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还没递到沈旭床前,白渊猛地睁眼,一把将碗扫到地上。一切始料未及,青鱼还来不及闪避,碗就已经摔成了花,汤汤水水,只剩一地湿滑。
白渊浑身毛发都竖起,似乎连肌肉都在紧张地颤动。
青鱼立刻觉得事情不对,以为自己坏了大事,连忙靠戚柒身旁站过去。
“怎么了?”戚柒蹲下/身去,指腹沾上地上的水,凑到鼻间。
如果白渊有实体,大约此刻已经红了眼:“是它……是兕……”它恶狠狠地转过头,目光如炬像是要在青鱼身上烧出两个洞来,“他们给你的是什么东西?”
“是……他们说是犀牛角……磨成的粉……”青鱼没听过兕为何物,但从白渊的神态中也能猜到一二。
“是那个阵眼。”
青鱼一听见戚柒的解释,面上的惊讶和慌张掩都掩不住,战战兢兢道:“怎么会……这样……这里的人每次去拜神都能拿到道长派的药粉,他们知道自己都在吃什么吗……”
他的疑问没有人能解答,戚柒和白渊相视一眼,陷入缄默。
***
沈旭仍然在梦里徘徊,有那么些时候,他看着像一只小狗那么大的自己,从院子的这头跑到院子的那头,打翻了无数个花盆花瓶,永远不知疲倦,他都忍不住感叹:原来自己那时候这么欠抽。
沈璞初有自己的书房,和爷爷的是分开的。和爷爷的书房不同,父亲的书房永远都欢迎他。沈旭看着自己爬上对他来说还是高不可攀的案台,跪在上头抓起毛笔就在父亲的宣纸上乱涂乱画。
那时候的他哪有什么规矩,最后沾了自己一脸的墨,本来还挺精致可爱的少爷瞬间成了刚从煤坑里出来的娃娃。
结果沈璞初夫妇那天提早回来了,沈旭他爹一进门,看见儿子坐在自己的案头,脸上身上都是黑的,脸色瞬间就跟那砚台一个色了。
谢莹莹后脚进来,见丈夫不走,自己身上受了伤,本来就打算回来好好处理,立刻脾气就上来了。她推了沈璞初一把,不耐烦地从她身边挤过去,回头的瞬间也注意到了案上的小人。
沈旭不傻,本来还想着今天爹娘不在,再闹腾也没人管。可他没想到爹妈突然回家,看到他们一脸严肃的模样,瞬间就傻眼了。
“爹爹……娘亲……”他弱弱地叫了两人一声,在沈璞初威严的目光下,一点一点地挪下了坑。
沈旭紧张兮兮地走到父亲跟前,将那两只黑乎乎的手藏在身后,也没等父亲发怒,自己倒是先扁了嘴。
“嘶——”
谢莹莹冷不丁地倒吸了一口气,把这对父子之间一触即发的气氛给搅乱了。沈璞初没顾上儿子,倒是往他书房里找起了伤药。
沈旭看母亲手上有血,他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掀开谢莹莹的衣袖,看见一道细长的伤口,忽然豆大的泪珠就滚了出来。
“怎么突然就哭了?”谢莹莹叹了口气,摸了摸沈旭的脑袋。
沈璞初很快就把特制的金创药给拿来,小心翼翼地将药粉撒在伤口上。药粉溅到血肉之间,像是针尖刺到身上,谢莹莹不得不咬了咬牙。沈璞初替她包扎好,给她倒了一杯茶,谢莹莹一面接过茶,一面嘱咐站在一旁的沈旭:“别哭了,旭儿。答应娘亲,娘亲受伤这件事,千万不要告诉爷爷,知道吗?!”
沈旭听话地点了点头,手背在脸上抹了两把,把一道一道的墨渍推成一滩。
瞧见儿子的洋相,谢莹莹忍俊不禁,把他搂进怀里,柔声安慰道:“旭小花猫,你说你刚都哭个什么劲儿呢?你爹又不是要吃了你。”
“不是的,不是的,”小小的沈旭在母亲怀里摇着头,吸着鼻涕,“我不想娘亲受伤……我想保护娘亲……”
“你爹会保护我的呀。”谢莹莹笑着看了沈璞初一眼,轻轻地拍着沈旭的背,“等旭儿长大了,自然会有更想保护的人。”
***
沈旭在夜里挣开眼,感觉身体重如千钧,连手指都不想动弹。
他艰难侧过脸,看见戚柒坐在地上,靠着床边睡意正浓。只消一瞬,他的目光就没法从戚柒眼角的泪痣上挪开,有时候他会想,幸好这个人的脸上还有这么一点墨,平添了无数生趣。
依靠白渊的力量,他得以接替戚柒受到的反噬。他从没想到,原来那股灵力如此滚烫而霸道,竟似要将他五脏六腑都燃烧殆尽。可沈旭知道,这是因为戚柒做了本不应该他做的事情,是他替他背负了违逆规则的劫难。
当戚柒的手在水中捂上他的口鼻,他有那么一刻的走神:他的手从来都不会颤抖,哪怕是在这污浊的水底,哪怕明知道事后自己会被反噬的灵力淹没。
沈旭发现,自己害怕再看见戚柒一身风雪疲惫不堪的模样,他没由来地开始希望,戚柒要一直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温暖、柔软、鲜活,而不是一尊千年寒冰。当他抱着昏迷的戚柒,他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放任戚柒被反噬折磨得体无完肤。
手不自觉地伸向对方的脸,指腹擦过那枚泪痣,皮肤的温度如溪流,潺潺流入他的神经。
还活着呀。
此刻的他,感受着戚柒轻柔的鼻息,不禁粲然。
我也有想保护的人的。
第16章 醒转
感觉到脸上骤然出现的触感,戚柒像一只被惊动的小兽,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猛地挣开眼。可当看见眼前的人只有沈旭时,原本冷如寒冰的神色松懈下来,眼睑又懒懒地垂下来。
沈旭本来只是想趁机了了自己一直想要戳一戳泪痣的愿望,没想到把人给弄醒,手瞬间僵在原处,尴尬地不知该放还是该继续。
戚柒垂下眼看了那只作乱的手,没意识到什么不妥,只是低声问道:“喝水吗?”
沈旭抓着个台阶就赶紧下:“要……”甫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的确沙哑得很。在重新点燃的烛光下,他就着戚柒的肩膀坐起身来,接过对方递来的茶水,如获甘露般一饮而尽。戚柒见他喝得很快,认为他还需要,直接就跑去把一整个壶提过来,又给他的茶碗里加满了水。
“不想喝了……”在他连饮了三大碗茶水之后,沈旭终于忍不住挡开戚柒还凑过来的壶。
戚柒点了点头,把茶碗和壶都搁到原处。沈旭见他没再逼着自己喝水了,不禁松了一口气,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三天。”
“什么??”沈旭诧异得下巴都要掉下来,“我还以为我只是睡了一晚上……等等,三天……那是不是又出不了城了?!”
“大约明天会是江水封城,你还能再休息多两天。”
沈旭歪着脑袋反问道:“那两天之后我就不能再休息了?万一我还是不舒服呢?”
大约没有料到沈旭会同他打趣,戚柒先是一愣,最后只能一板一眼地答应道:“那自然是不能动身的,身体为重。”
“你说我睡了三天,难不成你就一直照顾了我三天?”
“嗯。”
他看见沈旭咧开嘴角,显然很是高兴,可他却不懂对方为何高兴,一时间有些困惑。
“你笑什么?可在江阴时候,你不是也照顾我吗?!”戚柒想了想,继续解释,“而且如果不是因为替我承受反噬,你也不至于如此……谢谢。”
“那也是当时大家商议之后觉得最好的方……”
“白渊说是你坚持的。”戚柒打断对方的话,眼中划过一道微不可查的流星。
沈旭心里暗骂了好几遍白渊这个大嘴巴子,面上仍是笑吟吟的,“嗯嗯啊啊”地只是应着。
“你为什么要坚持要救我?”戚柒其实暗地里想过好些遍这个问题,可他一直没能得出一个答案。他虽然知道,沈旭的灵力与玉玦并不相冲,即使是反噬也不会有他自身严重。即便如此,沈旭也会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持续地承受灵力冲突所带来的不适。对所有人都不是一个最好的结果,可他仍然去做了。
他望向沈旭,与他四目相对,彼此都在对方的双眸中,看见的一些旁人没有的波澜。
沈旭蓦地莞尔,嘴角勾起一抹玩世不恭,说道:“我也不知道呢。”
戚柒没能明白他笑容之中的意味,也没有打算就着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他见沈旭无甚大碍,便想吹灭烛焰,回自己房间去。沈旭倒是不想他走,伸手喊他等等,可等等完了,还没见下文,一时间全是尴尬。
沈旭没想到有什么理由留着戚柒,也没想好让戚柒睡在哪儿。内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差满头大汗了。
他忽然觉得腿上一疼,身体像触电一般,下意识地弯成虾米。这还不算,腿上的痛意还没消,腰上被人又是一撞,那人力道也是不客气,沈旭整张脸霎时皱起来。
“怎么了?”戚柒微微皱眉,有些警惕地走到床前,四处看了看。“不舒服?”
“有点疼,估计是灵力相冲得厉害……”沈旭用手捂着脸,假装很难受的样子,实则是不想对他露了馅。“你今晚要不先留下来,我至少疼厉害了还能有个人掐。”
虽然戚柒并不觉得这是个好的提议,但看在沈旭救了他的份上,仍旧是答应了。他本来还想仍旧靠到床边,沈旭却不很乐意了:“这榻这么宽,你也睡上来不就好了。深更露重,地上又凉,你肯定要着凉的。”
“没事的,我……”
“你又不是什么姑娘家的,睡床上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戚柒摇了摇头,想说不是这个意思,但转念之间就不想再争辩了,将外衣脱下只穿里衣,躺到沈旭让出的位置上。灵鸦将烛火吹灭,黑暗之中是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沈旭一边揉着方才被白渊悄悄撞疼的位置,心里骂了白渊一千遍,转过头看见戚柒已经闭上了眼。
沈旭小心翼翼地侧过身面对着戚柒,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月光,端详着对方安静而放松的睡颜。看来他是真的累了,不知道他这三天是不是都一直守在自己床前。每想至此,沈旭都忍不住勾起嘴角。
一觉睡到天亮,连沈旭离开他都不知道,这样安眠的夜晚弥足珍贵,就连戚柒自己都难以置信。他坐起身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身旁的位置,留在床铺上的温度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足以见得沈旭离开的时间。
他坐到床边,出奇地发起愣来,直到沈旭推门进来才回过神来。
“给你捎了些吃的,赶紧洗把脸过来把早饭吃了。”
戚柒看着沈旭灿烂得像八月的阳光的笑颜,感激地点了点头。
由于江水再次如约而至,众人只能继续呆在客栈内。掌柜的见好大几位年轻人闷在客栈里,忍不住建议他们到城中走走,哪怕去花街柳巷,也总好过在客栈里虚度大好时光。
看来兆阳百姓果然看不见围城的江水。这和上一回突袭的水牢一模一样,上头斗得你死我活的,下面泡在水里的人连衣衫都没有湿,仿佛他们和江水已然融为了一体。
从白渊口中得知事情的经过,沈旭生出一个猜测:会不会是这里的人服下了兕角的粉末,就不会再受到兕的干扰?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为了聚成水牢之阵,又不影响城中百姓,晴宝观的所作所为可谓是煞费苦心。
沈旭等人谢绝了掌柜的提议,掌柜的见打扮贵气的客人对粉巷这种地方不感兴趣,不禁对他们有些另眼相看,更是主动介绍起一些民风民俗的节目,比如一年一度的莲花灯会。
沈旭听到有灯会,兴趣这才上了来。精明的掌柜的根本不用问,直接就滔滔不绝地把所有的细节都介绍出来。等掌柜的一走,沈旭立刻拍板:“我们也去那个莲花灯会瞅瞅吧!”
青鱼见少爷精神又回来了,很是高兴,自然是举双手双脚赞成。但戚柒似乎有些考虑,没有表态,只是微蹙着眉。
“怎么了?”
“我只是想,那时候人肯定很多,不知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沈旭了然一笑:“我就是等着出意外。你想啊,那些人在青鱼身上下过一次咒,又在我这边闹了一次,都没有得手,他们难道不着急?莲花灯会人来人外,如果他们还想取我们性命,会是一个绝好的时机。”他伸了个懒腰,嘴角勾起戏谑而不以为然的弧度,“敌在暗我在明,他们要是出手,我们就有机会把他们揪到明处,好好看仔细了。”
戚柒凝视着沈旭的神情,蓦地想起白渊的话。他总有一天,不会再需要你我庇护……
***
莲花灯会是兆阳一年一度的盛节,兆阳百姓会在这一天,到春江边上燃放莲花灯,像河神祈求风调雨顺,来年没有大旱大涝。
当夜幕降临,城中宵禁全停。主街上灯火通明,城门大开,卖莲花灯的小摊从城门内一路摆到江边。去往晴宝观的路两旁燃上烛灯,有不少百姓顺道去拜神。
沈旭带着戚柒和青鱼混在人群之中,虽然时刻保持这警惕,但心情难免受到大伙儿的感染,还算轻松愉快。
权当是跟着过个节吧。出发是沈旭还特意交代了青鱼,不用太过挂心。
“少爷,我们还要去买河灯吗?”青鱼左右张望着,目光多少被摊位上各式的莲花灯吸引。南淮都没有这样的风俗,他自然觉得新鲜。
“没事,去给我们都买几个吧,挑好看的!”沈旭朝他挥一挥手,笑道。
等青鱼离开,戚柒才出声:“你把他支走,可以吗?”
“我让白渊跟着他了。”
戚柒“嗯”了一声,看了一眼青鱼的方向,回过头来问道:“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你关心我呀?”
戚柒见他笑眯眯的,不解他的意思,但仍是点头承认道:“我自然关心你的伤,有什么不妥的吗?”
“没什么,我高兴呗。”沈旭耸了耸肩,将手掌摊到对方面前。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痕迹。
戚柒觉得他最近说的话他愈发听不懂了,大约是因为沈旭说的都和他的感情相关,那是他不能明白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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