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双瞳骤缩,盯着他打量:“你是,……怀王府的人?”
祝雁停幽幽一叹:“陛下终于记起来了。”
“你们挟制朕,是想要争夺朕的帝位?”
“是。”
“朕变成如今这样,都是拜你们所赐?”
“是。”
“陛下,”祝雁停望向他,眼中隐有黯光闪烁,“您如今即便醒了又能如何?整个皇宫的禁卫军都已投靠我怀王府,您与其逼得我们对您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不如安安生生的,反正您已时日无多,也好早些去与皇后太子团聚,我自会伺候好您这最后一程,这样不好么?”
“你休想!”皇帝勃然大怒,用力将之推开,“你们好大的胆子!朕要杀了你们!朕一定要杀了你们!”
祝雁停被推得往后趔趄一步,跌坐地上,他闭了闭眼,沉声道:“陛下,如今这宫里,已由不得您说了算了,您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
雍州,西囿城,军营。
自拿下西囿后,萧莨便将大营迁来了这边,常驻在此,以牵制凉州、雍州两地。
这一年里戍北军又与北夷兵马交手数次,几未败过,萧莨的名声在西北三州乃至北夷人那里俱都水涨船高,甚至传出了战神的名号,叫人闻风丧胆。
天色刚亮,军营中的将士便开始一日的操练,萧莨每日清早都会亲率兵出外野练,从无懈怠。
珩儿刚醒,喝了奶正乖乖坐在榻上,等着吃早膳。
父亲一直要到晌午才回来,他是知道的,所以从不吵闹。
柳如许进来时小孩儿正似模似样地舞着木剑,嘴里念念有词,见到柳如许眼睛亮了一瞬,从榻上跳下来,跑过去抱住他的腿,仰头与他道:“先生,珩儿的木马,珩儿要骑小马。”
柳如许摸摸他的头,将之抱起:“已经做好了,这就带珩儿去看。”
“好!”
柳如许将人抱去自己住的帐子里,这几日珩儿一直嚷着要骑马,他年岁还太小,即便是马驹萧莨也不敢让他骑,便答应给他做一匹木马,奈何萧莨实在太忙,嘴上答应了珩儿,却始终未有抽出空来,后头柳如许便说由他来做,接下了这桩事情。
萧莨善工事,柳如许的手活虽不及他,但从前时常跟着他一起做这些小玩意,只是给孩子做匹木马而已,也还应付得来。
将珩儿放到木马上,柳如许笑着鼓励他:“珩儿自己骑,别怕。”
他松开手,小娃娃起先还有些怯,前后摆了几下掌握了平衡,立马眉开眼笑咯咯笑个不停。
柳如许在他面前蹲下,笑问他:“好玩么?”
“好玩!”
珩儿玩上了瘾,不愿下来,到后头热出满身的汗,柳如许纵容着他,叫伺候他的嬷嬷去给他拿过一身干净衣裳来,亲手给孩子换上。
取下挂在珩儿胸前的长命锁,柳如许将之握在手心里摩挲了一下,问他:“珩儿,这是你父亲送你的么?”
珩儿歪着脑袋想了想,回答他:“爹爹送的!”
闻言,柳如许一怔,嘴角的笑意淡了些许:“……珩儿的爹爹是什么样的?”
“爹爹就是爹爹……”
“珩儿没见过爹爹么?珩儿父亲没有与你提过爹爹?”
“没有哇,那爹爹是什么样的?”珩儿满眼期待地反问柳如许。
柳如许轻抿唇角:“我也不知。”
他没再说什么,帮小孩重新穿好衣裳,将长命锁给他挂回去。
珩儿低头看看自己的锁,又看向柳如许,眨眨眼睛:“那先生是珩儿爹爹么?”
柳如许伸手抚了抚他的脸,轻声一叹:“不是。”
“噢。”小娃娃失望地噘起嘴。
萧莨回来时珩儿还在柳如许的帐子里玩耍,他过来找人,柳如许正在写药方,见到萧莨进来,搁了笔站起身。
萧莨上前将儿子抱起,珩儿指着他的木马告诉萧莨:“珩儿的小马,好好玩。”
萧莨与柳如许道谢,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桌案,微微一滞。
柳如许用的笔搁,还是当初自己在上元节花灯会上随手买来送与他的,没想到他经历了抄家流放,竟还收着这样东西。
柳如许低声解释:“我当时将之藏在袖子里才了带出来……”
萧莨轻颔首,未再多问,抱着珩儿离开。
柳如许目送着他们父子俩的背影远去,神情中多了些许怅然,呆怔了许久才又坐回桌前,提了笔继续写药方。
珩儿搂着萧莨的脖子,小声问他:“父亲,爹爹在哪里?”
萧莨沉默抱着儿子往前走,珩儿已渐渐到了懂事的年纪,但他从未与之提过祝雁停,一次也没有,连这把金锁,都是之前有一回萧荣来军中时,陪着珩儿玩,顺口告诉了珩儿是他爹爹送给他的。
小娃娃不懂爹爹是什么意思,缠着萧荣问了许久,后头又去问一直带他的嬷嬷,每个人都与他说得语焉不详,但珩儿聪明,大抵还是弄明白了,爹爹也是父亲,是一样的,可他从未见过他爹爹。
这还是小孩第一次主动问起萧莨,他呆呆看着自己父亲,黑亮的眼睛里写满了期盼与渴望,萧莨抱紧他,良久,才哑声道:“珩儿以后就知道了。”
更阑人静之时,萧莨走出营帐,踱步至军营后头的溪水边。
春风寒浅、斜月朦胧,沉沉夜色之下,有如万籁俱寂。
萧莨兀自伫立许久,直到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柳如许走至他身侧,安静站了片刻,轻声问他:“郁之是有心事么?怎都这个时辰了还不歇下?”
“你不也没睡。”萧莨淡道。
柳如许抬眼望向他,那张英挺的侧脸在朦朦月色中更显冷峻凌厉,深邃眼眸里隐有黯光,怔怔望着远处的山影,似心事重重。
“今日,……珩儿问我爹爹是什么样的,”柳如许斟酌着话语,“他好似从未见过自己爹爹,我能否问问你,为何会如此?”
“……你应当早就猜到了,”冗长的沉默后,萧莨轻闭了闭眼,这么长久以来第一次与人说起祝雁停,“他是怀王府的人,怀王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他亦成了陛下身边的红人,他不愿放弃权势,随我来这里。”
柳如许闻言皱眉:“他与你成亲,是想借国公府之势,为怀王铺路?”
“嗯。”
“那你呢?你是如何想的?”
萧莨扯开嘴角,眸色中多了几分冷然:“怀王心术不正,不配为人君,机关算尽,必遭天谴,他若执意要助怀王,一意孤行,终有一日必会自食其果。”
“可那人毕竟是珩儿的爹爹……”
萧莨的喉咙滚了滚,沉下声音:“从他抛弃珩儿那日起,他便再不是了。”
第60章 天下大乱
甘霖宫。
祝鹤鸣与虞道子过来时,皇帝因激动过度吐血又晕了一回,祝鹤鸣眼神示意祝雁停先出去,祝雁停望向病榻上已出气多进气少、气若游丝的皇帝,心知他先头突然的清醒不过是回光返照之态,一声叹息,转身出了大殿。
黑沉夜色笼着整片天际,一丝亮光都无,沉重如无边际的深渊,祝雁停站在殿前的石阶之上,抬眼怔怔望向前方,心头萦绕着的唯有挥之不去的空落与茫然。
今夜过后,他与兄长便能如愿了,可之后呢……
大殿门重新阖上,祝鹤鸣示意虞道子:“时候差不多了,烦劳国师请陛下醒过来吧,也好早些将这后事交代了。”
虞道子领命,不紧不慢地在皇帝脑袋上扎了几针,等了片刻,便见皇帝浑浑噩噩地睁开眼,乍见到他们,双眼倏地瞪大,目露惊惧愤怒,挣扎着想要起身。
祝鹤鸣立在床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面前行将就木的皇帝,面上再无半点恭敬之意,只有小人得志的兴奋。
皇帝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怒瞪着他,喉咙里不断发出嗬嗬声响,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颤颤巍巍地抬手欲要攥祝鹤鸣,被之轻蔑挥开。
祝鹤鸣将早已拟好的传位诏书扔到皇帝面前,冷声提醒他:“陛下直接盖上玉玺吧,待您去了,臣自当为您风光大葬。”
“休、休想……!你这孽畜!……你休想!”
皇帝哑声嘶吼,几要将眼珠子都瞪出来,布满血丝的双眼里满是怒恨,祝鹤鸣漠然道:“陛下还是省点力气吧,臣知道玉玺就藏在您这床头的暗格里,臣想要,随时都能取出来,臣让您亲自在这传位昭书上盖上玉玺,是臣敬重陛下您罢了。”
嘴上说着敬重,祝鹤鸣满脸的得意嚣张却不遮掩半分,皇帝被气得又吐出一大口血,脱力倒进床褥里。
祝鹤鸣在榻边坐下,微眯起眼,望着皇帝狼狈痛苦至极的模样,嘴角扯开一抹诡异的弧度,挥了挥手,示意虞道子:“还请国师去偏殿暂歇,有些话,本王要单独与陛下说。”
虞道子眸色一黯,退去了殿外。
时已至丑时,大殿中烛火愈加昏暗。
祝鹤鸣低声哂笑:“陛下何必这般郁愤,您终归是要死的,江山给了臣与给了别人,又有何区别?给了臣,臣好歹,……能保您的亲生儿子,一辈子荣华富贵,有何不好?”
皇帝倏然瞪大双眼,面色涨得通红,祝鹤鸣俯下身,贴至皇帝耳边,一字一字清楚说与他听:“陛下,当年皇后娘娘生下的,是一对双生子。”
“鸿与雁,生来便是一对,却生生被拆散,一个在天,是金尊玉贵的皇太子,一个却被踩进泥心里,这辈子都只能做小伏低,啧。”
“陛下要怨,就怨太后娘娘太过迷信,我怀王府可是拼死,帮您护住了血脉,养大了皇子,无功劳亦有苦劳,陛下也是时候该回报我怀王府了。”
“陛下,您且安心去吧,雁停他会念着您的好的。”
天色熹微之时,群臣百官、王公宗亲尽数被召入宫,皇帝在御榻之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阖眼之前,皇帝拼尽全力将目光转向祝雁停,眼中流出血泪,颤抖着手想要抬起,终究徒然垂下,再无声息。
祝雁停始终低垂着头,未有看到。
传位诏书当众宣读,殿内殿外鸦雀无声,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祝鹤鸣在众目睽睽下接下遗诏。
没人反对,也没人敢反对,那些不服他的早就被杀的杀、贬的贬了。
祝雁停用力握了握拳。
尘埃落定,他心头却莫名的半点都松快不起来。
夏四月,西囿,军营。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诏书到达军中,随之而来的,还有命萧莨回朝述职的诏令,赵有平手握着那诏令一目十行看完,啐了一声:“这狗贼分明就是要召将军回去,好夺了将军的兵权,将军可万不要中计了!”
已被押下的传旨太监怒瞪着他们,嘴里被塞了布想要骂咧,却只能发出呜呜声响。
赵有平等萧莨的一众心腹都早已知晓祝鹤鸣所作所为,自是不愿意为这样的皇帝效忠卖命,二话不说将来传旨之人拿下,如今只等着萧莨发话,之后要如何做。
萧莨的眉心微蹙起,深思片刻,道:“先将人押下去吧,不必理会这诏令,且再等等再说。”
赵有平不解问他:“将军的意思是?”
萧莨轻出一口气,冷道:“祝鹤鸣登基,消息传到各地,一定会有人按捺不住,必会有所动作,我等先看看眼前局势,再做打算。”
萧莨向来沉得住气,他军权在握,山高皇帝远,祝鹤鸣就算气得跳脚,亦不能拿他如何,从一开始,他就没将这个跳梁小丑当回事。
萧莨的预估并未有错,祝鹤鸣登基一个月后,吴州的成王伙同江陇郡王,以祝鹤鸣毒杀皇帝、谋朝篡位为名传檄天下,率先反了。而祝鹤鸣的回击,是以谋反之罪,将他二人被长历帝收做养子的儿子当众处斩。
那之后,三位皇子中仅存的聪王之子在亲信庇护下,侥幸逃回荆州封地,聪王以其子正统之名,拥其子称帝,与祝鹤鸣分庭抗礼。
同一时间,定国公缠绵病榻已久,在听闻皇帝驾崩消息后不几日,追随皇帝溘然长逝,贺家四分五裂。贺熤的两个叔叔连同定国公麾下大将,率贺家军二十万人投靠聪王,在短时间内迅速占据荆、歙、赣三州。
而贺熤仅带着三万老定国公的亲信兵马,遁走蜀地,扶持早年被流放至此的长留郡王的幼孙,建章立制,尊其为帝。
于是短短三月之内,天下竟冒出了三位祝姓皇帝,一个说自己有长历帝亲手拟写并盖了玉玺的传位诏书,一个说自己是长历帝的养子名正言顺,还有一个说自己是血脉上与长历帝最近的,理当践祚。
这还不算完,那原本就占据了南边数州的闽粤匪寇头子也终于按捺不住,一举攻下湘州后建国称帝,传诏天下。而在北边的豫州,亦有贼首登高一呼,聚众无数,数月之内便攻下了大半个豫州,其后自立为王。
自此,天下大乱。
如今萧莨的案头,一共摆放着四份诏令,除了最早祝鹤鸣派人送来的,还有之后聪王、长留王陆续遣使送来的恩赏诏令。连那自立了靖朝自称靖帝的匪寇伪朝廷,都派人给他送来了诏书,来使转述伪帝之意,与之许下种种好处,愿与萧莨合作,共谋祝氏江山,将来划江而治,互不干扰。
萧莨未有表态。
接踵而来的诏书,难免让军中将士有些心气浮躁,连赵有平几人都在催着萧莨早做决定,只有萧莨岿然不动,不露半点声色,谁都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萧荣匆匆赶来军中,送来新一批的粮草,和贺熤的一封私信。
这几年贺熤四处为戍北军购入粮草军需,做得十分隐蔽,他家里那些人忙着争权夺势,还当他是一心扑在做生意买卖上,并未将他放在眼中。老定国公去世后,贺熤也未与那几个叔叔争,只带了三万亲信兵马入了蜀地。如今天下虽乱成一团,海运之路却未断,他仍然留了人在外头不断买入他与萧莨需要的东西,由尚且相对安宁的北边齐州上岸,运往西北,还可再转去蜀地。
41/94 首页 上一页 39 40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