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候真搞不懂你。」美国无奈地耸肩。
那语气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却足够让英国为几十秒前的自己感到羞耻。
他还在妄想,妄想着阿尔弗雷德就站在这里。
怎么可能是。
美国会炫耀他伟大的宇宙探索计划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不会把他拉到怀里诉说旅行者一号在宇宙航行中也许寂寞。美国会认真地宣布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全球战略计划,不会在众人的包围中亲他的脸,厚着脸皮说把恋人的照片设置成手机屏保理所当然。美国会在七月四日的盛大烟火演出里说我早就超越当年的你了,不会在烟火绽放的时候用毛毯裹住他的身躯说要给他温暖。
他不会开着重型机车带他穿行在小镇,不会在海边握住他的手表白,不会拉着他在雪夜中奔跑。他本来就不是那个和他拥抱、接吻、牵手走过不同季节的美国青年。
经历这些幻觉,醒来后还不愿舍弃,对本该稳重冷静的国家来说已经是种耻辱了。那不过是小精灵们善意的魔法,让他经历了一场漫长又可怜的梦境。醒来以后只剩下虚空。
巨大的悲伤、羞耻、难堪糅在一起包裹住英国,他的脸色和嘴唇异常惨白,他此刻只想立即逃离这里。
像是留意到英国的难过神情,美国叹了口气。他伸手拂过年长国家的额头:「你那对眉毛皱起来的样子,还是那么夸张。」他伸出的手一瞬间迟疑了下,在英国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时又很快收回。
英国全身僵硬地愣在原地,他茫然地看着美国转身向其他国家打听自动贩卖机的位置,并在得到礼貌的答复后直接走开了。
美国没有回头。
对的,美国不需要回头。
英国捂着嘴跑进会议室西侧的休息室里,在确定身边没有其他人后,他终于脱力一般地瘫软在地,任由身躯和头颅倚靠在墙上。
悉心打理的头发已经凌乱,衬衫和西装皱成一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英国挣扎着蠕动到垃圾桶旁,止不住大声咳嗽,连续吐出好几口血,把垃圾桶溅得一片狼藉。
真是太糟糕、太丑陋了。
听见休息室的门被推开时英国警觉地抬头,视线对着的是葡萄牙和加拿大担忧的神情,他才把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些。
加拿大快步跑到英国身旁,一言不发地用手帕为他擦去脸颊上的黏腻血丝。
葡萄牙也蹲下身来:「英格特拉,你还好吗?你需要些什么药物,吗叮啉?或者莫沙必利?」
「也许我该去找德国先生,他身上似乎总是带着些胃药……」
「去找基尔……不、普鲁士……」英国已经没有力气思考了,他虚弱地回答。因为他是药剂师……
「英格特拉,你到底怎么了?」
葡萄牙伸手扶着英国的肩膀,他的语速缓慢又带着几分疑惑:「普鲁士……已经不在了啊。」
英国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他想起那个骄傲的日耳曼青年总是咧着笑的嘴角,还有豪放的大嗓门。那个青年在梦境里对他说:「我是东德人哦。」
「没办法,我的手一到冬天就冰冷。」
「第一次见面还觉得你浑身带刺,像颗仙人掌似的,现在这样好多了。」
那个人……是普鲁士。从二十多年前起不再是国家,如今已经不知消失在哪方的普鲁士。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并不是在那小镇的药店,而是那堵被砸碎的、曾阻拦无数生命和希望的城墙,位于那条分界线的柏林墙。那时候,银发青年和他强壮的弟弟互搂着肩膀,那嘴角的弧度是那样骄傲,人民的呼声包围他们,礼花和彩带散了他们满头满身。
——这一点也不好。
普鲁士,你这个可恶的、狡猾的家伙。擅自卸下国家的身份,姿态那样潇洒地离开,简直、简直就像在嘲笑我这样的可怜虫。
——而我不能够。
在失去意识前,英国挣扎着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第二十四章 24.
他们悄悄地议论:英国病了。
六月份的行程密集得出乎英国的意料。与欧洲各国的会议、皇室成员的出访、与非洲国家的进出口贸易协定……他不得不带着随身行李箱在白金汉宫住下,方便随时前往唐宁街,并且还要在行程中安排空档复查健康状况。
和首相的会议结束后,英国的身体重重地陷进休息室的沙发里。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回郊区的庄园大屋了,失去照料的小玫瑰园想必又变得更加破败。
「我们现在的处境艰难,请您忍耐,英国先生。」他那一向尽职的秘书马里欧在沙发旁弯下腰,满脸歉意。
「没事。」英国轻咳几声,用力把涌上喉咙的铁锈味咽了回去,「这是我的职责。」
七月即将到来,英国的脸色越发惨白。因为不可抗的乏力和贫血,他本就单薄的身形走起路时简直像一片摇晃的残叶。
这比过去的每一年都要严重。
英国知道自己确实病了,并且病得很严重。
从英联邦常规会议上其他人的表情就能看出来。连一向粗线条的澳大利亚都感觉到他的不对劲。行事风格粗糙的澳洲青年在会议结束后拦住英国,一脸严肃地说:「英国,我觉得你一副快死掉的样子。」然后被新西兰从背后狠狠地踹了一脚。
「英国先生,今年的状况好像比往年严重许多啊。」加拿大走上前来,在英国咳嗽时轻拍他的背脊,「今年就别来北美洲了吧。」
英国一愣。
在往年的七月份,他无论如何都会抽时间飞去北美洲,病恹恹地为加拿大庆生,然后在七月四日前一路往南,咳着血去参加美国的国庆典礼。
加拿大说的话一点也不奇怪,欧洲与北美洲,隔着大西洋的三千公里,光是航班起码要折腾上半天,更别提事前的出行准备和行程安排。
他很忙,美国很忙,即便是看起来比一般国家悠闲的加拿大也忙。然而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美国了。
「不……我会去的。」
他抬起头,朝加拿大挤出一丝笑容。
哪怕那只是他一厢情愿、近乎偏执的习惯。
美国和他的国民对热闹的典礼情有独钟,每年七月份必不可少的盛大烟火演出,人潮涌动的广场上群星汇演,白宫工作人员在草坪上举杯,高声歌唱《星条旗》。
被邀请的国家们置身这样的庆祝现场,反倒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这毕竟是属于美国人的专属节日,他们不过是宾客。
英国站在人群中,看上去并不起眼。不远处,那位穿着空军外套的美国青年穿行在他的国民中,与所有人热络地问候。整场庆典中,英国只在送出礼物的时候和美国飞快地打招呼,那之后就只能像这样,远远地望着。
西班牙和法国端着酒杯凑到英国身边来,前者不满地斜视着远处的年轻国家:「美国这小子,最近越来越目中无人了。」
法国轻啜一口香槟,因为酒精质量不佳而皱起眉头:「那家伙毕竟站在那个位置,就像以前的我们一样吧?」
英国的视线仍然停留在远处高大的青年身上。
那是美国。曾经打败他、击垮西班牙、解放法国的美国,踩踏着他们这些失败的先例前行的国家。
美国人脸上自信的笑容让英国人怅然若失。他喃喃地说:「不……他眼中看到的,是我们不曾看过的风景。」
「你还是老样子,净说那家伙的好话。还真是痴心不改啊。」西班牙语气尽是嘲讽,法国与他一唱一和:「你们可真是狼狈为奸,哥哥我守着欧盟很没有安全感唉。」
「闭嘴,你们两个混蛋。」英国低声咒骂,嘴角却悬着几分戏谑。像这样只跟其他人谈论历史,只思考他们在国际上的利益——回避和美国单独的、面对面的交谈——最让他感到安心,因为至少能保持冷静,不被莫名的情绪左右。
日本在和庆典主角寒暄过后朝英国走来,一如既往地礼貌:「晚上好,英国先生。听说您最近身体不太好,请照顾好自己。」
英国感激地点点头,东方青年黝黑的双眼注视着他,像饱含怜悯——那眼神,和那个本田菊向他告别时一模一样。
「日本,」英国迟疑地开口,「你曾想过……要去看竹林和明月吗?」
东方人的表情瞬间凝固,英国清楚地捕捉到他眼里闪过的一丝惊慌。片刻的沉默后他反问道:「您怎么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呢?」
英国一时语塞。
是啊,为什么呢。他难道希望从日本那里听到什么答案吗。日本又能给他什么答案。英国为前一刻的懦弱心态感到羞愧,他低下头:「不,没什么……抱歉。」
「不必客气。请保重。」东方人沉稳的嗓音重新带上疏离。
「谢谢。」英国看着对方朝他们鞠躬,转身走向人群,那身影很快便埋没在黑夜里。
他默默地握紧拳头。
随着七月份逐渐过去,身体也会慢慢好起来。这是英国多年积累的经验,是恒久不变的规律。
可惜这样的规律在今年却没有奏效。
这个七月份,他又在国际会议上和美国见过几次。每次见面都让英国觉得自己的病情仍在加剧。
看着美国蓝色的双眼,那轮廓分明的脸和宽阔的肩,那看上去就无比温暖的臂膀,英国总是心痛不已,抑制不住眼眶发热。
美国还是那个美国,豪迈又强大的年轻国家,一切正常。
所有国家都很正常。大家在微笑下盘算,在合作时暗暗较劲,为了共同的利益结盟,为了各自的利益树敌。
只有自己是不正常的。英国心里清楚得很。
他和美国比一般的国家更亲近,有着更紧密的合作。本该如此,也只是如此。
他是病了。总是忍不住把美国和梦中的阿尔弗雷德重合起来,明知不可能是、不会是,却无法停止。
明明他们之间不会有拥抱,不会有彼此追随的目光,不会有紧握彼此双手说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不会拉着手在林荫道下散步,不会在槲寄生下接吻,不会在寒冷的夜晚看烟火,不会有人递给他青苹果说这颜色好看得就像你的眼睛,不会有人眼神灼灼地说我想保护你,让我成为你一个人的英雄。
哪里也没有属于他的英雄。
那明明不是美国。
英国觉得自己既愚蠢、又懦弱。
他擅自躲在小精灵带来的那场梦境里爱上那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阿尔弗雷德,又自以为勇敢地挣脱梦境。然而梦醒后,他却忍不住把现实和那些幻觉关联起来。
「你真是喜欢混淆幻觉和现实啊。」
简直就像他的兄长曾经嘲笑过的那样愚蠢。
什么爱情。什么友情。什么和睦的人际关系。
心中仍在牵挂着这些事物的时候,他便清楚自己已经病得很重了。
「英国君,好久不见。」
每次国际会议上英国都能见到俄罗斯,然而这大概是他们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正面对话。英国对俄罗斯这种连巴斯比之椅的诅咒都能破除的男人束手无策,他会尽可能远离他。
俄罗斯朝他走来的时候,美国就站在会议室的大门口,他看似轻松地咀嚼着汉堡,那眼睛里却几乎不带温度,怎么看都是在观察着他们。英国突然想起那所谓的「天生相克」理论——倒是跟梦里发生的一样。他眼里不禁闪过一丝嘲讽。
「你好,俄罗斯。」
俄罗斯看似一脸和善,但那股让人惶恐的气息丝毫不变。这个人毕竟不是伊万……不,准确来说,他确实有着「伊万.布拉金斯基」这样的人类名字,却与梦中那个偶尔会流露脆弱和恐惧的俄罗斯怪邻居毫无关系。
寒带国家又朝他靠近一步,直接把美国从英国的视线里隔了开来——这下他们的距离更远了。
「你看上去真伤心,」俄罗斯歪着头打量英国,「你看,就像我曾经说过的那样,你受伤了。」
俄国人的语气淡然,却让英国脑里一白。他难以置信地抬头注视对方的脸。
俄罗斯也低下头望着他,高大的身躯在瘦削的英国人身上投下一片阴影:「你在花圃里种玫瑰时,明明会露出那么幸福的表情。」他的声音很小,小到他身后的几位东欧国家都听不见。他们迷惑地打量英国,不明白向来不融洽的两人有什么值得寒暄。
英国却已经无暇去顾虑那些视线。他的心脏像被紧紧攥住。
在花圃里种玫瑰……他曾几何时会和俄罗斯产生那样的交集。
这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莫非他、怎么可能……
英国强装镇定,依旧压制不住声音的颤动:「俄罗斯你、你……是不是、记得那场梦……」
俄罗斯眯起眼睛:「我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
「伊万.布拉金斯基!」
英国伸手攥住俄罗斯的围巾,因为有过前车之鉴,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音量。
俄罗斯一愣,他慢慢收敛笑容,紫色的眼睛像蒙上一层雾:「你不应该用那个名字叫我的,英国君。」他握住英国的手腕,轻轻拨开,重新把围巾整理好。
「你知道,我们不该有那些名字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又像沁着凉意。
「我们……」
「梦都是多余的产物呢,英国君。」在转身离开前,俄罗斯用怜悯的语气对英国说。
血脉和心脏无序剧烈地跳动,他的背脊发凉,额上不停地沁出冷汗。
俄罗斯到底在说些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如果……是不是有可能,那场梦……并不是幻觉。
他蹲下身来,浑身发抖,脑中一片混沌。有其他国家从他身边走过他也完全来不及躲避,被推搡得差点摔翻在地。
一道人影在英国身旁蹲下,一手搀扶他,另一只手臂阻隔其他人靠近的脚步。
阿尔弗雷德……
英国挣扎着抬起头去看旁人,青年有着淡金色发丝和冷淡英俊的脸——是挪威。向来神情淡漠的北欧青年正露出少见的担忧:「英国,你的脸色看上去很糟。我带你去休息室吧。」
「……好。」英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眼睛的余光扫过美国,美国就站在离挪威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半低着头,神情若有所思——英国顿时失落起来。
如果走上前来的人是美国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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