让他负一整份的重绕湖跑。
这已经不是普通地给新生“下马威”了,这就是□□裸地给他燕玑的下马威!
“呵……”燕玑冷冷地站在楼道的阴影底下停步笑了笑,“郑重,很好。你既然要做初一,那就别怪我做十五。”
他的话音未落,就要迈出阴影去阻止学生会对卿尚德的惩罚。
然而,就在他抬腿的时候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从大门的旁边幽幽地传了过来,一字一句,不带半点儿的烟火气息,清冷得出尘——“燕老大,你挡着我晒太阳了。”
渐起的秋风绵绵,湖畔的弱柳婀娜多姿,伴着开至凋零的睡莲,重重叠叠的颜色,美不胜收。
燕玑都不用低头,单单凭借着本能就可以猜到这个躺在楼底下的阴影里“晒太阳”的人究竟是谁。
“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干脆开门见山地问了一句。
“啊。”那个人从地上扶着墙缓缓地爬了起来,柔美病态娇艳地看着燕玑,接着露出了与他本身完全不相符的温和笑容,“小生不是说了吗?小生是在晒太阳啊。请不要挡住小生的太阳了。”
燕玑摇了摇头,抓着重点不放:“你让我别动。”
“这有什么问题呢?”
那个人淡淡地笑了起来,明月清风,不带半点人气。
“换了任何一个人来说这一句话,我都可以当他是在说话。但是,换了你叶谋人,我不可能当做它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燕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雪衣绣金,能够在南府学堂之内不循规蹈矩,公然不穿校服而着大周服饰招摇过市的人,也只有这么一个叶谋人罢了。
闲散王,叶谋人。
叶谋人从身旁抽出油纸伞,走到燕玑的身旁与他并肩而立,目光平静如古井一般地望着外面跑动的四个少年,伸出手,用伞尖指着其中负重的那个少年道:“我想大哥你在意的,应该是这个人吧?”
“他很好,不需要你去操心。”
燕玑顺着叶谋人的油纸伞尖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一眼就确认了,他所指的那个人就是卿尚德。
卿尚德虽然身上负重,但是跑起来的动作极为自然,带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虽然像是经过训练才会有的标准跑姿,但是叶谋人也拿捏不准,到底是不是真的。
一个这样的少年人,竟然会掌握这种只有最深刻的训练才能够训练出来的东西,当真是有些不可想象。
他本来以为,像燕玑这样的人应该是百年难得一遇的。
谁成想,竟然在他进了南府的三年里遇见了两个!
燕玑定睛望了一会儿,问一旁的叶谋人道:“你觉得——”
“我不知道。”叶谋人抢先一步打断了燕玑的问题,“我……小生只是个路过的,小生什么都不知道。”
话音未落,他就要撑着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当他撑开伞以后,燕玑有些无赖的声音不偏不倚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叶老三,你既然活不过三十三,为什么不干脆活得痛快一些呢?”
叶谋人撑伞的动作顿时凝滞了一瞬。
他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看向笑眯眯的燕玑,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困惑。
为什么……燕玑会跟他说这样的话?
“大将军府已经没了,叶家军名存实亡,你有什么后顾之忧呢?”
叶谋人皱起了淡淡的眉头。
别人不知道燕玑的身份,他却是晓得的。可正是因为晓得,他才比旁人更多了那几分的顾虑。
燕王府跟大将军府?
这两个招牌挂在一起,跟谋反又有什么区别?
燕玑看见叶谋人站在太阳底下撑着泛黄的油纸伞在盯着自己看,不由得在心底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他平生,最见不得这样郁郁不得志的少年奇才。
世人皆知他燕十三之才可比云肩,可是谁又知道这位先大将军府上的遗孤、被皇族赐姓收养在深宫妇人之手的叶谋人却是比他还要厉害的天才。
昔年大将军府满门忠烈镇守朔方,帝国人绕道月亮湾,直取辛夷河。辛夷河之后,便是大周国土朔方之地。朔方地广人稀路远,大将军府一门十几子弟,连夜奔袭回防,牺牲了七七八八才勉强稳固住阵脚。接下来更是由于不可磨灭的一些差别,节节败退,近乎到了背水一战的地步。
然而,塞上结义城一战,大将军府的老弱妇孺皆出,红颜转瞬枯骨。
三万人死守住了帝国的三十万大军,两军同归于尽,方才没有让帝国再寸进半步,方才换来帝国与大周议和的机会。
燕玑小时候跟他父亲燕老王爷的关系极好,自然听过他提起过大将军府一门死守结义城的故事。
因为当年的那一场惨烈至极的胜利,就是由他的父亲燕王爷前去收场的。
弹尽粮绝,人间地狱。
遍布大街小巷的血迹都已经不再是血迹了,那根本就是密密麻麻的黑暗。
叶谋人就是被燕王爷从尸骨未寒的大将军府的老夫人临死前还用尽全部的力气护住的密室里抱出来的。
朔方的天寒地冻,尚在襁褓的叶谋人那个时候少说也挨了一两天的饿冻,可是在燕王爷走进密室的时候,他还是大声地哭了出来。
嘹亮的哭声穿透了整座死寂的空城。
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落下的病根,叶谋人的身体哪怕是用各种神物吊着,却也偏偏不见得好转。
甚至还有不要命的神医信誓旦旦地说:闲散王活不过三十三。
燕玑冷不丁地从嘴里冒出了一句:“懦夫。”
叶谋人愣了一下,好半天没有想明白燕玑刚刚说的到底是哪两个字。
然而他毕竟是个聪明人,脑子转了转,恍然大悟道:“说我是个懦夫?你不也一样?燕,王,世,子。”
燕玑笑了笑,眉眼如画。
“我们不一样。”
“我在南府,是为了自己的梦想。”
“而你在南府,却是为了躲避自己的梦想。”
第六章 争鸣(下)
叶谋人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燕玑,暗想到:这人真是他认识的那个恃才傲物跟什么似的燕王世子?
他们两个人也不过是泛泛之交,同为天涯沦落人,论资排辈都是被宋诚那个事儿精硬生生地给撮合到一块儿的,哪里有说这种掏心窝子话的交情?
他怎么也想不通,燕玑为什么要跟他说这种话。
可是,燕玑仅仅是朝着他又笑了笑,接着就绕开了呆呆愣愣的叶谋人径直走向绕湖跑的卿尚德几人,步伐矫健有力,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以阻止他燕十三走向那个人一般——坚定,从容。
叶谋人翻来覆去地将燕玑的这一句话给咀嚼了千万遍,到了最后却依然是一头雾水云里雾里。
他肩上架着油纸伞,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浓墨重彩,远远地向着燕玑的背影发散过去探询的一瞥。
敏锐如燕玑自然是对此一清二楚的,可是,他并不在意。
他的全部注意力在这个时候已经被他尽数投在了绕湖负重跑的卿尚德身上。
卿尚德虽然注意到了燕玑的到了,但是多年的本能让他选择继续进行着身上的任务,待任务完成才能停下了跟燕玑面对面。
所以,他只是在路过燕玑身旁的时候,朝他点了点头,喊了一声“燕哥好”。
燕玑眼看着他一点一点地跑远了,步伐虽然看起来不像是真的系统学过的样子,但是那一种无法掩盖的熟练感却是显而易见的。
卿尚德哪里来的熟练?
燕玑靠在争鸣湖的栏杆边仔细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毕竟是穷苦出身的孩子,卿尚德曾经跟他提到过自己早年上码头仓库之类的地方做过苦力养活自己。
像他这样年轻的孩子,大约没有点儿什么技巧傍身的话,是决计做不到长久地凭借着力气活养活自己的。
燕玑的心忍不住抽痛了一下。
那些灰暗痛苦的日子里,卿尚德没有他的陪伴,不也好端端地活下来了吗?
可见——人世间,没有谁缺了谁就活不下去的。
他在那里对着蔓延在湖面上闭合的水莲花发了一会儿呆,远处落下来几只花花的小麻雀,也不怕人,就在燕玑身前一臂的柳树枝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然平复心绪的叶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撑着丁香色的油纸伞走到了燕玑的身边,神色淡淡的,对着湖面的倒影都看起来生无可恋。
“你在干什么?”
叶谋人尝试着打破沉默。
燕玑抬眼打量了几下阳春白雪般的叶谋人,转过身,半个人靠在栏杆上,歪着脑袋笑道:“还能干什么?发呆!”
“你不是……”
“开学典礼的演讲人?”燕玑嘴角的弧度几不可察地上扬了三分,脸上却又同时显露出一种无奈的神色,“我能怎么办?我也很想去的啊——可是,我弟弟都在这儿受罚呢,我这个做大哥的又怎么好意思先跑一步?”
叶谋人狐疑地端详着燕玑俊美无俦的眉目,这个人……这个人……
“你为什么会那么在意那个叫‘卿尚德’的新生?”
叶谋人到底还是直接问了出来。
燕玑朝着他眨了眨眼睛,忽然间又向着他冲过去两三步,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在这盈不足尺的距离里,叶谋人的脸色唰地一下苍白了。
他不习惯跟人靠得那么近。
或者说,他忍受不了燕玑身上那一夜没换的校服。
“叶小王爷,看你这么闲,不如——”
燕玑径直地在叶谋人大脑一片空白的时间里与他擦肩而过,迎向了终于通过一定的办法激励李青蓝这个少爷脾气的家伙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务从而同样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的卿尚德。
在彻底分开之前,燕玑对叶谋人轻轻地吐声道:“跟我走,我请你看一场好戏?”
燕玑在越过呆愣的叶谋人后朝着几个少年里唯一保持着清醒状态的卿尚德伸出了自己的手。
他原本只是想拍拍这个少年的肩膀,对他表扬两句的。
可是,谁成想,卿尚德竟然直接伸出双手硬生生地抱住了燕玑的上腰!
燕玑的动作僵硬了一下。
但紧接着他就回过神来,这还只是个刚刚成年不久的少年呢,离家千里的可怜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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