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不见,看不见。
未来,似乎已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至少,跟现在的这个被活埋在井底的燕玑,没有关系了。
明明生来就是燕城最辉煌的高门子弟,却偏偏死得,一无所有。
啧,可怜。
很多年以前,燕十三那个沦落到穷得没有裤衩的西北深山老林子里,被扣上流放的名头每天只能够剥豆子静心的旧友就曾经问过九死一生回到山里的卿小哥——“你想过以后吗?”
那个时候的卿尚德带着生无可恋的气息想了想,从胸口的袋里摸出了一张工工整整地叠成千纸鹤的淡紫色玻璃纸,这个东西是他在终于接受了燕十三已经再也回不来的事实的时候,从信封里倒出来的。
打开千纸鹤,里面写着两个字。
这两个字与情爱无关,与风月无关,更与离别无关。
【无赖】
字迹潦草,龙飞凤舞,还透露着一丝丝难以言喻的意气风发,好像书写者落笔之事乃是家国天下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垂危将倾。
如果生活欺骗了你,没有关系,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卧薪尝胆终有一日,你会把生活按在地下摩擦。
要做到这件事的第一步,你得要相信自己的未来。
“我要活下去,完成他的遗志。”
叶谋人沉默了一下,忽然有些期待地问到:“他是不是预见了什么?”
卿尚德眯了眯眼睛,笑了起来:“我想,是的。”
……
很多年以后,受人敬重的卿总长白发苍苍地走过南城外的一处风景名胜,走过名胜的角落里写着细如蚊蚁的几个小字“南城护卫殉难处”的黑色大理石碑前。
人总是会老去的。
山脚下的一处空地被管理者用腐朽不堪的木头栅栏围成了一个圆圈,负责引导的管理者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道:“这里就是帝国友人指认的掩埋地点,老先生的那位故识很可能就是在这里……”
卿尚德在一眼望见那具没有膝盖以下部分的骸骨时,突然视线模糊。他多年征战沙场,还在无数波澜里幸免于难,早已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可是他一抬手,指尖划过多皱的脸颊,湿的。
——好想你啊。
——我真的好想你啊。
他看见了骸骨的衣领口子上那个熟悉的绣字,是燕十三在玩闹时用针线一针一针绣出来的,绣的歪歪扭扭,乍一看起来仿佛是被狗啃了一样的不知所云。
可是他知道,他清楚地知道那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针脚的正反顺序。
【卿卿之夫】
同样年迈的帝国友人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活像是一处旁白。
“我不知道他不是你们的人……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他醒过来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我要他换下来的那件衬衫……我那时候想,他的妻子一定是个非常失职糟糕的妻子,在我们那里根本就不会有妻子敢让丈夫穿绣着这样的鬼画符的衬衫出门……说句实在话,我其实是非常恨他的。因为我的哥哥就是死在跟他们战斗的战场上的……我哥哥是一个特别好的人……”
卿尚德霎时泪流满面,帝国友人也忽然间潸然泪下。
管理员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静静落泪的老人们,心里还在想着今天是儿子的生日,下午要带他去新开张的大型游乐园玩,晚上刚好可以去吃一顿大餐。
所以追根到底,历史不属于所有人,它只属于经历过它的人们。
白色的云朵缓缓地飘过了蔚蓝色的天空,高楼大厦林立,都市里的红男绿女忙忙碌碌,每一个人都在推动着历史的前行。
——这盛世,如您所愿。
第一章 近乡情更怯(上)
窒息。
眩晕。
混乱的意识在模糊的边缘徘徊,不停地拉扯着燕玑。
好困啊。
午后的阳光正好,耳边还能够隐隐约约地听见花斑蓬松的小麻雀在围栏上跳过来跳过去的稀碎声音,空气里还弥漫着烤地瓜的香甜气息。
燕玑迷迷糊糊地想着,这回光返照还挺逼真的,只是没想到自己临死了,心心念念的竟然会是那个充满了不堪回首的记忆的学堂的大门口。
连门口的破水沟都一模一样,着实是有些出人意料的离奇了。
“十三?十三?你在看哪里呢?”
沉郁到颇有几分苦大仇深意味的声音,这应该是……是十几年前追在自己身后认自己当老大的那个罗素汶,罗敬。
燕玑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罗晋是他们这群学堂生里的老二,算是他光屁股玩到大的小伙伴,燕城王侯巷子几家人里唯一跟着自己毅然决然“离家出走”来读了这个由护国一战后留下来的富户们牵头建立起来的南府大学堂来“为大周谋出路”的发小。
想什么不好?
偏偏想这么个人?
临死了还要糟心一回,真是令人头疼。
其实,说起来,罗敬也没有做错什么。只不过是因为小四的死迁怒于自己罢了,可惜燕玑彼时没有什么是不可以退让的,却只有这一点——不爱就是不爱,是非曲直,黑白分明,哪怕小四再死一千遍一万遍,他也绝不会改口的。
咬定青山不放松,难怪燕城的公子哥儿们都传说燕家的燕大少是个王八精转世的!
“燕——十——三!你再不回神!徐教头就要骂人了!”
哦。
燕玑在心里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他从前的武课教头徐若苦这个人什么都好,心眼也好,可惜啰啰嗦嗦婆婆妈妈的性子,最后却为了保他们几个人里的老三叶谋人的命,而活生生地被晒死在了红花岩上。
临死还想到徐教头,也不知道他在九泉之下见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毕竟……自己仗着燕城小十三爷的名头给他送那断头饭的时候,可是夸下了海口,说自己一定会比他这个大傻子活得更久的。
没想到自己却死得比他的年纪还要轻一些,当真是好人不长命么?
“燕玑!”
这一声巨响在耳畔炸开,像是徐教头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寻常不会这样讲话,总是温吞吞的好性子,只有在怒到了极点方才会如此说话。
徐教头的怒发冲冠不仅仅表现在说话的方式之上,他还表现在行动上。
比如说——当众解了皮带扣,“哗啦”一声清脆地抖落开,朝天甩上两下。
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最恐怖的是徐教头气极的时候下手可没有轻重,他是真的会把学生当自己儿子打的!
“不好……燕玑你快跑!”
罗敬惊恐万状地一张脸出现在了燕玑的面前,他想要推醒睁着眼睛走神的燕玑,可是燕玑就仿佛入定了一般完全不理会他。
“你站岗的时候睁着眼睛睡觉也就算了!徐教头要打人了你还不跑?!会出人命的!”
燕玑这时候定了定神,抬起手正准备揉揉干涩的眼睛,结果随便披在肩膀上犯了学规第三条“不得衣冠不整”的校服外套就滑落了下来,“啪嗒”一声,扬起一小片迷茫的尘埃。
“气煞老夫!简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燕十三!”
罗敬被这句话吓得脸色惨白,当即一个激灵往旁边退缩了一步,后背撞在了足有两三米有余的厚重围墙上。
徐教头要发飙了。
哄不好的那种。
燕玑懵在原地,盯着瑟瑟发抖的罗敬瞧了一眼,又盯着怒发冲冠的徐教头望了一眼,陷入了沉思。
讲道理,照他年轻时在学堂里的油滑性子,他可从来都没有将徐教头真的惹怒过。
哪怕是他跟罗敬决裂以后,异于常人的性取向被公之于众,这个见多识广的和蔼老教头也没有对他发过脾气。甚至于在他被校长约谈劝退,遭众人白眼唾弃,被强行扭送往帝国看病时,徐教头也没有对他离经叛道的行径加以任何一词的批判。他甚至还给燕玑送了一张亲笔写下的勉励字条,亲自送他离校。
【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
“啪!”
皮带扣坚硬的散发着冷冷的寒芒的棱角终于落了下来,燕玑想都没有想,身体比思维还要快一步地抬起头盯住徐教头的手,侧身极为巧妙地避开了皮带下落的方向,紧接着就是一个肘击顺便托住了对方的手臂,从徐教头的手里抽出了皮带。
夺“刀”完毕。
教科书式的夺“刀”完毕。
瑟瑟发抖的罗敬:“……”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燕十三吗?
燕十三这是胆子肥了还是脑子不好使了?
他居然敢抢徐教头的皮带?
还是盛怒之下的徐教头!
徐若苦教头显然也没有想到向来偷奸耍滑的燕玑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早就从燕玑这个年轻人在平常透露出来的蛛丝马迹里可以看出他的武术根底不同寻常,显然小时候是练过的,大约还是师从名家。但是,他没有想到,燕玑居然还藏了这么一手的拙——这是帝国月亮湾教的基础战斗招式?
这小子从哪里学的?
他愣了一下,站在原地打量了年轻气盛一身校服的燕玑老半天,愣是没瞧出来这个油嘴滑舌的小痞子怎么会有那种精准格斗的本能。
燕玑其实比徐教头还要茫然。
他用了好一会儿,才压制住内心临近崩溃的万千思绪,朝着一旁同样茫然的罗敬轻声问了一句:“现在是哪一年?什么时候?”
罗敬也不瑟瑟发抖了,只是用一种极为奇怪的眼神看着燕玑,就好像不认识他这个人似的。
“护国十八年。”
率先冷静下来的徐教头抢在罗敬之前回答了燕玑的问题,他看着他问到:“你就没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吗?”
话音未落,徐教头还十分有暗示性地瞟了一眼燕玑手上抓着的那根皮带。
燕玑整个人都卡顿了一下。
解释什么?
他,回到了十几年前?!
“你最好准备个合适的解释。”徐教头定住心神盯着燕玑,未加一词。
燕玑:“……”
现在看来,他怕是踩了和蔼可亲徐教头唯一的逆鳞——站岗值班不能偷懒——而且似乎还是因为在他的武课上因为站着睡觉被罚来站岗的。
罪加一等。
“想好了吗?”徐教头和蔼可亲地笑了起来。
燕玑:“想、想好……了?”
徐教头不动声色地颔首道:“既然想好了,那就解释吧。”
罗敬:“……”
十三这个表情,他怎么可能想好了。
校门口的参天合欢开得正盛,细密的猩红花丝卷卷舒舒,吐露出冷艳芬芳的香气。婆娑的叶影下是星星点点的光斑,燕玑还残留着几分少年意气的面容之上,慌乱与茫然在一点一点地被收敛,取而代之地是绝世利刃出鞘的无限光华。
没有人知道,燕玑究竟在酝酿些什么。
但是,所有人都能感觉到,燕玑一旦出手,必然就是一番“血雨腥风”!
“教头。”
徐教头斜斜地抬起他的眼皮子,要塌不塌地盯着准备开口的燕玑。
“现在是护国十八年的夏天么?”
“是我让你回答问题,还是你让我回答问题,啊?燕玑,你的皮又厚了?”
燕玑摇了摇头。
“徐教头,我刚刚在想,十八年过去了,从护国大潮里出生的少年们也应该登上历史的舞台了。”
这一句话平平常常,燕玑更念得无波无澜。然而,徐若苦教头听到耳朵里,却觉得这简直是再深刻不过了。
大巧若拙,大智若愚。
徐教头意味深长地瞟了燕玑一眼,只见他在接触到教头的目光的那个瞬间,霎时便条件反射般地抬头挺胸收腹,站成了极其标准的站姿。
罗敬站在燕玑的身旁,也有幸分到了徐教头的一丝如炬目光。可是,他的目光落在燕玑的身上就是欣慰的、欣赏的,稍稍一偏转,换到了罗敬的身上却成了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这也忒区别对待了一些吧?!
罗敬的心塞了片刻,滋味万千,真要形容起来,那恐怕就只有“说好了做彼此的学渣,你却背着我成了学神”才能够将这种微妙的心情刻画一二。
两个人就这样门神般得目送着心满意足被安抚了暴脾气的徐教头一边给自己穿回皮带扣一边远去,接着互相望了一眼,从彼此的眼睛里都看见了“心有余悸”四个字。
“呃……”燕玑见校门口大开着,时不时走进一两个稚气未脱背着铺盖的少年人,心里有了一点儿底。
“今天是八月二十七吗?”
他问得随意,罗敬并未察觉出什么问题,也就自然地回答到:“是啊,你这记性……”
罗敬后面啰啰嗦嗦地说了些什么燕玑已经全然地听不见了。
护国十八年八月二十七。
学堂一七届新生的开学典礼。
不远处的拐角,一名瘦弱的少年背着打满了补丁的铺盖硬生生地闯进燕玑的视野。他的眼睛很黑,哪怕是最深邃的渊薮也不能比拟三分。
人世间所有的邂逅,都是久别重逢。
第一章 近乡情更怯(下)
燕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少年时离家出走想过是否要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宏伟的、辉煌的……他都想过;他心灰意冷自困南城时也想过家人安否、南城的百姓安否……哪怕是挥青萍之师迎万万之敌,以区区之螳臂立南城阳山无冕之天险,他也已经想到了一切,穷极己智,将战役伤害最小化,将战略意义最大化——一役千古,虽死犹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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