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莨摸了摸他脑袋,温声提醒他道:“珩儿听话,挑一样你最喜欢的东西。”
小娃娃也不知听没听懂,在萧莨退开身后愣了愣,这才低头去看摆放于他四周的那些东西。
各式物件琳琅满目,在这么丁点大的小娃娃看来绝对是眼花缭乱,珩儿却没有多犹豫,直接捡起手侧的一柄小小的木制弯弓,冲着萧莨用力挥了挥,咯咯直笑。
旁的人见状俱都抚掌大笑,直言虎父无犬子,这小娃娃日后定也是个有出息的,萧莨心头一松,上前将人抱起。
两日后,贺熤到了鹭川的军营中,此番他是特地来的西北,先去廖凉城祭拜了萧让礼,才来的鹭川这边。
见到萧莨,贺熤一声长叹:“不曾想才一年不见,萧家竟出了这么多的变故,听闻国公爷去世,我曾祖父十分悲痛,他与国公爷也算是忘年交一场了,原本还想亲自过来悼念,奈何又因心中郁愤,大病了一场,起不了身,才刚刚好转一些便将我赶出来,要我替他来西北这边,我来得太晚,却已错过了国公爷出殡的日子。”
谁都没想到才一年而已,不说萧让礼,连年纪尚轻的萧蒙都走在了定国公之前,当真是世事无常。
“替我谢过贺老国公,劳他挂念了。”萧莨低声道谢,眉宇间郁结的阴翳却挥之不去。
“应当的。”
贺熤望向坐在他怀中的珩儿,又感叹道:“一眨眼这孩子都有这么大了,去岁见到时他才刚出生,我记得那时还只是小小的一团连眼睛都睁不开,如今看着倒是又机灵又讨喜。”
珩儿抱着他的长命锁啃得满是口水,萧莨将之抽出来,拇指拭了拭他唇角。
贺熤好奇问他:“听闻你父亲已给你取了字?”
“嗯。”
“……郁之、郁之,倒是不错,不过我还是习惯称呼你一声萧兄。”
萧莨点点头,与他道:“恰巧你来了这里,有一件事,还要请你帮个忙。”
“何事?”
萧莨眉目沉沉,嗓音略冷:“之前刘崇阳之事,戍北军中应当有与之勾结的内鬼,如今我已查到线索,只需将之钓出来,让其自投罗网,还得请你配合我做一场戏。”
“这个简单,”贺熤满口应下,“要我做什么,萧兄你只管吩咐便是。”
贺熤到鹭川的当日,军营里传出风声,说他是奉了定国公之命,来与萧莨密谈,为的还是先头有人里通外贼,与夷人暗通款曲之事。
说起这桩事情,赵有平等人亦是义愤填膺,他们这些人在战场上拼死拼活,押上全副身家性命,如刘崇阳这般汲汲营营的奸险小人,却踩踏着无数将士的鲜血,昧着良心攥取这样的不义之财,当真就不怕遭报应吗?刘崇阳这自缢而死得也未免太过便宜了些!
戍北军中有内鬼,萧让礼之前从未明说,但大多数人都心里有数,如今贺熤前来,又见萧莨几次屏退众人与之密谈,在人前却又缄口不言,一时间免不得生出许多流言揣测来,整个军营上下都有些人心不稳。
而实际上,所谓的密谈,不过是贺熤与萧莨对弈闲聊罢了,贺熤捏着棋子笑:“这都三日了,那人可真够沉得住气的,你觉得他什么时候会有动静?”
“今晚。”
贺熤挑眉。
萧莨淡定道:“我已透露出要派人去严查各关口之意,他定当坐不住了,今夜必会想办法将消息送出去。”
丑时一刻,夜色最低沉之时,一人一马趁着换防,悄无声息地离开军营。
一刻钟后,疾行的烈马被山林中蹿出的飞箭射中后腿,一声凄厉嘶鸣后马上之人被重重甩落地上,不待他再爬起,已被两柄长剑架住了脖子。
被拿下的只是鹭川军营里一名最低等的兵丁,从他怀中搜出的密信亦无头无尾,并无任何落款和印章,此人咬紧牙关,不发一言,仿佛视死如归。
贺熤蹲下拍拍他的脸:“没想到还是个忠心护主的啊?你不说是谁派你去送信的也无妨,有这封信在,治你个里通外敌的罪总没错,待到萧将军将事情上报了朝廷,说不得是要诛三族,还是诛九族……”
“我说!我说!”
丑时四刻,周简身边的几名亲兵护卫在睡梦中被拿下,一并押到了萧莨面前。
那送信兵抖抖索索地匍匐在地,几人见之俱都慌了神,萧莨没有给他们争辩的机会,冷声直言道:“你们都为周简办过哪些事,尽数交代了,还可将功补过、减轻责罚,不必想着上奏朝廷后有人能保下你们,本将按军法就能将你们都给处置了。”
一时间帐中鸦雀无声,萧莨眸色沉沉,面庞在火光映照中更显冷厉,叫人见之莫名心悸,分明在一年前他还只是个文弱书生,如今身上却已隐约有了叫人不寒而栗的煞气。
冗长的沉默后,终有一人耐不住先开了口:“将军多次要求我等派人送密信往京城,从前是送往首辅府上,后头是怀王府……”
一个开了口,另几个唯恐落后了要被拿来开刀,纷纷争先恐后地开始交代,将周简这些年做过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一件一件倒出来。
萧莨越听神色越沉,直到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一咬牙,颤抖着声音道:“还、还有一事,去岁冬日世子带兵前去攻打骆城,那混乱中射出的冷箭,并非来自夷人,而是……而是将军事先安排好的,射箭之人也死在了战场之上,应当是被将军灭了口,当时我就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
他话未说完,便被萧莨一步上前猛地揪住衣襟,用力拉扯起来。
萧莨怒瞪的双目中有血色陡然炸开,死死盯着他,神情分外骇人:“你在说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第56章 来日方长
贺熤进来时,萧莨正背着手,怔怔望着挂在墙上的大衍舆图入神。
贺熤走上前去,低咳一声,问他:“周简已经认罪了,供认是刘崇阳指使他对萧大哥下手,且怀王也知道并默认了此事,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明日当众宣读其罪行,按军法处斩。”萧莨嗓音沉冷,没有半分犹豫。
贺熤闻言有些意外:“不将事情上呈朝廷么?不过我见周简模样,怕还心存侥幸……”
“不必,”萧莨黯哑的声音里带出决绝,“他必须死,我不会给他任何侥幸挣扎的机会。”
“那,……怀王呢?”
萧莨的视线没有离开面前的舆图,漆黑双瞳里浸染着恨意:“祝鹤鸣如今是宗事府的宗令,这半年来他接手刘崇阳的旧党,又不断在朝中笼络人心,渐已成势,且与陛下身边的道人勾结,挟制了陛下,陛下如今神志不清,朝中之事大多由着那道人与祝鹤鸣随意糊弄,即便将事情呈报了朝廷,也只会不了了之,并不能拿他如何。至少眼下,朝廷还多少会给戍北军拨下些银粮,一旦我与他撕破面皮,他必会借机针对我戍北军。”
贺熤倒是没想到萧莨他人在西北,对朝中之事却知之甚详,想必一直有留眼线在京中:“可你将周简处置了,祝鹤鸣必然会猜到你已知晓他所作所为,未必不会想办法对付你,你打算如何做?”
萧莨微微摇头,眸色愈加晦暗:“他若是不蠢,便当有所顾忌,真要与我闹个鱼死网破,我将他做过的事情公之天下,他即便能挟制陛下,也堵不住悠悠之口。”
“……可萧大哥之仇呢?”
萧莨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来、日、方、长。”
“你的意思是?”
萧莨不答反问:“若是祝鹤鸣这样的人做了皇帝,你曾祖父会如何?”
贺熤不屑道:“我曾祖父最痛恨的就是这种残害忠良背后捅刀的奸佞小人,若我曾祖父知道他所作所为,必不愿效忠这样的伪君子。”
“他站得越高,只会摔得越狠,”萧莨收紧拳头,“有朝一日他当真篡权夺位,又被天下人知道他做过的这些恶事,不说定国公这样的忠义之士,便是那些早有异心之人都不会放过他,必会以此为借口群起而攻之,当今陛下是正统,故那些地方上的藩王即便蠢蠢欲动,也都按捺着没有明目张胆地造反,就连南边那些打着起义名号占据数州的匪寇,都只敢称王、未敢称帝,一旦陛下驾崩,他祝鹤鸣就算坐上了帝位,谁能服他,他又能安坐得几日?那三个小皇子背后的王府能甘心?到那时,只怕他被人抽了筋、扒了皮,怎么死的都不知。”
“……那你呢,到那一日,天下大乱,你又将如何?如今你虽任戍北军总兵,统领西北三州军事,可承国公府毕竟是你侄儿的,你可有为自己的将来谋划过?”贺熤问得迟疑,有些话到嘴边犹豫再三,到底没说出口。
萧莨的眼中有倏忽滑过的黯光,半晌,哑声道:“我萧家人从来效忠朝廷、效忠陛下,这一百多年来,萧家几代人为着大衍的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自问无愧于天,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便是天下大乱,又与我萧家何干?我亦无力回天,我能守得住这西北三州已是不易,旁的事情,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贺熤的目光亦落向面前的大衍舆图,这么辽阔的大片江山,谁能不垂涎,可他自问没这个本事,只能投靠明主,以图重振定国公府的百年荣耀。他家中那些目光短浅之人,纷纷寻着祝家的王爷们站队押宝,可依他所见,如今这些祝家人,却无一个是真正有帝王之相值得他去效力的,但……
烛光昏暗,只映着萧莨的半边侧脸,叫他眼中的情绪看不分明。
贺熤无声一叹,罢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沉默须臾,贺熤讪然道:“我原还以为,你会因为与怀王府的姻亲关系,有所顾虑。”
萧莨的声音更哑:“杀兄之仇、不共戴天,不能不报。”
贺熤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只无言拍了拍他肩膀。
萧莨闭了闭眼,略微平复住心绪,叮嘱贺熤:“这些事情,还请你不要告诉阿荣和我家中人,兄长之仇我会去报,我不想将他们牵扯进来,更不想叫他们知晓真相愈加伤心。”
“好。”
萧莨回过身,岔开话题:“刘崇阳与祝鹤鸣做的这买卖,你们定国公府可也做得?”
贺熤一怔,没听明白他意思。
萧莨拧眉,与之解释:“我给你足够的银钱,你想办法为我运送粮草和军需来西北,朝廷拨下的粮饷杯水车薪,军中将士吃不饱穿不暖哪有力气打仗,我只能另寻办法。”
贺熤讶然问他:“那得多少钱,你哪里来的银子?”
便是如他们这般的国公府,有百年家底,即便赔上全副身家,想要养活三十万边军,也远远不够。
“……你随我来。”
趁着尚未天亮,萧莨带着贺熤纵马出营,去了西南方的山上。
下马后又往深山里走了半个时辰,便见到有数十兵丁模样的人在此警戒守卫,见到萧莨上来,立刻有人过来与他见礼,萧莨微颔首,吩咐道:“带我们进去里头看看。”
拨开层层灌木,便见一只容一人进出的洞口,往前走了百余步,又别有洞天,山洞变得奇高奇深、灯火通明,一路过去,有千数兵丁正忙碌地干着活,开凿着山体。
贺熤瞪大眼睛,诧异望向萧莨,萧莨解释道:“这座山中有一条金矿脉,储量巨富,这些人昼夜轮班在此开凿,不用太久第一批金就能开采出来。”
他并未打算藏私,他精力有限,必须找一个可靠之人为他做这事,定国公府虽有内忧,但贺熤此人无论品性还是能力,他都信得过。
贺熤闻言下意识地咽了咽唾沫:“当真?”
萧莨环视着四周,眉目沉沉:“是真的。”
贺熤终于回神,用力一抚掌,兴奋道:“有钱便好办了,如今世道虽不太平,但那些世家阀门依旧富得流油,私庄上的产粮多得吃都吃不完,却宁愿堆着生灰,也不肯施舍丁点拯救天下苍生,只要有钱一切都好说,再者说,我贺家先祖可是做过海运生意的,船也还有,即便如今闽粤被那些匪寇占据了,江浙一带一样能出海,去南洋去东洋甚至西洋都不是问题,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买回来。”
萧莨肯带他来这里,便是摆明了信任他,与萧莨做这桩生意,他定国公府少不得也能沾光分一杯羹,即便日后他曾祖父去了,他亦能有机会重振家业。
贺熤越想越激动,拍着胸脯与萧莨保证:“萧兄如此信任小弟,小弟定当竭尽所能,不负萧兄重托。”
萧莨心头微松,点头道:“多谢。”
京城,甘霖宫。
皇帝歪坐在榻上,拉着祝雁停一只手,絮絮叨叨地与他说着小时候带“他”去外打猎之事。
祝雁停听得心不在焉,自加大药量后皇帝迷糊的时候越来越多,时常将他错认成那位先皇太子,起先他还会纠正他告诉他自己不是鸿儿,后头便干脆懒得说了,皇帝喊他他便应,将皇帝哄得高高兴兴。
皇帝说着说着又老泪纵横,祝雁停看着莫名有些心酸,无论这位皇帝有多昏庸,但至少,他这份拳拳爱子之心,却是不掺假的,不像他,从小到大都未感受过他父王对他的半分亲近之意,虽然他也不知他父王为何这般不喜他。
敛了心思,记起今日进宫之前他兄长特地叮嘱的事情,祝雁停打起精神,问皇帝:“陛下,前些日子内阁首辅以老乞休,其余那几位资历都还不够,您打算提谁上来?”
皇帝呆怔了半晌,才心神恍惚道:“郑从年归乡养老了?倒似有此事,他好像跟朕说过,他跟朕说过么?”
这便是当真神智不清,才不过几日的事情就已迷迷糊糊记不清楚了,祝雁停耐着性子道:“确实回去了。”
如今这位郑首辅是刘崇阳倒台后从次辅提上来的,年岁已大,并不怎么管事,只占着个虚名,许是看出朝中风向不对,果断与皇帝提出要回乡养老,不想再沾染这些事情,皇帝之前也已允了。
“哦,鸿儿不说我都忘了,走了便走了吧,”皇帝晃着头,低声自言自语半晌,又捉紧祝雁停的手,满脸期盼地望向他,“鸿儿如今也快有二十了,朕将朝堂上的事情都交给你,你是太子,自当能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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