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雁停垂眸沉声喃喃:“陛下,鸿儿没那个本事,还是叫兄长去做吧。”
“兄长?”皇帝目露不解,“鸿儿几时有兄长了?”
“鸿儿有兄长的,陛下忘了罢了,”祝雁停与他一笑,“父皇,鸿儿不会骗您的。”
皇帝一愣,抱着祝雁停呜呜哭了起来,他的鸿儿又肯喊他父皇了,他的鸿儿当真回来了……
祝雁停轻拍着皇帝的背:“父皇,您可愿意用兄长?”
“用、用,鸿儿说用就用。”皇帝忙不迭地答应。
祝雁停回到王府已过了戌时,祝鹤鸣正在书房中等他,见到祝雁停进来,沉声问他:“今日怎回来得这般晚?可用过晚膳了?”
“在宫里用过了,哄着皇帝睡了才出的宫。”祝雁停随口答道。
祝鹤鸣的神色稍黯,又问他:“我要你与皇帝说的事情,你可说了?”
祝雁停点头:“说了,他答应了,你叫人准备圣旨吧,我拿去让他盖上玉玺。”
祝鹤鸣用力握了握拳,高兴了些许,随即想到什么,面色却又沉了下去:“还有一事,我们得想办法,换个人去西北统领戍北军。”
祝雁停端着茶盏的手一顿,神情微僵:“为何?”
祝鹤鸣咬牙切齿道:“前些日子,萧莨以里通外敌之名军法处置了周简,他是故意的,他必是想要对付我怀王府……”
祝雁停重重搁下手中茶盏,皱眉问祝鹤鸣:“兄长,周简不是刘崇阳的人么?你怎还与他有联系?刘崇阳做的那些事情你当真有参与?”
“先前的事确实是刘崇阳他一人所为,我亦被他骗了,后头我才将周简收为己用,萧莨如此不将我放在眼中,直接处斩了周简,他便是打定主意要与我怀王府对着干了。”
祝鹤鸣面上说得镇定,其实心底已有些发怵,杀萧蒙之事是刘崇阳出的馊主意,他只是未有反对而已,可萧莨能放过他吗?他怀疑萧莨已经知道了这事,却故意隐而不发,说不定还会有什么更大的后招在等着他,这段时日他夜不能寐一直提心吊胆着,却又不能与祝雁停说。
若是被祝雁停知晓自己有份参与害死萧蒙,他还能这么一心一意帮自己吗?祝鹤鸣并不愿意拿这个去赌。
“兄长!”祝雁停有些气怒,“周简是什么人?里通外贼、通敌叛国,这样的人,怎么能用?你怎能如此糊涂?”
这还是祝雁停第一次在祝鹤鸣面前说重话,祝鹤鸣一愣过后冷了神色:“你觉得我不对么?戍北军中除了一个周简我们根本插不上手,三十万兵马在外,即便萧莨是你夫君,你能这般放心他?”
“可如今你想如何?换了萧莨么?”祝雁停气急道,“兄长你怎不想想,萧莨处置了周简,手中必有他做的那些事情的证据,想必也已知道了你与周简之间的往来,未将你牵扯出来,已是给你留面子了,你还要如此针对他,万一真激怒了他,他将你与刘崇阳、与周简之间的干系全都揭出来,即便现在我们能将事情按下去,也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还叫萧莨彻底站到了我们的对立面,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祝鹤鸣的面色愈发难看,却没法与祝雁停说,萧莨此举根本不是给他留面子,杀兄之仇岂是这般容易揭过去的,他一定还有后招,一定还有……
“兄长,”祝雁停继续劝他道,“皇帝已经答应了要重用你,眼下京中之事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我们能彻底把控住朝政,帝位便如囊中之物,何愁将来。”
“你让我再想想……”祝鹤鸣心下惶惶不安,但也不能再说什么。
祝雁停说的没错,万一激怒了萧莨,现在就与他鱼死网破……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叫祝雁停知道那些事情,至少不能在他还需靠着皇帝行事,大权在握之前。
第57章 都是假的
夏五月。
酷日当空,黄沙滚滚,烽火硝烟裹夹着血腥味正四处弥漫。
萧莨手握缰绳立于马上,目视着前方,左侧眉骨上横亘过一道狰狞伤疤,叫他冷峻的面庞更多了几分凌厉的肃杀。
“将军,我们几时发起进攻?”
一侧的副将已有些按捺不住,激动问他,萧莨眼中晦暗更深,低声喃喃:“再等等。”
开春之时,北夷朝廷的汗位终于尘埃落定,出乎所有衍人的意料,北夷非但未有如他们所愿持续动荡乃至四分五裂,横空出世的旁系年轻王爷压下所有反对之人,以强权铁腕之势登上帝位,一夜之间平息了内患,还大举增兵至衍朝,西北再次告急。
戍北军虽对外号称三十万人,实际连年征战后还有作战能力的兵丁最多不过七成,且分散在幅员辽阔的西北三州。只好在自去岁与贺熤达成合作后,戍北军粮草短缺、军需不足的困境终于得以缓解,拿下骆城后萧莨也并未贪功冒进、贸然取进凉州腹地,这一年的时间他下令大部队屯兵操练、休养生息,只带着小股人马收复了几座不被北夷人看重的小的城镇,如今戍北军兵强马壮,即便人数不占优势,对上北夷人亦有一战之力。
今次他们的目标,便是这凉州与雍州交界处最大的府城西囿,这是萧莨赴任后第一次的大规模战役,他亲自领兵三万人,围城半月,已数次攻城,如今只等待时机,发起最后的总攻。
副将望着萧莨刀削一般的冷厉侧脸,心头慨然,如果说萧莨首战带兵攻打骆城旗开得胜,是有投机和运气的成分在其中,之后种种却是叫他们亲眼见识到了这位年轻将军过人的军事才干。他甚至比他们这些军中老将更沉得住气,在所有人都劝他趁着势头大好一举直捣凉州腹地时,他却下令养兵蓄锐,也幸好是如此,否则即便他们先前夺回了失地,现下北夷人大举进兵凉州,疲兵惫马对上对方的虎狼之师,才收复的失地只怕又要易主,更会重创戍北军的锐气。
眼下戍北军正兵马强盛,萧莨却未选择在夷军大部队所在的凉州与之硬碰硬,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雍州,只要夺下西囿,便能断了夷军在凉州与雍州的联路,他们再好分头歼之。
如今胜利已就在眼前!
日暮之时,有信使快马来报,徐副总兵已带兵截住了夷军的后部援军,与之鏖战两日,大获全胜,现援军残部已狼狈退走。
萧莨的眸光亮了一瞬,沉声道:“好。”
冲锋号角又一次吹响,城楼上的夷军慌乱摆开应对阵势,望着城下前方汹涌而来的大衍军,张张疲惫的脸上俱都写完了恐惧与绝望。
为何、为何大衍军会来攻打西囿,他们不该在凉州的么?为何都半月了他们还不退兵,援军到底几时能来?
这些夷军艰难守城,苦苦坚持了大半月,已是又累又乏,没有等来援军,目所及处,只有所向披靡、有如摧枯拉朽之势不断涌上来的大衍兵。
炮火硝烟四起,剑影刀光、流血漂橹,黄沙裹着血肉漫天翻滚,角鼓争鸣中夹杂着凄厉哀鸣声,响彻天际。
天边最末一抹余晖收尽之时,戍北军终于一鼓作气冲开了城门,杀尽了城墙上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夷兵,大获全胜。
萧莨派手下副将先率兵进城、处置战后事,自己则领着亲兵退回了驻扎城外的营帐里。
他受了伤,右肩上中了一箭,穿透了肩胛骨。
这一年多的时间,他每回亲率兵出战,擦擦碰碰总在所难免,左侧眉骨上的那道疤就是去岁年底一次与敌军正面交战时,被敌人手中长枪刺中的,只差一点就要瞎了一只眼。
军医为之将箭头拔出,萧莨紧拧着眉,咬住牙根,一声未吭。
已有一岁半大的珩儿趴在榻边,望着萧莨肩膀上的血窟窿,似懂非懂地小声嘟哝:“痛。”
萧莨抚了抚他的脸:“不痛。”
珩儿执拗道:“痛、痛。”
他还只会说单字,这么一丁点大却已懂得心疼萧莨。
萧莨心下微动,将儿子抱到腿上,郁结了许久的眉头渐舒展开。
待到上药包扎完毕,有部下过来问上报朝廷的战报要如何写,萧莨冷淡道:“据实写便可,不必多提我,将军功往下分吧。”
给皇帝的奏疏原本是该萧莨亲自写的,但他从不在意这些,也不揽功,似乎对皇帝的褒奖看得非常淡薄,旁人猜不到他怎么想,只有萧莨自己最清楚,如今把控朝政的人是祝鹤鸣,自去岁末一道圣旨,将之任命为议政王并领内阁事之后,他们呈上的奏疏便再到不了皇帝手中,他又何必浪费工夫。
翌日,副总兵徐卯率部下至西囿,拜见萧莨。
徐卯一直是萧让礼的麾下大将,长期驻守雍州,萧莨赴任这一年半以来,还是第一回 见到对方。
此番能拿下西囿,徐卯率兵截住了夷军的后援部队,功不可没。
徐卯见到萧莨十分激动,俩人长谈了两个时辰,此人见多识广,对西北这边的战事分析得分外透彻,与之交谈亦让萧莨受益匪浅。
徐卯望着持重沉稳的萧莨老怀安慰,一再感慨国公爷后继有人、青出于蓝胜于蓝,若非萧莨身上有伤,只怕还要拉着他一直说话到夜深。
见萧莨半边肩膀不得动,徐卯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这伤得只怕有些严重:“将军可换过药了?我带来的人中有一从南疆过来投靠的医士,是虞氏神医的后人,医术十分了得,不若叫他来给将军看看吧?”
萧莨本想说不用,奈何对方坚持,只得答应。
一刻钟后,徐卯说的虞氏医士带着两个徒弟一并来了萧莨帐中,虞医士是位头发花白、慈眉善目的老人,而他的两个徒弟之一,竟是当年那被全家流放至雍州这边的,他的前未婚妻柳如许。
见到柳如许,萧莨愣了一愣,柳如许亦神情恍然,低了头,未再看他。
因有诸多人在,萧莨没有与之多说什么,虞医士给萧莨看过伤口,重新上了药,并提醒他:“将军这几日须得多加注意,此种草药产自南疆,草民来雍州之后才在这边种出的,此药对止血止痛有奇效,但用时需得远着些那些未驯化的野兽,此药的香味容易诱得野兽狂化攻击人。”
萧莨心下一动,皱眉与之道:“麻烦再拿一些这药给我看看。”
虞医士递了一包未用过的草药给他,萧莨捏在手中低头仔细嗅了嗅,眸色渐冷。
先前上药时他就觉得这个味道隐约有些熟悉,这会儿终于想起来,当初东山围猎之前,祝雁停换给他香囊里的香料就是这个味道。
那之后围场上发生变故,野牛发疯,袭击了皇帝中途又突然转向他,是祝雁停拼死替他挡住。
他心心念念着的救命之恩,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设计好的骗局。
那个香囊他到现在还留着,后头祝雁停还特地帮他把香料倒了换成别的,若非心虚,他又何故如此,所谓的情深义重,其实,全都是假的。
见萧莨神色晦暗,徐卯问他:“将军,可是有何不对?”
萧莨敛了心神,淡道:“无事。”
他又问那虞医士:“陛下身边的国师虞道子,与你可是本家?”
提到虞道子,虞医士满脸不屑道:“是,他是我家中旁支的子弟,年轻时游手好闲无甚本事,家传医术没学到多少,装神弄鬼之术倒是跟人学了个十成十。”
虞氏神医在衍朝开国之初做出生子药因而闻名天下,医术传承数百年都未断过,只族中子弟从不入仕为官,只做游医,谁能想到后世子孙里会出了个神棍,还成了皇帝身边的国师,因而搅得朝廷天下不得安宁。
徐卯听罢都忍不住骂咧几句,萧莨心神疲惫,无意再说这些。
包扎完伤口,徐卯与虞医士等人退下,萧莨的目光落至柳如许身上,顿了顿,将之喊住。
京城,北海别宫。
入夏之后皇帝搬来这北海别宫消暑,外头的官员是再见不到他,每日陪在这里的只有一个祝雁停,皇帝如今连虞道子都不怎么搭理,对修仙亦没了兴致,只拉着祝雁停陪自己说话,打发时间。
“朕记得,再过几日便是你生辰了,合该大肆庆祝一番,我的鸿儿就要及冠了,时候过得可真快,”皇帝拉着祝雁停的手,喃喃絮语,“朕还记得,你出生时是傍晚,彩霞漫天,钦天监的都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却把你母后折腾得够呛,生了一日一夜才将你生下来,你母后那会儿总与朕说,你叫鸿儿,若你还有个弟弟,就该叫雁儿才是,可惜朕与你母后没这个福气,只得了你这一个孩子。”
皇帝糊里糊涂的,却对自己的皇太子出生的日子记得十分清楚,祝雁停听着有些难受,他名字里倒确实有一个雁字,他也只比那位先皇太子晚出生不过两日,可惜他从来没有先皇太子那般好的运气,虽然那位太子十岁不到就已夭折,可他享受过至高无上的尊贵地位,又有皇帝皇后的百般疼宠,而他,从来就没有过这些。
“……父皇与母后为何不多生几个孩子?”
“你母后身子不好,”皇帝幽幽道,“她一直还想给你生个弟弟,连亲手做的那些衣裳每样都是两件,说给你弟弟也备着一件,可惜朕与她没有这个福气啊,你六岁大她就去了,她去得那般早,怎么都不等一等朕呢。”
祝雁停心下愈发不是滋味,很小的时候,他母妃还在时,偶尔会带他进宫,现在回想起来,他是见过那位皇后的,皇后长得十分美丽,也很温柔,却有一双极其哀伤的眼睛,看人的眼神仿佛时时带着泪,说话细声细气的,确实是个病美人。
可惜他母妃走了没多久,皇后也在那个冬日殡天了。
皇帝说着话又哀哀戚戚地哭了起来,祝雁停缓声安抚他:“父皇不必难过,母后只是先走一步,她会等着您的,来生还要跟您做夫妻呢。”
“那鸿儿还会做朕的孩子么?”
“……嗯。”
生辰那日,祝雁停回了一趟王府,是怀王妃特地派人来叫他回去的,这些日子他一直随侍皇帝在北海别宫,已有许久未回府上。
过了今日他便也有二十了,只可惜当初那个愿意亲手为他束发之人,已经不在。
回去王府之前祝雁停先去了一趟国公府,国公府上如今只有一个管家带着几个家仆看顾着,祝雁停过来,自然不会有人阻拦他。他与萧莨从前住的院子还打理得井井有条,就只是冷清了许多,那几只莺鸟早已随着他飞回了怀王府,连鸟啼声都再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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