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
曾经的西府第一将领,赵轩真正的心腹,也是间接促成了燕玑被送进帝国人的教化场的帮凶之一。
楼道里的锣鼓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了,有的只是那些朝气蓬勃、睡眼朦胧的少年们或干净整洁或邋里邋遢的着装。
卿尚德忍不住低下头审视了自己的着装一眼,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规规矩矩,哪怕是他自己都不能从中挑出什么错儿来。
啧,两世为人啊。
他这样盯着自己,就听到走廊的那一头,靠近楼道的地方传来了一阵马靴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很沉,很稳。
那个人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里,他经过了负责在这一层楼敲锣打鼓的学生会成员面前,走到了距离卿尚德不远的地方。
那里正好是整层楼走廊的中央。
“知道我是谁吗?”
他一字一句地念出了这个问题,嘴角啜着似笑非笑的微妙表情,眼神里潜藏着无限的云谲波诡。
“不知道也没有关系——”
“郑重!您是郑重学长!”
一个声音在卿尚德的耳边突兀地冒了出来,似乎还带着几分不自觉的傲然之意。
卿尚德不用别过脸看就能知道,那个出声的人正是跟他一个宿舍的李家小少爷。
太年轻。
他忍不住又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这个江南李氏,就是燕玑的那名来历成谜的武师傅所提到过的护国战争里的李将军所出的家族。
可怜李将军一世英名,青年时毅然决然投身戎马,满怀一腔热血却终究凉透成冰,宁愿寄情江南秀丽山水,也不再出山过问世事。
他还约束本家子弟——风雅逍遥,莫问天下。
奈何出了这么一个李小少爷,心高气傲,私自上了南府,同样理想抱负,最后却沦为了帝国人在打下半个大周后的走狗,什么脸面都不要了。
可惜了李家几代的清名。
若不是看在李老将军的面子上,卿尚德也不会为这个小子留步。
他倒是有些好奇,李家这样光明磊落的家风家教,怎么会养出这样的一个为人唾骂不耻的走狗?
“哦?”
郑重漫不经心地偏过了头,视线状似不经意地扫过了卿尚德的脸庞,最后才落在李小少爷的身上。
“直呼其名?你的胆子还真是不小啊。”
原本在翘首等着人夸奖的李少爷在听到郑学长晦明难辨的声音时愣了老半天,他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这位学长究竟说了些什么,顿时有些畏缩地解释到:“我、我这不是高兴自己见到了表哥嘛!”
卿尚德低下头在心底暗道一声不好。
虽然他素来对郑重这个人的观感并不如何,但是无可否认,他确实是一个铁面无私之辈。
铁面无私,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李家小少爷李青蓝这回肯定要踢到铁板了。
果不其然,只见郑重冷冷地笑了起来,当着整条走廊的新生的面缓缓地抬手——“啪、啪、啪。”
他在鼓掌,两只手的动作缓慢而又坚定,迎着遥远的窗外透射进来的阳光,显得如此的阴冷刺骨。
李青蓝好不容易挨到郑重鼓完掌,连忙开口道:“表、表哥……我还记得你的……你来过我家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走廊里的气氛也越发的僵硬糟糕,李青蓝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十分的不知所措。
卿尚德的视线几不可察地扫过郑重的额角,他可以看到那里有一道青筋极其隐忍地按捺住暴绽,可见郑重究竟愤怒到了一种何等的地步。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郑重为什么会对李青蓝有这样大的怒气?
所有人就听见郑重面无表情地开口了。
他慢慢地咬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青蓝,食指就这样指着李青蓝的鼻尖,一字一句道:“仪容不整,罚绕湖跑十圈——拉帮结派,罚蛙跳绕湖一圈!不在开学典礼结束前完成,即刻逐出南府!”
李青蓝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不过白得并不彻底,只是有些难看。
卿尚德眯了眯眼睛。
他知道,郑重虽然气极了,却依然没有气昏头。李青蓝毕竟是江南李氏的小少爷,他郑重就算是南府学堂的校长,也得要给李家两三分薄面。
更何况,郑重算起来还是李家的远房亲戚,平白无故也要让李青蓝三分颜面的。
李将军护国攒下来的万民敬仰,难不成还不够让小小一个郑重网开一面么?
但是,卿尚德想不明白,郑重为什么会对李青蓝下了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最大的狠手。
这是哪里来的恩怨?
第五章 学生会(下)
当年卿尚德被形势所迫不得不与流亡的西府郑大帅联手将帝国人打出大周,活捉了人尽可诛的李走狗,准备对李青蓝实行处决的当天晚上,郑重还特地登了他的门拜访,明里暗里地向卿尚德示意他可以给他很多好处,用来换取李青蓝的一条“狗命”。
然而,卿尚德拒绝了。
因为,“此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震慑四海,不足以宁我大周万里河山”。
还有,这个人就是燕玑的盛世梦的巨大阻碍。
或许就是因为那一次的严词拒绝,让卿尚德跟郑重之间的关系闹得很僵,僵硬到影响了后来西府跟以叶谋人为首的一伙人的关系,为最终的决裂埋下了伏笔。
回到眼前事,卿尚德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保住李青蓝这个走狗败类的郑重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教训李小少爷?
郑重朝着身后挥了挥手,召来一个下属,对他道:“你去监督李青蓝完成惩罚。”
“是。”那个人答应道。
可是这还不算完。
郑重渐渐平静下来的视线再次扫过了卿尚德的脸,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微妙至极的波动,接着又重归于沉寂。
但他的声音并没有跟他的表情一起沉寂。
“你把这几个人也给我带过去。”
郑重指了指卿尚德这一宿舍剩下的三个人,继续道:“他们就绕湖跑,一直跑到开学典礼结束,或者李青蓝完成惩罚为止。”
一直以来都比较没有存在感的第四个人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他张大了眼睛望着郑重道:“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流行连坐?!”
卿尚德:“……”
哦豁,完蛋。
要知道,郑重这个人,他压根儿就不能跟他对着干,一旦对着干,现在这种情况,他们很容易被他按在地上摩擦至死。
换句话说,这就是个得顺着毛撸的主。
“好啊。”
郑重果然又笑了起来。
他拨开卿尚德跟周向宗,径直走进了他们的宿舍里。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干净整洁利落到令人发指的床跟三张各自有各自的乱法的床。
郑重指着卿尚德的床问到:“这是谁的床?”
在看到这种场景的时候,郑重的心里就有了盘算。李青蓝毕竟是出身在李将军的家里,无论怎么看,那张最干净整洁的床都应该是他的。
有了对比,就有了伤害。
只是不知道,跟李青蓝同宿舍的三个人里面究竟哪一个是得了燕十三那个混账东西青眼的小家伙。不过,左右这三个人都没有什么背景,他大可以任意拿捏。
可惜郑重的思绪千回百转,最后却全都被半路杀出来的那个“第四人”指着卿尚德说出来的一句“是他的床”给破坏了。
卿尚德这时候也终于明白,这个郑重,就是冲着他来的。
“你叫什么名字?”郑重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地问那个“第四人”到。
“第四人”想了想,到底还是放软了身段,回答到:“报告学长,我姓许,叫许洵。”
郑重意味不明地将这个名字在嘴里滚过了好几回,接着又看向卿尚德道:“你呢?”
卿尚德顺从道:“我是卿尚德。”
在听到卿尚德的名字之时,郑重的眼神就变了一下。他原本最不以为意的就是这个瘦瘦小小的少年,却未曾想到,他居然就是那个燕十三宁愿放弃徐教头给他安排的在大人物面前露脸的机会也要交好的新生。
除了一张看起来尚且清秀的脸,这个卿尚德究竟何德何能让一向眼高于顶的燕玑看进眼里?
郑重想不通。
他着实是想不通。
既然想不通,那他干脆就不想了,直接大手一挥,指着卿尚德道:“你以后就是宿舍长了。”
卿尚德的嘴角微微地抽了抽。
他已经多年不带新人了,怎么这一回来,就硬塞给他三个连新人都算不上的小家伙?!
啧啧啧。
什么世道啊。
“很好。”
郑重没有等到卿尚德的感恩戴德,也没有等到他的气急败坏。但是他的时间不多,不能够在这里跟这几个不成器的新生耗着。
所以,他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身为同学却不互相帮助,你们还真是些好学生啊。这样日后上了战场,你们是不是还要互相插对方几刀,再补几枪冷的?”他顿了顿,又看着卿尚德道,“还有你!你既然能把床整理得那么好,为什么不帮助一下他们?!”
“你这种行为是在破坏纪律你知道吗?再上纲上线一点,就是你这一颗老鼠屎,活生生地坏了一锅粥!”
“这次就先罚你负重一份,跟他们一起跑步。下次再犯,那就是他们的三倍!记住了吗?”
卿尚德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表面上依然冷静乖巧道:“记住了,学长。”
郑重终于满意地离开。
徒留下欲哭无泪的许洵在那里埋怨李青蓝,郑重指派的那名学长可不敢心慈手软,急吼吼地就赶着四个人穿过走廊里几十双眼睛织成的帷幕,朝着楼下的争鸣湖就去了。
另一边的燕玑熟门熟路地跳窗上树,避开了楼下经过的学生会众人,就是准备朝着自己的宿舍走去。
然而,他甫一落地,就听见一个悠哉悠哉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冷不丁地响起。
燕玑大惊之下硬着头皮回头一看——好家伙,正是徐若苦徐教头。
徐教头的手里还捧着一盏茶,青蓝色的典雅纹路跟这个胖乎乎的老头儿处处都显得格格不入。
“呦,早啊,燕同学。”
燕玑在心底暗暗叫苦,被谁发现不好?怎么偏偏是他?
“怎么那边放着好好的楼梯你不走,偏偏要爬树呢?”
徐教头明知故问。
这楼跟燕玑的宿舍楼可隔着十万八千里呢,他这个时候从这个宿舍楼里爬树下来,可不是明摆着有鬼吗?
但是徐教头就是指东画西,坚决不问。
燕玑沉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望着徐教头的小眼睛道:“我——”
徐教头没有给燕玑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他笑眯眯地打断了燕玑的话:“我听说你昨天看上了一个新生,怎么?他是三头六臂啊?还是飞檐走壁啊?”
燕玑:“……”
他默默地仔细一想,方才道:“没有没有,平平无奇,平平无奇。”
“哦——”徐教头完全不信很没有诚意地应了一声,“那我怎么听说,你昨天晚上是搂着人小学弟喊‘老婆’走的?”
这一次,燕玑不假思索地就脱口而出:“我那不是醉了嘛!醉了的人就算抱着块石头喊老婆,那也是常有的事嘛!”
虽然燕玑的话,徐教头连标点符号都不信。
但是,毕竟是自己最看重的学生,不能连这点儿脸面都不给他。
徐教头皮笑肉不笑地朝着燕玑笑了笑,接着就让他跟着自己上楼去喝杯早茶。
楼是教头们的办公楼,早茶是经典的南府早茶,带虾饺黄金糕烧卖的那种。
茶自然也是好茶。
只可惜这种高雅的西府龙井用来配这个场合跟这两个粗人,着实是有些不合适,堪称暴殄天物。
燕玑捧着徐教头给他的玻璃杯喝了一口茶,热腾腾地抿着杯沿,丝毫没有大户人家出身的样子。
也难怪徐教头会觉得他是个苦孩子,整天里像个老妈子一般想着把这只小麻雀给变成翱翔九天的雄鹰。
谁成想这哪里是一只麻雀啊,这他娘的就是一只懒惫的凤凰!
话虽如此,燕玑却并不是不知道如何饮茶如何品茶的。
他只是懒得罢了。
再好的东西,见多了,也就那样。
燕玑放下了玻璃杯,看着徐教头道:“徐教头,您找我有事儿吗?”
徐教头从自己那厚重的书柜前转过头来,抬了抬眼皮,淡淡道:“没事。我没事就不能找我的学生来唠唠嗑了吗?”
燕玑连忙摇头,十分狗腿道:“不不不,您多虑了,咱们这谁跟谁啊,铁着呢。您就算是找了教头主任来让我跟他过两招,我立马就冲上去了,不带半点泥水的。”
徐教头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接着就开门见山地问燕玑道:“你这个学期是不想在精英班里待着了吗?连文课考试的卷子都敢往上面画乌龟王八?”
燕玑心里对此一无所知,表面上却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他颔首道:“我有什么办法?我要是不这么做,那些拼死拼活的‘精英’们要怎么活啊?左右我分数够了,那就给他们留一条生路吧。”
徐教头:“……”
他原本伸手拿起了书柜里的那一本《低调为人》,在听到燕玑的回答时又忍不住放了下去。
燕玑?
他故意在文课卷子上画乌龟王八的?
怎么从来都没有听人说起过?
虽然这样的话换了任何一个教着燕玑的教头塾师来听都是扯淡,然而现在听到燕玑这些话的人是爱听说书爱看话本子满脑子奇思异想的徐若苦徐教头——不管别人信不信,这话他是会信的。
21/50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