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变换,沧海一粟。只要想忘记,总有一天能忘记。
对于他来说,本就是这样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有着比人类漫长的生命。他经历过兴盛、然后衰败,他的外貌变化是那样的缓慢,缓慢得他身边的人类终其一生也看不出变化。而他的内心,会随着时光一起老去、老去,只是暂且未见遥不可及的死亡罢了。
这就是他生存千年的世界,舍弃多余的眷恋才能更好地活下去。这是属于他们这些存在的生存法则。
英国在夜风里再次用力地深呼吸,月亮的光芒投映在他的瞳孔中,润泽如同绿色潭水。
在这间家庭旅馆留宿的第三天,从清早就下起了毛毛细雨。
英国并没有出门的打算。在吃过早餐后,他把风衣口袋里已经休息三天的商务手机拿出来,重新装上电池,并给他的秘书传送了讯息。
然后他开始整理床铺,把衣服和个人用品收拾整齐,接着打开壁炉和收音机,才如释重负地坐进藤椅里。壁炉的温暖缓慢充斥室内、覆上他的皮肤,没过多久他便感到昏昏欲睡。
收音机的信号并不太好,最开始的电台节目还在播放着国际上的新闻,大都是些不容乐观的消息——毕竟让人开怀的新闻,大都不足以成为「新闻」。
不知过了多久,电台里的人声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让人怀念的旋律,那歌词是那样的熟悉——
「爱将我们带至那方,我们所属之地
在那方 有苍鹰在峻岭上呼啸」
英国就那样睡着了。
落地钟钝重地回响了许多次,具体的数字他数不清楚,也没想过去数。他隐约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皮鞋踏上木质台阶的声响越来越清晰。
一人、两人、五六人……是一群人的脚步。
有人的气息靠近英国的身旁,那人弯下腰为合着眼的他披上毛毯。他那忠诚的秘书马里欧.霍华德在他耳边低声说:「英国先生,我们该回去了。」
「爱让我们登上,本该所属之地
远离我们所知的世界
在那方 有明净的风吹拂」
那歌声夹着沙沙的信号杂音回荡在他的脑海。英国昏沉沉的仍旧睁不开眼睛。他只能安静地点点头。
——哪里也没有属于我的世界尽头。
第二十六章 26.
他们说:英国终于康复了。
这个时期的英国足够忙碌。
在与欧洲的关系发生变化后,他必须专心国家事务,需要精密地考虑如何制定利己的规则,如何不落在其他国家身后。
他带着他的人类秘书频繁地在白金汉宫和唐宁街10号出没,他与政客和外交官约谈,并如期出席近期的所有欧洲会议。他的行程满满当当,大多数场合里都神色严谨脚步匆匆,他甚至没有空档和死对头的法国争吵,哪怕偶尔被西班牙挑衅,也都顾不上分心去和对方争辩。
他的身体也好起来了。即使还是那样纤瘦,但总算恢复正常脸色,也不再头晕目眩或者吐血了。他觉得这是经济好转的征兆,英镑也终于不再一路狂跌了。与他亲近的英联邦国家对此很满意,他的兄长们也不再特地找他的笑柄——他们仍旧需要他。
英国尽着合格的老大国的责任和义务。尽管世界形势早就不再由他左右,他也依旧是那个高傲、毒舌,有着一定影响力的国家。
他如同过去那般坚强冷静。除此之外,没有更多,也不会更少。这是他习以为常的世界,这样的世界规则明晰,有严格的运作机制,这样的可控性让他格外安心。
即便曾经发生再多的动荡,甚至战争——也能够假装什么也不曾发生。
况且,确实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
只有那么一次,在布鲁塞尔举行的会议上英国很难得地多逗留了片刻。那已经是十月份的事情了。
他在其他欧洲国家都离开后,才慢慢地朝会议组织者之一的德国走去,并把抽屉里那束很早就预订下的靛蓝色花束递给对方:「祝贺你,德国。」
近年的欧洲局势变化让英国和德国疏远不少,总是神情严肃的青年显然没想到会在国庆这天接到来自「那个不太亲切的英国」的祝福,他迟疑地接过花束:「谢谢。」
「别误会,这可不是特地给你一个人的。」英国仰起下巴,轻哼了一声,「这是连普鲁士的份一起的。」
「啊……感谢你。」沉默片刻后,德国发出一声叹息。
——矢车菊。就当成献给那消失国度的问候吧。
季节如序流转。在被上司下达「请合理安排工作和休息」的命令后,英国的日程随之松动下来,他的秘书更是如释重负。
庄园大屋外的小花园重新获得关照,种球的长势良好,尝试种的小苍兰冒出浅黄色的花苞,而他喜爱的玫瑰品种「海洋泡沫」和「不列颠」则开出了饱满的白色与玫红色花蕾,在其他常绿植物的映衬下格外美好。
在这样没有工作安排的深秋午后,英国会把藤椅挪到窗边,把毛毯盖在膝盖上,喝上一杯暖呼呼的红茶,在阅读或刺绣的空档里偶尔抬眼看看庭院里的花草,疲倦时则听着庭院的风声闭目休息。被透光窗帘过滤的阳光落在他的头发和眉毛上,金灿灿的像小精灵的魔法光芒。
英国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他这场颇为舒适的休息是被一阵响亮的敲门声强制中断的。
小花仙飞到他身旁悄悄耳语:「是美国来了哦。」
英国一愣。
他思考了一会儿才站起身,特地在睡衣外披上外套才往大门口走去。
——这个自以为是、我行我素、完全不提前预约就突然跑来拜访的美国。英国皱着眉头想。
当然他并不真的有怨言,毕竟前段时间美国和他都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已经几个月没见过面。关系友好的国家能偶尔互相拜访总是好的。
加拿大之前在电话里提过,说前几个礼拜美国似乎在军方的登山演习过程中不慎从高山上摔了下来,身上好几处骨折。尽管电话另一端的青年语气平稳地描述美国的伤势,又感慨他伤势恢复的速度惊人——这消息依旧让英国忍不住心痛。
他在电话结束后构思了大半天措辞,犹豫半天才给美国传送了自认得体的慰问短讯,一直到对方回复「没有大碍,别担心」后,他才放心下来。
偶尔、真的只是偶尔,在睡不着的深夜里,英国会打开收件箱,把美国那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信息拿出来反复地看。
英国深呼吸了几次才打开门,那个据说前阵子遭遇骨折的超大国,此时神情自若地站在他的面前,哪里有什么受伤的痕迹。他依然强壮、精力充沛。
英国心中暗暗庆幸起来,庆幸在收到短信后,他没有惊慌失措地打电话追问对方的伤势,没有透露出超越边界的多余关怀——他仍旧是那个体面、矜持的英国。
美国打量着英国身上的睡衣,表情略带惊讶:「哇哦,你不会是在睡觉吧。」
「很遗憾,你确实无礼地打扰了我的午休,在完全没有事先预约的前提下。」英国不悦地仰起下巴。
「都快傍晚了,你的午休未免太漫长了吧。」
「哼……有什么事吗?」
「我在苏格兰那边出席会议,结束后顺便过来。你想必也知道——贸易的话题。」
「如果你特地跑到这里打扰我的睡眠的目的是谈论公事的话,我会立即把你赶出去的。」
「你不会的。」
美国扬起嘴角笑起来。那笑容让英国一阵恍惚,他咬咬嘴唇,侧身让自大西洋彼岸的客人进了屋。
「伦敦比华盛顿还冷啊。」
「嗯。」
「我们似乎好一阵子没见面了。」
「……嗯。」
「我听说你今年的身体状态特别差,最近呢?」美国说这话时的语气真诚,视线钉在英国身上,让他不免有些局促。
「……今年真的太忙了,我之前也在电话里说过。」英国小声回答。
「话是没错,但总觉得你那些电话挺心不在焉的。」
「……竟然会留意这些细节,这可真不像你。」英国清清嗓子,特地在语气里添上几分嘲讽。随后他低下头仔细地把茶具和皇室送来的茶点摆好,避开了美国直视他的视线。
没事的,我很冷静。英国在心里默念着。
「好吧,」美国耸了耸肩,「看来你确实没事了。」
「嗯……」英国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我听加拿大说你在登山行动里摔骨折了……伤势还好吗?」
「不是登山,」美国纠正他,「只是开车到东海岸的尤德尔点转了转,碰到点小意外。」似乎是不太愉快的体验,英国注意到美国的脸色微微一沉。
他于是不冷不热地评价:「这样啊……你还是这么喜欢跑到那些偏僻的地方。」
「只是去散心而已。」超大国抬起手臂挥动了几下,语气有几分炫耀体力的意思,「反正我恢复速度很快。」
英国伸手端起那杯已经冷掉的红茶,慢慢啜饮着。冷掉的茶水味道真是很不怎么样,但他暂时想不到更好的掩饰动作了。他向来不喜欢寒暄,跟美国也有一段时间没有独处过,一时之间并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美国端起英国为他准备的咖啡,突然问:「这次你没准备那些难吃的司康饼了?」
「没有。」年长国家朝他翻了个白眼。
「哈哈。」年轻国家于是笑了起来。
原本略显尴尬的气氛终于缓解了些。然后他们就如往常那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诸如天气变化、海平面又上升了些,对上司的抱怨,夹杂着谈几句经济状况,顺便嘲讽他们讨厌的家伙们的不走运。
不比这些多,也不比这些少。这气氛让英国觉得欢喜。
这样才好。
这样的美国,才是那个和他有着特殊关系的国家,他有力的盟友。他们可以谈论严肃的工作话题,也可以说些肤浅的话题,他们有共同的追求和敌人,他们比其他国家还亲近些。
没有比这更稳定的关系了。
空气温暖,那让人迷惑的困倦又慢慢袭来。英国觉得美国的话语开始模糊成一团,像嗡嗡的声响。
「英国,你在听我说话吗?」
英国感觉身躯渐渐陷入沙发,脑袋昏沉沉的,声音像粘结在喉咙:「抱歉,美国……我现在有点……」连眼睛也有些睁不开了。
明明下午才睡过一觉,红茶里的茶多酚却没能刺激他的神经,他还是困倦。这真是太奇怪了。
「你累了吗?」
「……嗯。」
——嗡嗡嗡,嗡嗡嗡。
「那你睡吧。我差不多该走了。」
这句话英国听得清楚,那友好又悬着一丝疏离的语气。
一切都很正常。
他们还会像这样并肩走下去,他们永远是亲密而友好的美国和英国。他在前方大步迈进,他则紧紧跟随在身后,他们只需要继续保持这个步调,维持谁也不会先背叛谁的关系就好。并且,谁也不会擅自踩过那条不该跨越的界线。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安全,又安心。
这样最好。
这样他就可以慢慢地、最终地,不再把美国和阿尔弗雷德混为一谈了。
他早就不会对着夜空突然落下眼泪,也不会因为看到青苹果而感到气急败坏,更不会再去贪恋那些拥抱和亲吻。星星的光芒和海浪的声音和几百年前没有什么不同。
他的病已经彻底好了。
耳边传来弹簧的声响,英国在迷糊的视野中看到美国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看来美国是要离开了。就像过去的每一次那样,跨越大西洋到来,又回到大西洋彼岸,那里才是他的归处。
英国的眼皮已经沉重得抬不起来,美国的身影也看不见了。
屋里似乎只剩钟摆在晃动,金属算准某个整点时刻又在岁月流逝中砸出一次声响,之后再度回归安静。
在这片安静里,似乎有股气息朝他靠拢。那是如同辽阔晴空般让人安心的气息,又温暖,又让人怀念。
他又听见海浪拍打岩石的啪沙声响,风声呼啸着卷起他的衣角。
那是世界尽头。
距离美国3147公里的、属于英国的大陆尽头,是他唯一能找到的世界尽头。
视线的近处是海角和陡岬,远处是辨认不出轮廓的蓝绿光芒,天空和海洋交融在一起,浓淡色彩的渐变让他双眼迷离。那光景像来自他们曾经互诉爱意的那片海,他们相爱的那个地方。
——阿尔弗雷德,出现吧。询问我,回答我。
他试图在呼啸的海风中寻找那个人。
在海浪卷起又落下的声响中,他又听到那熟悉的嗓音,凑在他耳边低声问:「你有想去的地方吗?」那声音是阿尔弗雷德。
——是的。我有想去的地方。
「阿尔弗雷德……」他喃喃地呼唤着爱人的名字。
我的梦境,我的爱情,我数不尽的牵挂和遗憾。
如果我们只是人类的话,如果我是亚瑟.柯克兰,如果你是阿尔弗雷德.F.琼斯的话。
我们能找到那个地方吗。
不是深渊,不是绝境,不是遥不可及的日和月。
抛开一切,是你和我能一起到达的地方。
「它将我们带至那方 我们所属之地
远离我们所知的世界
在那方 有明净的风吹拂」
如果能到达那方,一定。
一定可以找到属于我们的幸福。
「……世界尽头。」
像一滴水落进大海,那细微声响终于淹没在无尽广阔里。
= = =
美国就那样长时间地站着,一动不动地俯视着英国。
他确定年长国家已经入睡。那张苍白疲惫的脸上仍是不太舒服、甚至略显别扭的神情,但那人的呼吸声已逐渐变得均匀。
高大的青年抬起手,拉高外套和军服的袖子,他稍微晒黑了的健壮小臂上有好几处深浅不同的划痕,那是从高处坠落时刻上皮肉的印记。他凝视着那些尚未愈合的伤痕,重新放下袖子。
然后他在英国躺着的沙发旁蹲下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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